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呢?”
“和亲王。”
弘昼话音刚落便听见了傅恒的声音。
见到傅恒从内院走近,一身绛色袍,外头还罩着身黑狐褂子,见到弘昼还正经的俯身打千。
“哎哟行了行了,这么冷的天还跟爷端着姿态。”
傅恒对弘昼这幅模样弄的哭笑不得,只得领着人往屋内走。
屋里的炉火烧的正旺,弘昼一进去便随性一坐,捏起杯盏里滚烫的热茶灌了下去。
“爷这一路风餐露宿的,可算是熬到回京了。”
弘昼缓了片刻便开始跟他抱怨。
“和亲王此次南下查办官案得力替皇上分忧,皇上也屡屡赞口不绝。”
“爷是够不容易的了,全须全尾的回来都够不错了,要不是皇兄催着回京,爷可得留在江南享受两天的。”
弘昼嘴上滑溜,心里却也知道自己哪儿能是乖乖听话的人,纵使是皇兄托话让他早日回京,若不是他自己愿意,哪儿能几日几夜不休不眠的往京城赶呢。
两人又对着咽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弘昼突然提起。
“傅恒,听说皇嫂病情好转了,你可去看望过?”
“前些日子去长春宫看望了一次,姐姐前几月昏迷不醒,最近可算有了些好转的迹象。”
弘昼听着点点头,似安慰般拍了拍傅恒的肩头。
突然,弘昼脸上表情有些怪异,犹犹豫豫结结巴巴地开口。
“那你可有见着皇嫂宫中的宫女?”
这话问的傅恒一愣,下意识想到的是姐姐宫中最久的枳画,可枳画与和亲王又怎会扯上联系?
“枳画?”
“不是…是另一个。”
傅恒看着弘昼奇怪的神情,又想起宫中风言风语传的沸沸扬扬的宝嫔,心中浮现起一个猜想。
傅恒对上和亲王的眼,说的缓慢。
“和亲王在外可能…有所不知,皇上前些日子封了长春宫一位为宝嫔。”
弘昼脸上淡淡的笑意僵住,眼神霎时间变得冰凉。
“你说……什么?”
“皇上封了她?”
傅恒瞧眼前的情况,他自幼与弘昼一起长大,自诩对他称的上了解,也多多少少看清了事情。
弘昼理不清现在是各种心情,只觉得心烦意乱,胸闷心悸。
“有酒吗?”
傅恒本想相劝,但一看弘昼那副伤神的模样,索性唤人去取酒来。他知道弘昼心里不好受,倒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醉一回。
搬来的酒被他一盏一盏的喝尽,傅恒怕他喝得太多伤身,便抬手按住他举起酒壶的手。
“和亲王,小酌怡情,大酌伤身。”
弘昼已经醉了,摇摇晃晃地挣开傅恒的手。
“傅恒,你少管爷,爷受不了这腌臢气。”
“王爷……”
傅恒劝不住,抬头对上眼却被弘昼眼中那抹受伤给镇住。
“爷自幼便被管教着,额娘谨小慎微地日日叮嘱着要想在宫中好好活着,便要处处让着四阿哥,不能惹怒皇阿玛,要乖乖听话。”
“在宫中,爷成日里装疯卖傻,为的不就是一个好好活着。你看看如今——活生生成了笑话。”
“想要的东西要不起,想留的人留不住…”
傅恒懂一向自诩庸人的弘昼内心其实比任何人更通透,看着借酒消愁的弘昼心里也不免共情。
第93章 宴会
93
除夕至,自凌晨便有雪纷纷扬扬的飘落,覆盖在甬道、宫墙、琉璃瓦盖上,像是被扯碎的棉絮似的。
天地都染上了几分素洁。
顾芗起早便先动身去了长春宫。
长春宫上上下下都被提前整顿收拾得当,点缀了些亮色菜叫这冰冷的殿内多了几分活气。
自皇后醒后,顾芗日日准时看望。今儿个给她念书解闷,明儿给她讲些趣事逗乐,大家也不知这位主子哪来的这么多故事。
宫里的几个奴才都与顾芗熟识,任她虽是在长春宫也很自如。
“娘娘,新年快乐!”
顾芗风风火火地跑进内殿,一边唤着祝福语一边掸去身上落的雪。
“你慢些,都是一宫主位的人了还这般不知稳重。”
富察昭婉在这种日子里,早已经换好了吉服坐在软榻上,任一旁的枳画替自己细细地将明黄色绦子串起的吉服珠理顺。看见一大早踏着霜赶来的顾芗,心下里暗笑着,嘴上虽是数落,却听不出半分怨意。
顾芗将沾了寒气的披肩取下随手递给了冬阳,又在炭炉旁站了会将身上的寒气驱散了方才敢走近。
“前些日子落得雪都消尽了,没想到今儿个起来一看外头被雪映得白岑岑的,这可是好兆头啊!”
富察昭婉睡得浅,昨夜里开始飘大雪,雪打在檐上,积厚了压折了院里的枯枝的声音早将她惊扰醒来。
对上她盛满了欢喜的眼,富察昭婉也觉得心情愉悦了些。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新年了,眼瞧着娘娘的身子好转,这不是福兆是什么啊!”
