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享受了这么久的陪伴与呵护,是她赚了。
她就像是一个偷穿了水晶鞋的灰姑娘,午夜十二点一到,终究还是被打回原形了。
*
人间四月,芳菲绚烂。
开春时种下的菜蔬瓜果和五谷全都成熟了一批,她整日里在田间地头忙着,收获一批,种下一批,倒也充实。
连着几日的劳作,她的等级又提升了,精神力跟着涨了不少,通体舒泰,在蝴蝶与蜜蜂的环绕下,宛如一个花仙子。
明眼人都看出来她和姬临霄生分了,只是谁都不敢多嘴,谁都不敢说破。
如此宁静非昨日,脆弱得只能依靠她和他的关系来保护这一大家子的安生。
因此,没有人希望她和他闹掰,也没有人希望她和他分开。
这天下午,姬临霄正领着水兵建设江滩:“从这里,到那里,全都用沙袋堆高,越高越高,至于进出岛屿的登船点,则垒上砖石,方便来回踩踏。雨季就要来了,马虎不得,一定要加快进度,早日完成!”
林通应了一声,一边调拨人手,一边紧张有序地亲力亲为起来。
姬临霄巡视完江滩,又去督促裴长亭:“你,把所有的家禽和家畜往岛中心迁徙,那边的窝棚建好了一处就迁徙一批,越快越好,不然等雨季开始了,全都玩完!”
裴长亭不敢耽误,领着水寇里面的工匠,废寝忘食。
裴允贤虽然好几天没跟姬临霄碰面了,但是对他那边的动静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倒不是她有意打听,而是这岛上来来往往的,动静太大,她想不知道都难。
她是植物系的修士,很多精力都投入在了催发种子给口粮增产上面,加上四周全是热火朝天忙碌的身影,因此,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她都没察觉到。
雨点落下来的时候,她还在思考,土豆和玉米的比例应该怎么搭配才好。
自从那天她尝试做了一次土豆泥和薯条之后,弟弟妹妹们全都爱上了,年纪大些的还知道体谅她的辛劳,不高意思开口,年纪小的却管不了,总是嚷嚷着要吃薯条。
可是这玩意儿一开始吃个新奇,倒是挺好吃的,时间久了,一定会吃腻的吧?
再者,土豆也不如玉米好保存,雨季来了又容易生长不良。
想想,还是把玉米的比例增加了一些,土豆就留够一个月的分量。
想通后她拍了拍手准备起身,一抬头,才发现头顶撑着一把油纸伞,雨水砸在上面噼里啪啦的,身上倒是一点都没湿。
她没有动,虽然风往身后吹,可是鼻端已经可以隐约嗅到一阵龙涎香的气息。
是他!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委屈。
鼻子酸酸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变天了,回屋里休息休息吧。”姬临霄先开的口,变声期的嗓音开始发生了变化,公鸭嗓不太明显了,带着点成熟的厚重感。
但是这样的厚重感里,却明显带着几分沙哑,听起来像是感冒了,但是也说不准,也许他以后就是烟嗓。
也挺好听的。
裴允贤站起来,没有回头,视线里雨水已经断了线,稀里哗啦地往下泼。
整个岛上跟起了水雾一样,全是水,天上正在下的,落在地上又溅起来的,还有眼里的,心里的。
她想过他也许会离开,但是他并没有。
他还是留在了这里,整日里忙进忙出,忙着保护这一大家子。
也是,虽然原来的她不在了,可是看在那个她的份上,他也该继续这未完的守护。
与现在的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终究是她没脸没皮,占着人家的身子,还指望人家的未婚夫对她情深似海,简直是贪婪又愚不可及。
下雨了,也该清醒了。
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最终只是应了一声:“好。”
第60章 情苦两处(二更)
姬临霄跟在她身后, 一路撑着伞,她几次想逃,加快脚步想甩开他, 都被他沉默地跟上来化解了。
岛上已经建了大片的木屋,根本不需要再去马车里睡觉了,可是她却下意识地往那辆他送给她的马车走了过去。
掀开车帘, 走进车厢,回想起自己和他在里面相处的朝朝暮暮, 短暂的甜蜜之后是排山倒海一样的酸涩。
她把自己落在车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有她的帕子, 她给映雪处理伤口后没用完的消毒酒精、纱布、棉球等等。
空间里买了只收纳盒出来, 把东西全都整整齐齐地码进去,满心唏嘘。
出来的时候才看到, 姬临霄撑着伞在雨里站着,也许是来的路上为了给她打伞没注意, 身子居然湿了大半。
落在裴允贤眼里, 她却再也不敢自作多情了。
“里面没有我的东西了,车还给你。”说完,她便迎着雨幕走了出去。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让她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加快脚步往属于她的屋子狂奔而去。
