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船舱的时候,大病初愈的二殿下,摇身一变,成了个佩刀的水兵。
裴允贤一看便懂了:“二殿下这是要随我们去崇明岛吧?只是岛上艰苦,届时招呼不周,还望二殿下莫要见怪。”
姬临霄浑不在意地牵着她坐下:“跟自家兄长客气什么,只要饿不死他便是了。”
姬临宸笑着点头:“还得劳烦九弟妹在裴相面前美言几句,可不要嫌我是个吃白饭的呦。”
“怎么会呢。”裴允贤笑着颔首,眼角余光里,一双好看上挑的凤目,正波光潋滟地凝视着她。
她倒是坦然,笑着回头:“明王殿下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也想去崇明岛玩玩,倒是允贤的荣幸了。”
“自然是要去的,不过不急,你们先去。我留下来当障眼法。”明王指了指穿着水兵服的姬临宸,“我总得给他找个金蝉脱壳安全回京的机会。”
裴允贤本不想插手皇室叔侄间的事,不过说到安全回京的机会,她倒是有个主意:“倒也不难,只需林知府修书一封,坦言江南私盐泛滥,请求圣上派一位得力的臣子或亲王南下督办此事,届时皇叔努力给二殿下争取一个名额便是。”
“这要如何争取?不说本王不在京城,便是在,可老二他不在啊,本王也没法睁眼说瞎——”话到一半,明王自行打断,他凝视着小丫头那狡黠的目光,“好主意,睁眼说瞎话可不是新君的拿手好戏吗?届时本王伪造一封手书,只说是陛下的亲笔密函,已差老二南下微服私访了。本王倒要看看,本王的这位好哥哥,要怎么与本王虚与委蛇下去!”
说着,他有点失望地耸耸肩:“就是可惜了,此番是去不成你的崇明岛做客了。”
“没关系,明王殿下但凡有空,随时都可以来啊。”裴允贤笑的灿烂,这邀约自然是真心实意的。
明王却故意拔高了声线:“哦,一点凭证都没有,万一老九媳妇你食言呢?”
“怎么会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王殿下若是信不过,那允贤便留个凭证给您可好?”裴允贤并不知道明王这是在有意试她,她只是有点好奇,这个明王殿下的举动,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可是这样的亲切感里,又似乎总是针对着她说些什么,让她全然摸不透他的用意。
她含笑看过去,便看到明王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朱唇轻启:“甚好,只是不知道,老九媳妇你要拿什么做凭证呢?太过稀松平常的物件,可没有说服力哦。”
“那……”裴允贤想了想,空间里倒是还有不少抄家前抢过来的宝贝,她随意翻了翻,翻出六岁生日那年,爹爹和小姨亲自去城南多宝斋为她定制的金瓜子,粒粒上面都刻着“贤”字。
她便掏了十七粒出来:“允贤今年十七,这里不多不少,是十七颗刻字金瓜子,明王殿下不妨清点一下。”
明王的目光,清晰可见地从饶有兴味变成了严肃凝重。
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起来。
他盯着那一把金灿灿的金瓜子,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姬临霄看不下去了,索性一把抄在手里,从脖子后面塞进明王衣领子里:“发什么愣呢小叔,快收下,我跟你说啊,你可别故意为难我媳妇,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明王府!”
金瓜子本就一片冰凉,被小姑娘的掌心握了半天,丝毫不见暖意,这份凉飕飕的感觉将明王的理智唤回。
他轻轻推开姬临霄,进了内舱,一路还要看着有没有金瓜子掉在船板上。
掩上内舱门前,他抬头看了裴允贤一眼:“容本王换身衣裳。”
那年盛夏时光,他便穿着一身松墨色的长袍来到她面前,与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她唤他漂亮哥哥,而他穿的那件长袍,分明款式老旧,颜色也老气横秋。
他实在是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来他漂亮的。
十一年过去了,他很好奇,长大以后的她,还认得这一身衣裳吗?还认得他就是那个漂亮哥哥吗?
即便是三月阳春,也还没至于可以穿着如此单薄的长衫,行走于人前。
他数着一粒一粒金瓜子,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等他推开内舱门重新出现在船舱内的时候,索性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安静地,无声无息地往窗户那边走去。
裴允贤正在与姬临霄看着岸边越来越繁华的街市聊天,猛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靠近,她一回头,便怔住了。
记忆深处,好像有过这样的一幕。
一个穿着松墨色长衫的大哥哥,眉眼温柔,忽然跳到她面前,告诉她,可以帮她捡风筝。
她狐疑地看向他的眼睛,带着几分困惑问道:“漂亮……哥哥?”
