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钟庆年回答,声音同样不高,却足够清楚,“我来担责任。”
程佩青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可以坚持不同意,但却说不出这一句——我来担责任,只得默默坐上警车副驾位置,由着钟庆年发动引擎。
三辆车前后一线,沿铁马路往南行进。
程佩青一颗心虚悬着,不时回头看后面叶家的福特轿车,只怕突生意外。
途径的第一个路口是七浦路,那一带多是茶商店铺,恰好在过运货的马车,靠警车鸣笛才开出一条路来。
继续往前,两侧都是棋盘格子民宅,小弄堂开不进汽车,也算安全。
再过第二个天潼路口,叶家的轿车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像之前一样跟上来。
已经能隐约望见苏州河道上密密的桅杆,空气里嗅得到一丝腥臭的水汽。离目的地很近了,程佩青稍微放心。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的黑色福特突然在十字路中央调转方向,沿天潼路往东疾驰。
“他们为什么朝那里开!”程佩青惊呼,话说出口才觉得愚蠢。
跟在后面的赵淮原也来不及反应,一直冲过路口才猛然刹停。而钟庆年已经原地调头追了上去。正是路上最繁忙的时候,福特加速,再加速,一路按着喇叭疾驰,撞翻了路边的水果摊和黄包车,行人更是避之不及。钟庆年驾的警车在后面追得很紧,两辆车一前一后,拐到北四川路,再一路往北,又转回到文师监路上。车轮碾过电车轨道,剧烈地颠簸。程佩青整个人被抛上去又落下来,手撑车顶,勉强认着路。他忽然觉得疑惑,这分明是在往北火车站去。那里路上行人更多,福特不可能甩掉巡捕房的警车。
果然,眼见着两辆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他可以看到福特后排的车窗玻璃摇下来,还有叶少钧,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要伸出窗口,脸上仿佛还是那样无邪的笑容。只是这一次,那笑莫名叫他觉得恐怖。本能先于意识,他好像猜到会发生什么,尚不及做出反应,钟庆年已经点了一脚刹车,瞅准一个空档往路边打方向蛇形,大喊一声:“低头!”
程佩青俯身躲避,本以为会听到枪声,以及子弹击穿玻璃的脆响,结果却只听见一阵骚动,甚至可以说,是欢呼。
他抬头,只见前面轿车的窗口洞开,恍惚间好像正涌出许多硕大的飞蛾,起初只是一片灰白,直到展翅开来才发现颜色越来越多,随风舞成一个漩涡,再四散开去,斑斓成一片。不等他辨出是什么,就听到有个声音在高喊:“铜钿!撒铜钿啦!抢啊!快点来抢啊!”
下一秒钟,警车一头撞上那一片钞票漫成的雾。周围的路人已经涌上来,像群鸦嗅到了尸体的腐臭。穿号衣的黄包车夫,赤膊的扛包苦力,街边的乞丐,卖鸡蛋的村妇,趿木屐的缝穷老妪,从四面八方扑到车上,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挤,拼命地抢。看不到眼睛,也不见面孔,只有各种形状的肢体,各种肤色的手指,不像是许多独立的生命体,倒好像是一个只有一种欲望的鬼怪,正疯狂舞动,或咆哮,或呢喃,都是一样的腹语:铜钿!抢铜钿啦!
钟庆年不得不刹停,无论按喇叭还是鸣警笛都没有用,每次勉强起步,便有人拍打着车厢喊,轧死人啦!轧死人啦!而更多的人还在蜂拥而至。他奋力推开车门,对空中鸣枪,那些人被枪声吓了一跳,但手脚也仅只停了半秒。是在赌他不敢直接对人射击,也是觉得法不责众,就算他敢,枪子儿不至于打到自己身上。这可是钱啊,跟钱比,命又算什么呢
直到赵淮原的车子赶到,几个巡捕吹着口哨冲下来,手持警棍驱散了人群,但福特轿车已经不见踪影。两辆警车分了两路,继续往北,一个岗亭一个岗亭问过去,伯顿路,海宁路,北四川路,靶子路,一直到公共租界的边沿汇合,驻守路口的日本巡捕告诉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一辆牌照号码为 476 的黑色福特轿车。
程佩青只觉头皮发麻。回想方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直到看见满天飞舞的钞票才完全确定侦缉处的情报没有出错。他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叶少钧。而这个人,已经逃之夭夭了。
夜幕降临,云层后面滚过一阵雷,隆隆声由远而近,像是终于撕破了一幅绷紧的鼓皮,雨水一滴两滴地砸落,越来越密,越来越沉重。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等着回去交差,只有钟庆年还俯身在引擎盖上看一张商务印书馆新测的上海地图,手指沿着细微的道路描画,然后折起来,扔给程佩青,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程佩青冷笑,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觉得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就凭你,怎么找呢
巡捕们怨声载道,但钟庆年坚持。他默不作声,又好像到了暴怒的边缘,神色阴沉,颌骨紧扣。他们都怕他,只好跟着他一点点地找过去,甚至远到越界筑路的区域,天主教女学堂,商务印书馆的印刷厂,延绪山庄,日本人小学校。时间点滴流逝,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大,目标就好像一滴水溶进汪洋,希望越来越渺茫。
直至深夜,他们终于发现了那辆牌照号码 476 的黑色福特轿车,被抛弃在宝山路水厂附近的一座旱桥下面。
程佩青从警车上下来,跟着钟庆年朝桥下走,西装外套总算脱掉了,里面的亚麻布衬衣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分不清是因为汗还是雨。水倾洪而下,像个巨大的琉璃钟罩在他头上,几乎找不到喘气的空隙。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会淹死在这里。
室外的气温已经降下来,福特停在一片黑寂中,车窗玻璃上满是雾气,看不清车内的情况,但没有人天真地以为里面还会留着任何线索。直到钟庆年按下把手拉开车门,一股湿热的血腥气扑面涌出来。
手电筒的白光照进去,程佩青看到那个艺名楼小琼的女人倚坐在后排位子上,像一只松了线的木偶,头和手优雅地垂落,好像已经死了,精巧的面孔脱了妆,苍白得宛如一片撕碎的宣纸,衣服被血和汗水浸湿,襦裙掀到膝上,两腿之间有一小团污浊的肉体,拖垂到她脚下的血泊里。
钟庆年俯身下去,双手捧起那个东西,方才意识到那是个婴儿,紫灰色的皮肤薄到近乎透明,浑身满是血和胎脂,黏着几张各种颜色的残币,依稀辨得出是军钞,美元,还有英镑,也许有真的,也许都是假的。
忽然间,胎盘下来了,女人喘过一口气,不像是活物发出来的,倒好像是一个无生命的空腔最后的啸鸣。脐带另一端的婴儿却有感应,浑身颤抖了两下,开始啼哭。
但那并非真正的哭泣,没有眼泪,没有感情,只是声带的震动,表达这世间最自私的欲望,告诉别人它在这里,要吃,要温暖,要活下去。
第4章 1940年秋
绿色铜护套屋顶之下,是一座巴西利卡格局的舞厅,灯光璀璨,拱券高耸,中间一层烟雾缭绕,宛如这人造天地之间稀薄的云层,再往下看,才是攒动的人群。
夜已经深了,钟欣愉还在跳舞,和着爵士乐的节奏,一次又一次被卷入舞池的中心,再向着边沿漂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