顾芗也走近凑在枳画身旁,伸手替娘娘抚平褂袍的褶皱,一如从前。
富察昭婉伸手将她拦住,开口说道。
“都说了已经是一宫主位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胡闹,若是叫有心人看去了,明儿个就不知道被编排成什么样呢。”
“那就叫他们说去!”
顾芗这人性子又直又倔,从前小时候想偷懒跟父母犟嘴说得一套一套的,没少挨骂。
“娘娘对我的恩情岂容他们随意置喙,再说了不是没有旁的人嘛。”
富察昭婉看着眼前鲜活的人儿,只觉得心中滋味复杂的紧。
心中是有羡慕的,羡慕又欣慰。羡慕这四方宫墙内养出个这般鲜活肆意的妙人儿来,她似乎不属于这个重重禁锢的紫禁城,哪怕她此时就站在自己眼前。
这紫禁城又为何能养出这般的妙人儿来?
富察昭婉看着眼前眉眼笑意浓的人,不由地也染上笑意。
所有的自由都是有代价的,她能得到这片肆意的自由,便都是这紫禁城中权势最盛的人心甘情愿给与的。
他愿遂了她的心愿,将她护进象牙塔。
挺好的。
富察昭婉轻轻垂下眼睑,嘴角漏出轻柔的微笑。
酉时正,圣驾临御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下设了金龙宴桌,东西六宫嫔妃设席分排左右。宴会起,整殿内灯火通明,管弦绕梁。
位置按位份分下来,顾芗跟纳兰家的主子分得在了一桌。案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顾芗吃了个尽兴,左一勺右一筷,心里还默默记下几个菜的模样想着要让从弘历那讨来的御厨给自己再做一次。
一旁的纳兰淳雪倒是从宴会开始便面色不善,剜一眼乐得自在的顾芗脸上显得更恼怒了。顾芗本瞧着这大喜的除夕,憋着火气总归是触霉头的,还想着开口劝两句。
但是自己一琢磨,知道她不爽的缘故八成是出在自己身上,许是因为自己占了上座惹了这位淳嫔,索性也不再去自讨没趣。
富察昭婉与弘历并肩坐在上位,皇后病中忌口良多,只是随手捡了两筷子素菜便不再动箸,反倒是弘历瞧她并未动筷,又吩咐人送了碗热粥来。
顾芗无拘地吃着,却又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似乎是有人在盯着自己。
抬头巡视了一圈殿内,除了对自己温和一笑的富察昭婉,便只有皱着眉死死盯着自己用口型冲自己说着 少吃点的弘历。
顾芗瘪了瘪嘴,嘟囔着。
“大过年的连饭都不让吃。”
弘历坐在龙椅上看着耸拉着脸的顾芗,笑着摇摇头。她贪吃这一点他算是深深领教过了,偏偏这贪吃之人还肠胃不好,总是解了嘴瘾便胃痛几日,脸色惨白满头虚汗。一日她嘴馋多吃了几筷子酱肉,夜里还没睡踏实便被她磨醒,紧忙招来太医折腾了半宿,最后还是他用手细细揉着她的胃才哄得人沉沉睡去。
经过这么几次,弘历对顾芗的吃食也插起手来。
第94章 玩雪
94
顾芗鬼精灵怪地冲上座鎏金龙椅上的人吐了吐舌,复又欢快地夹起一筷子酥肉塞了满口。
突然,一个殿内宫女捧着碗素汤奉了上来,面儿上还飘着热气。顾芗瞅了一眼左右,发现也不是奉膳的时候,有些迷惑地抬眼对上宫女的眼。
“宝嫔娘娘,这是皇上吩咐奴才的。”
顾芗这才反应过来是弘历担心自己的肠胃,点点头叫她搁在桌案上。
看着碗里看着简单味道却极佳的汤,心里也软软呼呼的,笑着端起瓷碗,一口一口续着喝尽。
可那股被人注视着的感觉越发强烈。
顾芗抬头,正对上坐在对面的弘昼的眼。
她一怔,恍惚间反应过来这和亲王似乎是很久都未曾碰过面了。上一回见面似乎还是秋时,这一转眼已经过了年关。
弘昼似乎一直是在盯着自己,对上自己也不曾转开视线,反倒更深了些,直勾勾地似乎隐忍融杂了无数复杂的情绪。
她心里不解,眼中也染上迷惑。
只觉得弘昼不知道这几个月是跑哪里混玩去了,被晒黑了些,身型似乎也精健了些。
看见她眼神里的迷茫,弘昼心里升起股无名火来,刚想发作,却又在看见她时泄了气,有些憋屈的举起斟满的银酒杯一口灌了下去。
心里像是被塞满了棉花,瞧着满满的,却又轻飘飘。
美酒佳酿也不曾细品便被他囫囵吞下,酸涩的滋味倒是衬了他的心境。
殿内的丝竹不绝,顾芗向来呆不住这种场面,左顾右盼寻着机会想要偷偷溜出大殿。
今儿个本就算是家宴,众人皆没有过分拘束,顾芗借着散酒劲的名头领着冬阳悄摸地蹭出了门。
一出殿便深呼吸了几口气,里头人多闷久了只觉得外面空气舒服的紧。
“娘娘,咱们上哪儿啊。”
冬阳小碎步跟上她,对于偷偷跑出来还有些心虚的左右张望。
“玩儿雪去。”
顾芗乐呵呵地答,已经迈腿往外走。
“哎!娘娘,咱们就这么走了……怕是不太好吧。”
“哎呦,你怕什么,那么多人谁顾得上你我呀,玩什么不好偏要再回去闷坐着不成?”
