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琮发痘不治而亡不是意外,只是让张太医改了方子,换个法子治治。”
富察昭婉像是被人遏住了呼吸似的大口喘息却只进不出,整个人浑身开始发颤,她伸手扯住亦舒的衣襟,巨大的打击和已经如同朽木的身体叫她无法支撑双腿,几乎要软软地瘫倒在地时被亦舒伸手撑住,将她压在围栏边。
亦舒的笑容越发柔美,平日里素雅淡然的脸庞竟染了几分妖艳,像是欣赏美景般看着眼前近乎崩溃的富察昭婉。
“皇后娘娘,既然知道了实情,那您也该离开了。”
她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富察昭婉,似乎过往十年的纠葛在这一刻都尘埃落定。她轻轻伸手,眼前的画面如同放慢了一般,她看见富察昭婉如同一只蝴蝶,在空中随风振翅,飘飘摇摇,最终坠入水面。
她看见了她在挣扎,仿佛想呼救,张口却被冰凉的水灌进嘴里。寂静的夜幕,她微弱的挣扎荡起的水波声被携卷进船桨声中。不过一瞬,她像是泄去了全身力气似的,沉入水底,隐去了痕迹。
“来人啊——快来人!”
寂静的夜幕被亦舒凄厉惊慌的喊叫声划破,她面露惊色,踩上围栏噗通一声跳进水里,试图去捞富察昭婉。刺骨的冷渗进她华贵的衣裳,沾了水坠着她不断向下。
“舒贵妃!”
身后被她惊呼声招引来的枳画与侍卫们看到眼前令人震惊的画面,纷纷下水将亦舒捞上了船。
“娘娘……娘娘还在水里。”
亦舒似乎是呛了水,扯着嗓子磕磕绊绊地喊着,一旁的枳画听了这话,像是疯了一般要往下跳,被身边的侍卫死死拦着才作罢。
“娘娘,快去救娘娘!”
第103章 崩逝
富察昭婉被捞上来时已经咽了气,枳画失了魂腿软瘫倒在她身边,哑着嗓子哭着唤她,撕心裂肺像是想将已经沉睡的人唤醒。
皇后崩逝的消息惊的太后一夜卧病在床,暂缓了回京的路程。弘历赶来时,皇后已经被安置在床榻上,一旁的枳画正哭着颤手握着帕子替她擦拭净身上脸上的水渍。
屋内的人跪倒一片,低声啜泣着,为这位美丽又脆弱的皇后惋惜。
弘历紧咬着牙根,猩红的眼揭露了这位帝王内心的悲痛,他坐在卧榻侧,沉沉叹气,伸手握住那只失去了血色的手,他这才惊觉富察昭婉不知何时已经消瘦到瘦骨嶙峋的模样。她阖着眼,面色灰白却是一副安然的模样,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怎么回事。”
往日威严的帝王似乎也在这一刻受尽了打击,只从喉咙间挤出这样短短的一句质疑。
一旁浑身湿漉的亦舒瘫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掉着眼泪,过度惊吓及落水让她的精神恍惚,一副痴像。直到听见弘历的询问这才颤抖着抬头,对上眼前面色铁青的人。
“皇后娘娘这几日病重,臣妾担心登船娘娘的身子不适,想来看看娘娘,给她……送安神茶来。可娘娘似乎是心情也不太好,说闷的慌,要臣妾陪她一起上甲板透透气……却没曾想一个猛浪打来,娘娘脚底不稳便栽头摔了下去……”
她哽咽着连这短短几句话都说得极为困难,一旁赶来的宫女颤着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弘历合着眼一言不发,听着眼前哭到近乎虚脱的人的话,只觉得心底隐隐沉痛。明明顾芗向他请求过,富察昭婉身子状况难以支撑路途遥远长途奔波,却不曾听取一句劝言,执意要求作为皇后的她同行伴驾。
他的心底竟真的生出了几分悔意。
皇后崩逝,皇帝大恸,举国皆伤。
消息传入宫时,顾芗才刚刚醒,看着眼前身着素服流着泪跪地传话的冬阳,脑中嗡的一声,眼前的画面,跪在地上面露苦色的人,斜斜照进屋内的晨光,似乎都被撕裂开来,眼前是不规则形状的光斑又融在一起叫她看不真切。