明王的瞳孔,清晰可见的荡漾开一片温暖的笑意。
太好了,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小丫头,虽然多了些奇奇怪怪的本事,终究还是那个她。
他开心得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笑嘻嘻地靠在窗口:“本王漂亮吗?”
裴允贤怔怔点头,恍惚想起什么,又猛地改口:“不不不,殿下这叫帅气,不能叫漂亮。漂亮是形容女孩子的。”
切,口是心非。
不过他原谅她了。
从今往后,会更加努力,守护那个独一无二的她!
他的笑直达心里,连姬临霄看了都觉得匪夷所思:“小叔你没病吧,什么好事笑得这么开心?”
“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事!”明王刚说完,便冷得打了个喷嚏。
姬临霄只好推搡着这个帅不过三秒的小叔:“去去去,换衣服去,伤风感冒了又得让我家允贤跟着操劳,烦不烦啊你!”
明王哈哈大笑,爽朗至极,老老实实进去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甚至连姬临霄让容菡熬的姜汤都喝了下去。
姬临霄活见鬼了似的,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小叔我怀疑你真的病了,你不是打死也不喝姜汤的呢?”
“毕竟不能让我的宝贝九侄儿为我操心呢。”明王笑眯眯地,一大海碗的姜汤,甜甜腻腻酥酥麻麻的,居然一饮而尽了。
沙楼船再往前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不动了,老镇扬王率领一家子老小等在了岸边。
毕竟明王是先帝嫡亲的弟弟,是亲王里的亲王,而老镇扬王,却已经远了一辈出去了,自然不如明王身份贵重。
他等在风口里,咳喘不停,身子瞧着似乎比上次见着时更差了。
裴允贤与姬临霄自然也受到了邀请,为了不让姬临宸露馅儿,他便索性留在了船上。
容菡口风最紧,自然不必担心她说什么,裴允贤便也将她带在了身边,一同去了镇扬王府上。
裴允贤有意看了眼,果然没看到姬青和他的世子夫人。
这倒是稀奇了,姬青就算是色令智昏,也不至于连明王的脸面都不给吧。
难不成被范碧莲绊住了?
可是范碧莲也不是蠢人啊,既然有心要进入姬家,怎么会一上来就拆明王的台,连迎接都不让姬青来呢?
这里头有古怪。
直到宴饮完毕,各自回客房歇下,也没见着姬青的踪迹。
裴允贤这边只是好奇,可老镇扬王那里,却已经闹翻天了。
他怒气冲冲地砸了茶盏:“饭桶,一群饭桶!午膳时还见着的,怎的一转眼人就不见了?给本王找,哪怕是把扬州城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不孝子给找出来!”
裴允贤与容菡一个屋,她正在努力种植,攒金币给容菡买现代医书。
她准备自己也看看,毕竟活到老学到老嘛。
没想到,才丢了几株夏至草给容菡捣药,便听到屋门被谁敲响了。
一个细细的嗓音小声说道:“敢问里面住的是裴允贤裴小姐吗?我家小姐说与您是旧识,请您出来小叙片刻。”
“你家小姐是谁?”裴允贤实在是不知道谁有这闲心思要跟她叙旧,上次那个在城门外扔馒头的蛮横小姐,据说是挨了老镇扬王一顿痛骂呢,自然不能是她。
那是范碧莲?
倒是有可能,想必是白天在码头斗嘴失败,心里不服气,晚上再来挑战?
正好她也要问问,姬青哪去了。
倒不是她多管闲事,而是她担心,姬青怕不是又去搞私盐了吧?
也不知道她和姬临霄不在岛上,小姨和林如海他们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她留下容菡在屋里,带着婉月出去,谁想,才出了门口关上门,跟着那个丫鬟走了不到十步,身后便扑上来一个人,一记掌刀,将她劈晕了。
婉月的呼救声还没出口,也倒下了。
主仆俩双双被抬去了城南一座客栈,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悄悄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第58章 大胆推测(捉虫)
邵玉堂很久没见到裴允贤了。
他解开身上的蓑衣, 静静地来到床榻前,伸手轻轻触碰着她的睫毛。
指肚摩挲着她的眼睑,来回勾勒着优美的轮廓。
忍不住一点点俯下身去, 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身后响起破门而入的声音,男人手中的折扇唰地一下打开了。
他冷笑着看向床榻的方向:“原来是你!”
邵玉堂却并不意外, 他淡淡地回头:“明王殿下安好啊。”
“既人你还知道喊一声明王,就给本殿把人放了!”明王眉目冷峻, 说话间已经在往床边靠近。
邵玉堂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反倒是嗤笑一声:“怎么, 明王要来抢自己的侄媳妇?”
