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庆年听着,鼻子里出气,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程佩青也觉得儿戏,但总要为自己做事的银行辩护几句,“印钞票须得经过设计、制图、雕版,每一道工序都要花时间。但军政府急需支付各种费用,刻不容缓,所以才通过日本领事的关系,用了日本人的钞票版子。这么做,只是为了应急。”
不料钟庆年却道:“我其实不认得什么日本钞票。跟你们这样的先生不好比,我们小老百姓一向只认铜板、银洋和金条。美金或者英镑也可以,随便走进一家钱庄银行,马上可以换成真金白银。但是你们这种钞票……”香烟抿在唇间,手指弹了弹那两张军钞,“哪天要是巡捕房用这个发月俸,管它是真是假,我是不肯要的。”
只这几句话,便把两人划开了界限,程佩青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不等他开口,钟庆年已经回到案子上,又问:“你们这军钞是在哪里印的”
“上海集成银公司,”程佩青回答,“用的是绘石版和证券纸,在石印机上印的。”
钟庆年用食指与拇指捏着钞票捻了捻,又换了个角度,借着天光,细看上面的文字与图案,而后缓缓道:“印钞票的事情我不懂,但你刚才说过,设计、制图、雕版,每一道工序都得花时间。你们作为正经银行,尚且觉得时间紧张,不得不借用别家的钞票版子。而这军钞发行不过几个月,伪币就已经扩散到浙江,查抄一处就是几十万,线条、颜色、纸张也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程佩青心中一动。他其实早就觉得这里面不简单,但究竟是怎样的渊源,不敢妄断,只有等抓到印制假钞的人才能搞清楚。
钟庆年说罢,把两张钞票递还。程佩青摆摆手,道:“只是样张和废票,长官留着吧,办案的时候也许用得着。”
这一回,钟庆年倒是没有拒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解开扣着的皮绳,把那两张五元纸钞夹在里面,又重新扣好,放回原处。
程佩青看着他这么做,再回想方才的对话,钟庆年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在点子上,比他今天在汇司捕房打过交道的西探都要靠谱。但他也不得不注意到钟庆年的用词,你们。
那种感觉只能说是讽刺。
军钞发行之初,颇受士绅欢迎,有不少商人和学者不惜以重金徵兑第一号。当时报纸上说,这代表着革命是人心所向。但像钟庆年这样的人,就如方才用的那个词——百姓,区别于“先生”的芸芸众生,似乎并不觉得这几张纸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跟钞票比起来,他们更愿意相信真金白银。哪怕一样都是纸,也是英美印出来的更香。
在这乱世里,这想法无可厚非。但程佩青还是想要解释,如果没有统一的货币,就没有统一的财政,也就不会有统一的政治和军事基础。这军钞是开国之后发行的第一版钞票,对于民国来说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还有,他虽然读过书,但家中也只是祖上在江苏府县做过些小官职,到了他这里早已经谈不上什么父荫,无论留学还是出社会做事,全凭自己,跟“小老百姓”并无阶级上的不同。
想说的话很多,可真要提起来,又觉得交浅言深,犯了社会上行走的大忌。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租界里的包探,听不听得懂都是个问题,不值当。
第3章 它出生了
时间已临近傍晚,华捕们喊肚皮饿。赵淮原打发底下一个小巡捕去北火车站那里的点心店买两斤牛肉水煎包,当作晚餐。包子买回来,一班人蹲在街沿吃起来。赵淮原撕下半张新闻纸,裹了几个,殷勤地给钟庆年和程佩青拿过去。
程佩青嫌油腻,无甚食欲,更觉得在街边吃东西不雅观,但又不好走开另外找地方吃夜饭,便拿了一个谢过,随便咬两口聊以充饥。
正吃着,听见叶宅内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汽车发动的声音,随后门闩一响,大门吱咯咯地打开,那部黑色福特轿车又从里面开出来。警车还在门口横着,轿车开不出去,喇叭声大作。汽车夫从车窗探出头对他们喊:“麻烦长官让一让,要出人性命了!”
华捕们正吃包子,回头张了张,一时没人动地方,只有钟庆年和程佩青立刻搁下手中的食物走过去。
叶宅的那位主人坐在汽车后排位子上,把车窗玻璃摇下来,像是努力克制情绪,对他们解释:“内子大约受了点惊吓,就要分娩了,我们现在得去医院。”
程佩青警觉,他方才总想找到叶少钧的破绽,此刻一见,处处都是破绽,声音颤抖,头发从额上挂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湿的,分不清泪还是汗,怀中还半坐半卧着一个人,就是那个看起来像大家闺秀,又被会馆门房说是戏子的女人,衣服还是那身衣服,样子却也大变了,此时面色惨白,簪环凌乱,头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额上,口眼紧闭,像是忍着剧痛。
程佩青难辨真假,提议说:“打电话请助产士过来吧”
叶少钧一听便动怒了,反问:“要是助产士来了说她得做手术呢”
程佩青还是单身,哪里懂得这些,不知如何作答,只听见女人口中胡乱呻吟,像是在哀求什么,却已经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看样子几近休克。
只有叶少钧明白她在说什么,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头安慰:“别怕,你一定不会有事,孩子也一定不会有事的……”随即又对汽车夫道,“他们不让,就撞过去吧。”声音不高,但足够坚决。
无奈车夫不敢,回头辩解:“巡捕房的车子比我们的轿车大,就怕到时候撞坏了,更加耽搁了去医院。”
叶少钧走投无路,干脆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抱起女人就要往外面跑。程佩青这才看见他长衫上已经染了血,一片触目的殷红挂下来,且还在不停地洇开,零星的血迹滴落在宅门口的青石方砖上,蜿蜒一路。他看得心惊,愣在原地。
钟庆年一直未曾开口,此时突然转身上了警车,摇下车窗吩咐:“我拉警笛在前面开路,淮原你带两个人开另一辆车跟在后面,其余人留下守在这里。”
话说出口,赵淮原哎哎应了两声,带上人往后门跑去。钟庆年又对叶少钧道:“离这里最近的是公济医院,就在苏州河边,北苏州路上。”
叶少钧看了他一眼,来不及再说什么,把妻子放回轿车内,自己也坐进去,关上车门对司机下令:“赶紧走!”
人要是跑了呢车里要是夹带着什么证物呢程佩青这才反应过来,追上去拉开警车的门试图阻拦。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还是那一句:“万一出了什么变故,谁来担这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