她呆滞地坐在床上,不曾有意却已经泪流满面,整整半柱香的时间都不曾回过神,哪怕一旁的冬阳焦急地唤着主子,也不曾得一句回应。
突然,刚才一动不动石像一样的人突然像是疯了一样起来,披头散发就想往外冲。冬阳跳起来冲上去将人拉住,哭着拦她。
“娘娘,娘娘您别吓奴才。”
冬阳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芗,眼前的人像是被绝望紧紧挟裹住似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光亮,反之全然溢满了痛苦与悲伤,像是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
“我要去见娘娘,我得去找她。”
她从床榻上冲下来连鞋子都不曾穿上,被冬阳拦住后脱力瘫坐在地上,终是失声痛哭了出来。她伸手紧紧攥住冬阳的衣襟,嘴里颠三倒四地喊着娘娘。冬阳握住自家娘娘因为极度崩溃的状态而死死握紧的手,力气大到连手心都被修的干净的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她慢慢地轻拍着缩在怀里的人的背,想尽自己所能安慰她,直到人撅气一头栽进她怀里沉沉昏了过去,这才急着喊人传太医。
顾芗的病来的迅猛突然,就在那一日栽倒后便卧病在榻,高烧时断时续,冬阳守夜时便能看见蹙着眉好不安定的人像是陷入梦魇一般,烧的昏沉,嘴里不停的唤娘娘。似是真的痛极了一般,翻来覆去在床榻上打滚,急的太医跟侍女们连夜合不上眼。
她一连昏迷了三日,直待皇帝的御驾直抵京城才悠悠转醒。倒是也不再哭闹,只是精神状态恍惚,整个人也瞧不出悲喜,活像个行尸走肉一般。
顾芗这般消沉着,两耳不闻窗外事,殊不知这城门外却闹翻了天,掀起了一波风浪。皇帝大恸,下旨要将那艘巨大的青雀舫搬进城。青雀舫规模远远超出城门,宫人们记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横着竖着怎么都抬不进来,最终还是靠着人们将碎菜叶子做润滑将船顺着城墙运了进来。
大行皇后的梓宫等了几日终于抬进了长春宫。
顾芗一身缟素第一时间到了长春宫门前,熟悉的宫门红墙前挂满了骇人的白布,深深刺痛她的眼。她的脚步虚浮,眼前一晕险些栽倒在地,堪堪稳住身形。
“娘娘,皇后娘娘的梓宫刚刚运来……”
不等冬阳把话说完,顾芗便已经抬脚冲进大门不顾侍卫的阻挠。劝不住的,此时的她一心只想看到富察昭婉。
礼节都被丢之脑后,她深呼吸颤着手推开门。昏暗的殿内过往的陈设早已被撤去,只有一片缟素和立在正中的梓宫。巨大的痛楚如浪打一般涌来,一瞬间扼住她的呼吸,顾芗像被定在原地再也没有迈步的勇气,只是颤抖着粗喘气,眼泪无意识不止地流。
屋内一片死寂,李玉垂着头立在梓宫边上,而弘历一身暗色素服直直地立在窗前,唯一的微弱的光源打在他的身上,显得沉重又孤寂。顾芗看见那个连悲伤都不能肆意宣泄的人,心底原本的恨怨统统化成泪砸在衣襟上。
弘历听见她啜泣的声音,转过身来望向她,逆光的身影被光镶上层光环。他疲惫的神态和猩红的眼刺痛了顾芗的心,她知道眼前的帝王也有无法言说的痛。
李玉德胜识趣地退出门,只剩两人无言相望。弘历看着眼前近两个月未曾见到如今消瘦虚弱的人,像是流浪的人终于找到了港湾,这些日子所有的伪装在这昏暗的厢房内统统在这一瞬轰然崩塌。富察昭婉的突然离世于他而言,也是数十年悉心陪伴的家人突然离开,只是身居高位的他从不能展露一丝脆弱,为了这大清的江山永固,为了这永世的帝王尊威。
顾芗又何尝不会懂?