回到屋里, 便把门关上,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长痛不如短痛, 她和他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
背靠在门板上, 收纳箱从手里落在地上, 砸痛了她的脚, 她都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要不是答应了原主替她守护这一家子,她真想一走了之。
何必呢,就算不说话,岛上也处处是他的影子,她便是刻意想躲开,也是于事无补。
他会叫人来田间帮忙搬运果蔬,也会叫人开挖沟渠,给农田做排水。
不管做什么,每天都会在她视线里出现几次,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只是一个侧脸,都让她觉得无法面对。
她把无限的精力投入到了播种上面,只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可是她做不到,他总是会漫不经心地出现,再领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像是在用行动告诉她,就算原来的那个她不在了,他也可以跟裴家亲如一家,不分彼此。
只有她这个外来客是多余的。
身体一点点往下滑,外面的风雨声更大了,心里的汛期,却已经提前来了。
*
姬临霄站在门外,手里还是撑着伞,这些天的冷处理,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禽兽。
一个负心薄幸的禽兽。
如果一早就察觉多好,起码可以来得及跟她保持距离。
可是现在,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如果要对他真正的未婚妻负责,那他应该放弃现在的这个她,只要尽全力守护好未婚妻的家人,就不枉他们相许相知一场。
可是这么一来,被他撩拨,被他整天闹着要亲亲要抱抱的这个她,算什么呢?
一个无辜的替代品?
一个尽全力保护原来那个她的家人,却又惨遭他抛弃的可怜虫?
那他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毕竟她又做错了什么了呢?
可如果跟她重归于好,那么是不是等于就背叛了他真正的未婚妻?
是不是等于承认,他就是个见异思迁的渣男?他就是个只看脸不看内在的肤浅之徒!
他那可怜的惨遭奸人暗算的未婚妻,又何其无辜何其可怜呢。
左右都是他不是人罢了,左右都是他必须要辜负其中一个罢了。
这些日子的冷静,非但没能让他冷静下来,反倒是让他更加抓狂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担心她,会特地安排人手,在她的农田周围打转,就为了看看她是不是还好好的,就为了怕她想不开。
女孩子很多都是一根筋都爱钻牛角尖的,初吻被他骗走了,还被他搂搂抱抱地粘着,要是她稍微思想守旧一点,怕不是要觉得这辈子都不配再得到爱情了。
要是一个不小心被贞洁观念荼毒了,闹出寻死觅活的事情来都有可能。
他看着那个纤瘦单薄的身影,无数次质问自己:真的要这样吗?
真的要为了一个已经不在的人伤害现在这个人吗?
说到底,他跟原来的她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跟现在这个她的零头。
他真的要为了一个消失的人,在这个无辜的女孩子心口上插一把刀吗?
他太不是个东西了。
想挽回,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天天看着她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他的心难道就不痛吗?
痛的。
痛到终于没忍住,在雨点落下之前拿了把伞来找她。
如果是从前,她一定会笑着抬头,喊一声:“你来啦,看看我种下的玉米,已经发芽啦!”
可是今天,她什么都没说。
就连他主动开口邀请她回去,她都只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艰难地说了一个字。
“好。”仅此而已。
他忽然意识到,他对她的伤害,到底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如果他就这么放手,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早日离开了一个人渣。
可是如果就这么放手,她遇到的另一个人并非良配,那么是不是等于,他亲手把她推进了深渊,是不是等于,他断送了一个女孩子幸福的权利?
她的身上,真的没有他留恋的地方吗?
不,有的,而且很多很多!
