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临霄思索一番:“还是不了,修书一封便行了,免得动静太大叫人察觉到什么。”
如此一来,阿福嫂便日夜不停地督促船工前行,半路采购了一些布匹丝绸,扮做了货商,不出半月便赶到了北京。
暮春时节,京城柳絮飘飞,一辆平头黑漆马车悄无声息地拐进了明王府。
姬弘尨依旧在秋千上晒太阳,懒懒散散的,面前坐着的依旧是邵玉堂,此人似乎铁了心的要游说他,每日必来登门拜访。
有时碰上刮风下雨,还能消停一点,偏偏这几日连着放晴,姬弘尨实在不胜其烦,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了。
邵玉堂无聊,便自己跟自己下棋,左右手互搏,倒也自得其乐。
须臾,门房过来传话,似乎来客特地叮嘱过,所以他是贴在姬弘尨耳边说的,听罢,姬弘尨猛地睁开眼。
秋千旁的树荫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兴奋的眼神遮掩些许,他想了想,侧身对着门房耳语几句。
门房走后,邵玉堂几次开口旁敲侧击,都叫姬弘尨无视了。
半个时辰后他才伸了个懒腰下了逐客令:“邵懿啊,明日就别来了吧,啊。”
“怎么,王爷不欢迎下官?”邵玉堂虽然不知道是谁来了,但也明白对方身份一定不简单,否则姬弘尨不至于这么明晃晃地拒绝他的拜访。
姬弘尨拿眼角余光睨了他一眼:“对,不欢迎,快走快走。”
向来直来直去的明王,很容易就把难题抛给了对方。
邵玉堂却脸皮够厚,起身告辞道:“既然明日不方便,那下官明晚再来好了。”
不等姬弘尨拒绝,他便昂首阔步,走了。
嚣张又无礼。
姬弘尨不气,一想到那个可可爱爱喊自己“漂亮哥哥”的小丫头来了,就满心的欢喜。
立马吩咐下去,叫门房看好进出奴仆,不准任何人走漏风声。
须臾,便换了一套清爽的月白色便服,去了书房。
姬临霄与裴允贤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
故人相见,姬弘尨脸上洋溢着热烈的喜气,他开心极了,拍拍姬临霄的肩膀:“好小子,这才多久没见,长高不少啊。”
姬临霄笑着比划了一下:“快了,年底就能赶上小叔了,哈哈。”
姬弘尨撇撇嘴,他才不稀罕跟一个毛头小子比身高,转身看向旁边的小丫头,眼中是藏不住的雀跃:“好,回来了好。临霄这混小子没有欺负你吧?要是欺负你了只管说,看我不打死他!”
裴允贤掩面轻笑:“那是自然,反正他皮实,耐揍,只是小叔您到时候可别舍不得下手哦。”
“哈哈哈,自然舍得,必须舍得!”姬弘尨宛如过节一般兴奋,“膳房那边来时已经吩咐下去了,等会便可以给你们接风洗尘。”
“小叔,帮忙想个办法,让我带着允贤进宫一趟。就说允贤是您托人从苗疆找来的圣女,辗转寻到崇明岛托我带回京城给母后请个平安脉。”重逢的喜悦过后,还是要言归正传。
姬临霄一想到自己娘亲肚子里的那个隐患,就笑不出来了。
姬弘尨将裴允贤细细打量一番:“我说呢,小丫头怎么扮做了苗疆女子。你二人进来时没人看见她的真面目吧?”
“自然没有。”姬临霄一直拿身体挡在风来的方向,裴允贤又戴了面纱,除非谁有透视眼,否则还真认不出来。
姬弘尨放心了,转身看见旁边地上还趴着一只老虎,吓了好大一跳。
一问,才知这家伙已经被姬临霄驯服了,便是他这陌生王爷俯身摸了几下,也没有龇牙咧嘴,还舒服得直打呼噜呢,俨然就是一只可爱的大猫。
姬弘尨一时不知该夸点什么,只是连连称奇。
片刻后上菜时没敢让下人进来,自己一个高高在上的亲王,竟当了一回丫鬟,端进端出的,好生热情。
弄得裴允贤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小叔,就在书房吃吗?要不我留下,你们出去吃吧?”