她红着眼眶盯着眼前明显心力憔悴的人,顿了顿,缓缓抬起胳膊伸出手。
“皇上……”
“皇上,我好累啊,抱抱我吧。”
看着眼前红肿着眼眶努力挤出一抹笑冲着自己伸出手索抱的顾芗,弘历一怔,一颗本早已坚硬的帝王心仿佛被她用轻软的羽毛轻轻搔弄着。
许是两人之间的默契,顾芗的言外之意就这样砸在弘历的心间,深深地藏进心底。
“皇上,我好累啊,抱抱我吧。”
“皇上,你也可以说累的,那我来抱抱你吧。”
就这样体面的,委婉的,顾芗伸着手。突然眼前一暗,她被笼罩进宽阔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的龙涎香让她这些日子不宁的精神得到了安慰。
顾芗闭着眼安静地陪伴,伸手像安慰孩子一般抚着他的后背,她能感受到颈间湿热的泪悄然地渗进黑色锦缎间隐去痕迹。
第104章 疑点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弘历便已整理好了情绪起身,仍是那副不喜不悲的威严模样。他伸手拭去顾芗脸颊上的泪痕,吩咐李玉亲自将人送回宫,独身回了养心殿处理几日堆积的政务。
顾芗捱下内心的苦痛,她知道此时的自己更应该振作起来。人人都言皇后娘娘是意外身亡,可顾芗心底的疑虑愈发强烈,御舟的建造一材一工皆有重重把关,就算夜晚风浪湍急也断不可能有如此剧烈的抖动。
枳画在长春宫守着大行皇后的梓宫,从富察昭婉出事后她便眼泪不绝,不吃不睡地守在自家娘娘身边,这半个月来已经消瘦虚弱到认不出是从前那个长春宫最俏丽的姑娘了。顾芗被冬阳搀扶着进了长春宫,枳画眼神空洞地盯着梓宫上雕着的精美花纹,直直的跪在旁侧,像是未曾听到动静。
顾芗静静地在门口看着令人心疼的枳画,沉默了片刻才抬脚走到她身边。枳画这才注意到殿内的来人,木滞的眼神呆呆地望着顾芗。这幅如同行尸走肉的模样让顾芗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情绪再次泛起波动,她强忍着眼眶里的泪,也不顾什么尊卑身份,伸手将这个无助的姑娘揽进怀里。
枳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似的,从默默流泪渐渐绷不住嚎啕痛哭,这些天压抑着的心终于再次活了过来。
“顾芗…娘娘…娘娘走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顾芗似乎感同身受一般,胸腔里酸涩到发痛,她忍着呜咽,轻轻拍着枳画的背不断地安慰。两人就这样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半个时辰直到腿发麻,怀里的人才渐渐缓了过神。
“枳画,我不曾随行南巡,不清楚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想想,什么细节都别错过,一字一句地跟我说清楚。”
“你是觉得娘娘…不是意外?”
枳画瞪大了哭的通红的眼睛,激动地张口又忌惮隔墙有耳压低了嗓音。
“是,所以你一定要仔细回想当天发生的事。”
枳画沉默了片刻理清了思绪,叹了一口气开口。
“其实,娘娘从回程的路上便患了风寒,太医日日问诊都不见好。那日我见娘娘消瘦的不成形,我便去给娘娘做了她最喜欢的点心,娘娘除了点心什么都没吃得下。后来舒贵妃娘娘惦念娘娘,便来陪娘娘说话,我看娘娘的药凉了,就去重新热了一番。还不曾等我回来…娘娘就……”
“舒贵妃?”
顾芗蹙紧眉头,似乎若有所思。
“舒贵妃南巡一直陪着娘娘,后来娘娘患病她也常来探望,陪在身侧。”
“听人说,娘娘是因为站在围栏边被浪打的没站稳这才落水?”