她乐观、积极,她善良却又不会迂腐地死守善良二字,该反击的时候绝不手软,该绝情的时候绝不圣母。
她很有分寸,保护弟弟妹妹的时候,也不忘督促裴耀庭上进,但是她从来都没有逾矩之处,即便知道了大贺氏死亡的真相,也还是知道要顾全大局,不因为一时的意气,去让裴耀庭偿命。
她很软,也很甜,虽然是占着原主身子的缘故,可是身体归身体,情意却是做不得假的。
她喜欢他,他不是铁石心肠,他全都感觉得到的。
身后风雨大作,身前柴门紧闭,他举着伞,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发黑,直到在小贺氏的呼唤下她推门而出,准备去用晚膳。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心里已经做了决断。
他走上前去,把伞往前伸:“走吧,一起。”
她却惊慌失措地转身,再次把自己隔绝在了这一扇简陋的木门之后。
他哭笑不得,只能站在那里。
是啊,他说冷静就冷静,他说和好就和好,他把她当什么了?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么?
他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他把伞收了起来,站在大雨滂沱的天幕之下,想把自己彻底淋清醒过来。
裴允贤背靠着木门,捂着嘴,眼泪已经在坠落,一颗一颗,豆子那样大,砸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响。
为什么,不是要放弃她了么,还来招惹她做什么?
是她不好,顶着别人的皮囊,享受着他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所带来的一切好处,无论是水兵的守护,还是水寇的归降,无论是他撒欢一样的示爱还是他朝夕不离的陪伴。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偷来的,她就是个不可饶恕的贼!
她错了,她改,她离开他身边总可以了吧?
她明明已经说服了自己,可是为什么,在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还是会生出痴念,要是他会挽留多好啊。
要是他一开始喜欢的就是她,多好啊。
没有要是,没有如果,这世上最残忍的莫过于此。
她终究还是,只能放手吧?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艾青的,看起来清清爽爽,还很精神,再把红肿的眼角涂上胭脂,掩饰她不为人知的脆弱。
再次推开木门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哭泣了。
她看着那个站在雨里的男孩子,微微一笑:“殿下快快回去吧,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穿过雨幕,姬临霄可以看到她尚未消肿的眼眶,虽然用胭脂掩饰了,但却欲盖弥彰了些。
他没动,他知道,“殿下”这个称呼已经说明了一切。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么?
终究还是,要跟他生分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如释重负。
也好,那就用新的身份,重新来过吧。
他造成的伤害,本来就该他自己来弥补。
他笑了:“好,听你的。”
转身,往回走,不去木屋,反倒是回到了马车上。
林通打着伞急乎乎地安排人手送上干净的衣服和浓烈的姜汤,他却一直坐在车里,浑身滴着水,笑得明媚如斯:“林通,你说,本殿要是病倒了,她回来吗?”
“殿下!”林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把姜汤放在一旁的小桌案上,“殿下,属下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啊。”
“说吧。”姬临霄浑身冰凉,虽然已经是四月了,可是雨季一来,让人感觉又回到了瑟瑟发抖的初春。
“殿下是聪明人,怎么这件事上反而糊涂了呢?王妃她有了这些神通,难道裴家人都不怀疑吗?可是殿下看看裴家的人,有谁说什么了吗?无论是附身还得夺舍,亦或是被人算计了换了瓤儿,可是现在这个王妃她不好吗?这几个月来,她做的一切属下都看在眼里,她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啊。殿下实在不该伤了王妃的心。属下再说句不该说的话,裴府抄家之前,殿下跟裴家大小姐见面的次数加起来十次都不到,说不定真的相处起来,反而不合拍呢!倒是现在这个,又是被殿下亲又是被殿下抱的,就差个婚礼和洞房而已,实际上,谁不知道她已经是殿下的人了?人家一个姑娘家,满心欢喜跟殿下处着,现在殿下不要人家了,人家上哪说理去?”林通一边说,一边上手要来扒拉他的衣服。
却被他推开了:“是啊,你看看,你都懂的道理,为什么本殿却糊涂了呢?”
“害,这就叫只缘身在此山中吧?属下瞧着,王妃她既然会哭,说明心里还是割舍不下的。她多么骄傲的一个女孩子的,不争不闹,任由您冷着,已经给足了您面子了吧?差不多就得了,别太过分了。”林通说着,又要来给他换衣服。
被他一脚踹开:“不换,苦肉计知道吧,女孩子家都心软的,等会我烧起来了你就去喊她。”
林通恍然大悟:“高啊,还是殿下高!那不换了?”
“不换。”姬临霄才说完,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中气十足,穿透雨幕,直达餐厅所在的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