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话才刚转折,两名西探从隔壁回来。众人立时收声,各自找了地方肃立,心照不宣。

  西探过来,交代上面的指示——两下里各退一步,只要叶少均答应暂不外出,巡捕房便也暂时不拘人不搜宅子,只留下华探与华捕在前后门守备,一直等到次日上午英国领事馆开始办公,得了领事的签字许可,再做打算。

  不等程佩青表态,那司机转身进去报信,片刻出来回话,说叶先生答应了。

  这结果似乎皆大欢喜。程佩青别无他法,也赶紧去隔壁钱业会馆借电话,打到银行汇报,再由行长如此这般地交代给军政府财政部。

  他打这通电话的本意是想让军政府出面与租界工部局交涉,就算不能改变当下的决定,至少多派几个人过来共同守备,与他一起等待领事的签字。但一圈折腾下来,上面显然不想与租界当局起冲突,回到他这里,仍旧只是个待命的指示。

  程佩青无奈,只好奉命行事,挂了电话,回去继续等。

  周遭闷热依旧,极远处隐隐有雷声滚过,雨却迟迟不肯落下来。烦乱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的是什么,是领事的签字,还是一场豪雨。

  从电话间里出来,却见钟庆年正在外面与会馆的门房讲话。

  银钱业内多的是宁波帮,就连门房也是一口宁波官话。程佩青不曾听见钟庆年问的是什么,只听见门房回答:“……哦,隔壁那位叶先生啊,去年年底刚刚搬进来的。房子怎么顶下来的我倒是不晓得,只听其拉讲是南洋什么地方归来的富商,夜夜洋灯长明,进出都是汽车,三天两头在德大西菜社摆酒席,排场不得了。喏,今年正月十五我们这里拜神仙祭先董,他还来送过礼,带着太太,一起看了戏才回去的……”

  会馆里一共两座大殿,前面是公共议事厅,后面是先董牌位房,院子里还有一座光绪十四年建的百鸟朝阳打唱台,每逢聚会议事或者敬神演宴,都要请戏班子过来唱堂会。

  “不过也不好说,大概不是太太……”门房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下来。

  “为什么说不是太太”钟庆年问。

  “听其拉讲,其是梨园出身,好像还是个什么角儿,名字叫楼小琼。俗话讲的,戏子不入门,入门终祸害。这种嚒,总不见得是明媒正娶的咯,倷讲是不是……”

  门房说得起劲,却也只是猜测而已。钟庆年没再往下打听,几步走到院子里,手搭戏台一跃而上,又登二楼,推开那里窗口的雕花隔栅,手足并用攀上青瓦屋顶。层层叠叠的瓦片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有几下听起来竟像是钟罄一般。一直爬到屋脊,恰好可以望见隔壁叶宅。此时头顶乌云压境,天光晦暗,粉墙内竹林幽深,只隐约透出些暖色的光来,偶见人影憧憧。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程佩青在下面等着,对这位姓钟的华探倒是有些改观,觉得此人虽然样子粗鲁散漫,但事情还是在做的。

  “看见什么没有”他一直候到钟庆年下来,是想攀谈几句的意思。

  但钟庆年只是摇了摇头,径自返身往会馆门口走。

  程佩青几步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门,转到叶宅那边,却见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心里便是一紧。走近了才知道两名西探已经离开,留下的华捕被叶家主人请进轿马厅里了。那汽车夫也在,拆开一包英国进口的品海牌香烟发了大半圈,又招呼娘姨准备茶水点心酸梅汤。

  钟庆年面孔撂下来,几个华捕看见他,赶紧起身回到门外屋檐底下站好。

  赵淮原还是那副笑脸,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递过来,嘴里嘀咕:“两只外国老毛倒是惬意,就叫我们守在这里……”

  “上头怎么讲,我们就怎么办。”钟庆年没有接烟,把他带到角落里问,“看得见里面吗”

  赵淮原正想给自己方才偷闲找个理由,即刻点头,压低了声音回答:“里厢有道照壁,我存心绕过去看了一眼,还真就是有钞票人家的样子。客堂间里摆了许多画和古董,中国的、西洋的都有。反正我也不懂,只晓得看起来值老价钿了……”

  钟庆年听着,点点头,调开目光望了望天色。

  赵淮原自己点了烟,吸了两口,又骂起来:“册那,看这幅样子肯定要落大雨,真的要守一整夜啊我倒是算了,反正就一个人,回不回去侪一样,但是阿哥侬医院里哪能办……”

  钟庆年扫了他一眼,他这才住嘴。

  程佩青就在几步之外,总觉得这一眼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要乱讲话。”钟庆年关照。

  赵淮原连声应承:“好,好……”

  程佩青不想叫人觉得他听壁角,存心走远了一点,又担心几个华捕叫叶宅里面的人笼络了,正好看到马路对面有个行脚小贩,便跑过去买了几包香烟回来犒劳他们。

  烟发了一圈,其余人都接了,还在那里比较,说他买的龙球牌没有品海的好。只有钟庆年摆手不要,转开去另一边的角落里抽他自己的烟。

  程佩青更加觉得他这个人与众不同,跟着走过去,这一次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钟长官有没有见过中华银行发行的钞票”

  钟庆年转过脸来看看他,摇摇头。

  办案的探员不曾见过涉案的关键证物,听起来实在荒谬。但经过这一天的折腾,程佩青已经不觉得意外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皮夹,抽出其中的两张纸钞,都还是新的,只是被空气里的水汽浸得潮了,摸起来有一种特别熟软的手感。

  钟庆年接过去看了看。程佩青给的是两张五元票,正面上方横书“中华民国军用钞票”八个字,中间印着金额,两旁注明“中华银行经理此处”经理“就是发行的意思”,“上海通用银圆”,“凭票即付”,“执此为照”,并盖着朱章。背面全是英文,有财政总长的签名。

  两张钞票粗看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张盖了“样张”黑印,而另一张盖的是“伪钞”红印。

  “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程佩青猜测他会怎么想,在旁解释,“这一版军钞照搬了横滨正金银行钞票的格式,只是去掉了象征封建王朝的双龙,还把年号从明治改成了皇帝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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