“抢字也未免太难听了吧?这还是本殿认识的那个邵玉堂吗?学什么不好, 尽学些有辱斯文的下三滥!”明王一收折扇,准备动手了!
邵玉堂叹息一声, 终于站了起来:“瞧瞧殿下这话说的,我不过是来见见我的师妹, 怎么就有辱斯文了?若不是我先下手, 你以为她能走得出多远?范碧莲的人已经在楼梯那等着了,一旦把她掳走,可就清白不保了。”
“所以你就亲自把她掳走?你这样的行为, 与范碧莲又有什么区别?”明王冷冷地睨着他, 身形一错, 便将他推向了窗口,“邵玉堂, 本殿不妨教你一个道理,俘获女孩子芳心的方法有千千万万, 可是失去她的心, 却只要一个错误就够了。你真以为她醒来之后可以原谅你么?”
“殿下真是……”邵玉堂失笑, “殿下错怪邵懿了。我只是来见见她,并无他意。范碧莲的人手被我扣下了,我还要去收拾他们,殿下自便。”
“慢着!”明王长臂一挥,拦住了邵玉堂,“本殿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自己去把老九喊过来,否则的话,别怪本殿不客气!”
“殿下不说,我也已经叫人去请了,不信你抬头看看。”邵玉堂含笑指了指门外。
明王一看,姬临霄果然来了,一脸的怒气,上来就要跟邵玉堂打架。
他也懒得去拦,任由这两个年轻气盛的白痴痛痛快快地打了一架。
这么大的动静,按理说厢房旁边的住客早就听到了,可是偌大的客栈却并没有人来多事,一看就是早就打点好了。
明王带着几分探究,凝视着邵玉堂的身影,不好办了,这个前任巡抚好像变了。
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心机行为乖张的浪子。
这客栈定是被他包场了,若是他有心对允贤这丫头做点什么,还真不怕别人会发现。
细细思量下来,惊恐至极!
便彻底绝了拉架的心思,让老九好好发泄发泄。
也许是邵玉堂有意让着,也许是老九本就身手不凡,总之最终邵玉堂败了,这个结果明王他并不意外,他只是好奇:“玉堂,你也是个聪明人,放着好好的巡抚不做,来这里胡搅蛮缠个什么趣味?”
“胡搅蛮缠?殿下说笑了,我不过是顺手清理几个虫子,给陛下做投名状罢了!自然,殿下船上藏着的人我也不会乱说的,若是殿下需要我配合,我遵命便是。”邵玉堂扶着门框子爬了起来。
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狼狈之态里却有着几分傲然。
一口鲜血吐在地上,他笑了:“何必这样惊讶呢殿下?如今的扬州城,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可是做了好几年江南巡抚的人,扬州城的世家大族都是些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不过了。尤其是这个姬青世子,竟然闹出休妻娶奸的笑话来,真是有趣极了。殿下你说,这事若是有心之人在陛下面前参奏一本,治镇扬王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这扬州城,会落入谁的手里呢?”
明王不语,只是冷冷的凝视着他。
姬临霄明白了:“所以姬青在你手里?”
难怪一晚上都没见着人!
“那是自然。精明的猎户不会大声嚷嚷自己要打什么样的猎物,只会在猎物尽数进入陷阱的时候一网打尽。等猎物到手了再嚷嚷,岂不是很有面子?”邵玉堂俯身捡起地上的蓑衣,重新披在身上,“姬青走私官盐的罪证也全都收集好了,殿下,该如何做,想必已经心中有数了吧?这座城已经姓了两百多年的姬,是继续姓姬呢,还是改姓邵呢?还真是个叫人头疼的问题。如果殿下想好了,便来客栈找邵某吧。掌柜是邵某的人,告辞了。”
明王坐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夜空:“老九,看来他对允贤有颗势在必得的心啊,你要努力了。此番回京,也许会有大地震,叔叔也只能尽量保证不会让那个人毁了婚约,你和允贤——”看了眼床榻上昏睡的小丫头,他笑了,“还有一番磨难要经历呢。好好待她!”
“用得着你说?”姬临霄气吼吼地坐下,“这个邵玉堂,已经脱离控制了!他既抓了姬青,那显然是一心要向那个人教投名状了,那个人惦记扬州这块肥肉可不是一年两年了!徐州府已经是他和王德轼的人,扬州城绝不能再沦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那不如,把你六哥推出来?”明王思来想去,能够坐镇扬州府,还能保证不会对姬临霄他们造成威胁的,也就老六了,老二要回京的,趁着这件事顺理成章地活下来,还要留在京城牵制新君,老三他们就不用想了,各自在京城有势力需要经营,也只有年轻丧妻的老六靠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