“不用不用,书房就书房,不碍事的。”姬弘尨那些珍藏的名家字画,全都被他囫囵收到一旁,打算吃完了再好好收拾。
这一顿饭吃得裴允贤很羞愧,不过看在姬弘尨那样开心的份上,也就无所谓什么冒犯不冒犯了。
到了晚上,姬弘尨便领着二人出了王府,一路往皇宫赶去。
谁想,才到宫门口,便又看到了邵玉堂。
姬弘尨的耐心已然告罄,他冷着张脸,丝毫没有理会邵玉堂的问候,就这么臭气哄哄地擦肩而过了。
裴允贤也沉默地走过,并未多看一眼。
面纱有点长,叫喧嚣的夜风将下摆拂在了邵玉堂的脸上,他恍惚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待得三人远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追了上去。
第66章 进宫请脉(捉虫)
皇后有喜, 对于新君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因此, 大内的守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密。
一应起居饮食,全都由新君亲自照顾, 凡膳食羹汤,必亲自入口验过才送给皇后, 凡贴身衣物、被褥枕裘,全都叫太医验了又验才换给皇后。
天气渐暖, 眼看着快有蛇鼠蚊虫, 新君老早就让太医准备了雄黄药草,或撒于宫殿四周, 或栽种于墙角道旁。
天色已晚,御植园的一干宫女太监却依旧在坤宁宫忙碌着, 薄荷与驱蚊草代替了原来摆设的牡丹和芍药, 整个宫苑尽显绿意。
听闻老九回来了,皇后喜不自胜,推开新君递来的汤药, 亲自迎了出来。
虽是半老徐娘, 但皇后的气色看着不错, 到底是荣宠万千的千金玉体,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 加之新君确实对她敬爱有加,看着竟比先皇在时过的还滋润一点。
姬临霄行完叩拜礼, 起身相看, 只觉得心中唏嘘不已。
一个女人, 即便背负着丧夫之仇,在拥有了新生命的时候,内心的天平果然还是一点点倾斜了。
他清楚地记得,新君上位伊始,母后也曾闹过自杀,后来为了守护他们几个孩子的利益,不得不咬牙接受了屈辱的安排。
谁想,短短半年,一个人的心态居然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没有立场指责她,在这个男为尊女为卑的时代,一个女人的力量有限,她又何尝想以“兄嫂弟及”的二嫁之身接受他人的指点,只是事已至此,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身为儿子,姬临霄只能以她的安危为唯一的考量,至于其他的,他一个做晚辈的没资格管,在羽翼丰满之前,也管不了。
短暂的唏嘘过后,他只得将思绪强行拉回现实,介绍了一下身边的女子:“母后,此乃苗疆圣女,擅占卜,通医术,儿子担心您的身体,故将她带来为您请个平安脉。”
裴允贤还跪在地上,皇后闻言看了看她,心中似有不满,却还是强颜欢笑:“既是九儿请来的,料想不差,起来说话吧。”
新君原是宠爱姬临霄的,此番姬临霄回京,他却选择了壁上观。
一直在内殿待着,根本不愿意出来。
无奈,姬临霄只好领着裴允贤跟在皇后身后,去内殿给新君请安。
面对杀父仇人,该做的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姬临霄温顺乖巧地行了个大礼,嘴上喊的却还是:“皇叔,临霄回来了。”
新君对他的称呼一向不满,原先还能容忍,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对姬临霄少了些耐心,便冷着个脸,冷哼一声,也不叫他起来,也不应他的话,视线越过姬临霄头顶,落在了后面跟进来的明王身上。
“尨弟,没有朕的旨意,谁允许这个逆子回京的?难不成是你给他通的气?”新君的口吻不善,一看便是憋着一肚子火。
想来也是,他这般小心呵护着皇后的安危,结果姬临霄却带来一个什么圣女,说好听了是给皇后请平安脉,说难听了,不就是防着他这个叔父搞什么鬼把戏吗?
“怎么,难不成朕自己的亲骨肉,还得让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操心不成?”明王不说话,新君便直接把心中不满亮了出来。
他倒要看看,这叔侄两个到底玩的什么鬼把戏!