“是。”
“那你在御舟上没有感受到吗?”
枳画愣住思索了半天,这才意识到由于当时过于震撼悲痛,一时已经记不起那日的船是否有过剧烈颠簸。
“我……我记不清了。只是船一直颠簸起伏不停,许是夜里的风大才如此。舒贵妃也落了水,如今也病着将养着身子。”
顾芗知道舒贵妃与皇后娘娘数十年来的感情,可如今她脚踩着的地方是紫禁城,这红墙金瓦间有多少冤死的亡魂在游荡。顾芗向来不惧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人,因此怀疑的种子早已经萌芽。
她招来了冬阳去打听舒贵妃的情况,心里隐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为了证实心中的想法,顾芗悄悄喊来小桂子来替自己寻了些东西。她是实践主义者,从不信任听闻与传言,她的第六感告诉她皇后娘娘的死因并不简单,那她便定是要弄个水落石出。
顾芗心底的恨意愈积愈深,紧攥的手心被尖利的指甲压出伤痕,连指尖也染上了血迹。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个人被困在无助的迷雾之中时,是娘娘撷光而来点亮了她的世界,带给了她一丝暖,叫她随心随性,叫她无惧去爱。就是这般如光般温暖的人,却被拖进沼泽,坠进深渊。顾芗跪在佛堂前,望着眼前袅袅氤氲的烟,眼前浮现的确实富察昭婉的容颜。
娘娘教她向善,可到头来自己却不曾得善果。
皇帝因丧偶之痛,举国上下,持服穿孝二十七日,百日内禁剃头。皇长子与三子因对孝贤皇后无哀慕之意,当众叱之。因翰林院皇后册文中“皇妣”满文译错,礼部尚书阿克墩被治罪,刑部全堂问审,上至尚书侍郎,下至小吏,革职留任。礼部也因册谥皇后事宜,全堂问罪。各省满族将军、提督、都统反没有请奏赴京者,或降职,或销去军功。
宫中一时风声鹤唳,人人皆如履薄冰。后宫众人也极为罕见的消停了一阵,皇上因孝贤皇后伤心劳神,日日在养心殿处理政务,只留了宝妃侍奉在侧。
顾芗又一次住进了华滋堂。
李玉看着顾芗带着冬阳进了养心殿,才是松了口气。皇上这些日子变得性情不定,纵使了解皇上如他,也不得不每日胆战心惊,生怕哪里出错惹了万岁爷让自己脑袋着地。偏偏近几月边关摩擦不断,南方又闹起了旱灾,这天灾人祸惹得弘历上火眉头紧锁。李玉这三清茶送的不断,可这气火愣是降不下来,就连皇上向来宠溺的和亲王都因小差错被罚了一年俸禄。
“娘娘您可算来了,皇上在里头呢。”
李玉谄媚地迎上前。
顾芗看着眼前人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了然,抬脚踏进了书房。
没走两步就被甩来碎在脚边的一个茶盏阻碍了脚步,还听见了弘历含着怒意的声音斥责礼部的人筹备不用心。
“皇上,可是这茶水太烫了?”
弘历听见顾芗的声音一愣,才问道。
“你怎么来了?”
顾芗绕过狼藉走到弘历身后,抬手轻轻抚上弘历的太阳穴,细细按压着。
“臣妾知道皇上政务繁忙,担心龙体,所以才来看望。”
她垂着眸,看着眼前明显憔悴了的弘历轻叹口气。她无法体会他肩上的担子有多承重,这天下,这黎民百姓,这江山社稷……她能做的,不过是站在他的身边替他分忧,便已足够。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弘历睡前又将两人的枕头掉了个个,惹得顾芗娇嗔道,这与礼制不符。弘历斜了一眼哼一声,自顾自进了内侧靠着墙躺好。
“天一热就睡没睡相,跟八爪鱼一样扒在墙上,本就体寒,疼起来谁能替你。”
顾芗看着眼前关心人还别扭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