顾芗娇嗔了几句,脚步匆匆地往花园赶。
今儿个除夕,宫人们也都被准了早些回去休息,一路上都没遇见几个人影。索性路也不远,冬阳看着熟门熟路的自家娘娘,瘪嘴跟在身后,心里嘀咕着怀疑主子怕是早都瞧好了位置,直奔着来呢。
雪积了一天早已虚虚的堆起,踩上去松松软软,只叫顾芗想起童年时期跟院子里的邻居小伙伴们每逢下雪定是要跑出去疯玩一通,打雪仗,推雪人,一个拉一个滑雪溜冰,直到那身过年妈妈缝好的新棉袄湿透才打着喷嚏回家挨训。
腊月里的寒风不是开玩笑的,顾芗出门前还特地披了件披风都觉得风能直着钻进身子里。
周围无人,冬阳也松懈了些,捱不过顾芗,也跟着主子一起捧雪堆了起来。
“娘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堆雪人儿啊!给他做个脑袋。”
看着自家娘娘毫无形象可言的蹲在地上,哼哧哼哧地把一个雪球滚来滚去聚成一个大的圆球。
雪是真的冰,冰的能渗进骨头缝里似的。
顾芗迟钝间也觉得后知后觉的感到寒冷,搓了搓手搭在嘴边哈气取暖。
“娘娘……”
一旁帮忙堆雪的冬阳正扭头想说什么,却脸色一变,没说完的话也停在嘴边。
顾芗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人自背后揽进一个宽厚的怀中。
“唉——”
顾芗一惊,复闻到身后那人身上熏染的熟悉的龙涎香时才恍然大悟,笑着缩进怀里汲取暖气。
“皇上怎么知道臣妾在这儿?”
弘历看着脸冻得通红的顾芗,鼻子哼了一声,手上迅速地解开自己身上的黑狐皮端罩的对扣,敞开把顾芗包裹进端罩中。
“说什么不胜酒力,你胃不好朕就不曾叫人给你那桌上酒,何来的不胜酒力?看你跑出来这么久就知道定是闲不住上哪儿躲着去了。”
顾芗见弘历拆穿自己,俏皮地吐了吐小舌,弘历绷紧的脸也被她惹得染上了笑意。
“皇上,既然您也来都来了,不如一起的好。”
顾芗起了捉弄他的心思,边说边像个鲇鱼一样从端罩中溜了出来,反手抓起一簇雪向还没反应过来的弘历洒去。
弘历反应不及,便直直地挨了,雪冰的他一激灵。
“顾芗!”
弘历正色,狠狠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一旁的冬阳见自家主子这般大胆,连皇上都敢戏弄,急的要命,刚想冲上前却被一旁的李玉拽住胳膊。
“哎哎哎,你干嘛去。”
“娘娘若是惹恼了皇上可怎么是好啊!”
“傻吗!有你什么事啊,长点眼色吧!”
李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拉着冬阳往外走。
弘历看着眼前插着腰放肆地笑着的人,瞪大眼睛,气呼呼地低头捧起雪也要往她的方向泼。
一时间方才还无人沉寂的花园里,传来一阵阵喧闹嬉戏声。
弘历纵然是狠不下心,若他真使出劲儿,拿出骑射时的准头,那顾芗可不得被泼的无处躲去。只是皇上次次都故意偏了准头任由她往自个儿身上泼,装模作样的吓唬顾芗,只是寻个法子让她开心罢了。
直到顾芗跑累了,才大喇喇的坐倒在雪地里。
“不来了不来了,累死啦!”
弘历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电光火石间,顾芗脑中闪现出一个熟悉的画面。
是熟悉的御花园,一个女孩儿坐在雪堆里,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眼泪,抽抽噎噎的望着眼前身形挺拔的男孩儿。
男孩伸出手将女孩儿拉起。
“哥哥你的手好冰啊!”
小小的手包裹住男孩的手,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不吝地分享着微弱的暖光。
顾芗盯着眼前弘历伸出的手发愣,眼前这双手纤长好看,拇指上还带着块温润的翠玉扳指。这双手与那双少年的手渐渐重叠。
“怎么,赖着不起啊。”
弘历笑了,弯腰一把捞起发愣的顾芗,又将自己的端罩脱下,仔细地从肩后裹住顾芗。
他深深地望进顾芗的眼底,将人揽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