明王行了礼便大笑起来:“皇兄这说的什么胡话,你对皇嫂的照顾自然是有目共睹的,不过老九远在江南无法尽孝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不过是想不到皇嫂缺什么,只得在平安上面多多用心罢了。怎么,难道皇兄不愿意皇嫂多一重保障?皇兄不妨想想看,当初先帝是怎么在坐拥天下的时候一败涂地的,这大内从来都是一团散沙,各为其主。皇兄你真的敢保证,太医院的人都是可信的?王德轼的人都没有自己的小算盘?若真是如此,那年初的灾民是怎么回事,徐州府亏空的钱粮又是怎么回事?”
一番话问得新君哑口无言,他冷哼一声,瞪了眼姬临霄,老大不情愿地松口了:“起来吧。”
姬临霄起来,自然扯着裴允贤,裴允贤却没有动,松开他的手,俯身再拜:“陛下,民女斗胆,陛下身上似乎有一股并不属于陛下的阴柔之气,自然,这股气息也并不属于皇后殿下。民女想问,陛下近日可曾宠幸过其他妃嫔,这些妃嫔当中,可有罹患妇科千金杂症之人?”
新君心中有鬼,当即不满地蹙眉:“大胆刁民,竟敢置喙朕后宫隐私,来啊,拖下去,斩了!”
姬临霄没想到事情糟糕得这么快,正欲求情,却见裴允贤忽然站了起来,冷哼一声,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从面纱上面扫向新君。
她昂然不惧,道:“陛下难道不曾听说过讳疾忌医的典故?也罢,斩便斩,只是皇后千金玉体,到底是错付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一副慷慨就义的凛然模样。
反倒把新君给唬住了,他忽然改口道:“且慢,你这是何意?你要知道,若是无中生有蛊惑人心,朕定会诛你九族!”
“民女贱命,何足挂牵,诛便诛好了,诛了民女九族也换不来一个身体康健的皇后给陛下您哪。”裴允贤驻足回眸,视线落在皇后腹部,可以看出,皇后并未显怀,因此估计孕期定在三个月以下。
那就还好,还来得及安全落胎,若是拖到三个月以上,只怕皇后要落个母子俱亡的下场了。
不信且看,皇后虽然面色红润,但颧骨隐隐发黑,虽然眼中神采飞扬,但是眼白中隐约有着淤青。
一看便是肝脏与肾脏有毒素淤积,而那脸颊红润的表象之下,更是有着大小不一的白色斑痕分布,若不是白癜风,那大概率是营养不良。
也就是说,这些吃下去的膳食喝下去的汤药,她根本无法吸收。
原因很简单,腹中胎儿乃是强行怀上的,是个劣质基因的不健康的孩子,他的存在扰乱了皇后的正常代谢,脸上所谓的红润都是太医强行用补药催出来的假象罢了。
待她再次向外走去,新君终于开口挽留:“过来!”
裴允贤转身,一双犀利的眼睛仿佛老鹰扫过,竟让新君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忽然要求道:“摘下面纱,真容示朕!”
“陛下,恕民女抗旨不遵,苗疆圣女有着窥探天机的强大能力,作为代价,便是容貌尽毁,丑不堪言。陛下万金之躯,还是不要辱了尊眼。民女真容事小,惊吓了皇后与腹中胎儿事大,还请陛下宽恕。”裴允贤故意掐着嗓子说话,已是艰难,还要不断应付新君古怪的脾气,更是煎熬。
不过,她不在乎,为了抱得美男归,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新君慎重思量之后果然没有强求,只问道:“你方才所说何意?朕……朕确实宠幸过别的妃嫔。”
“那就情有可原了。”裴允贤开始胡诌,“陛下可知,有些女子的隐疾平日里是看不出来的,与陛下鱼水之欢过后,却可以通过陛下传递给别的妃嫔。我苗疆便有一例,前任巫族族长爱细腰,尽挑些骨瘦如柴的美人为妻为妾,殊不知,有些女子为了以瘦为美取悦于他,不惜大量服用药石遏制自己的食欲,时日一长,自然羸弱不堪,浑身是病,由此一传十,十传百,那族长的上百个宠妾竟相继全部感染重疾去世了,便是族长自己,也没能躲过一劫,好在他求医及时,总算是留下了一条性命。”
她这是有意在往王德轼身上引祸水了,虽然她不确定这两个男人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脏不可言的病症,但是她才不管,只要把皇后腹中胎儿不保的原因埋下一个疑点,她就多了可以借题发挥的机会。
且她为了给新君留下颜面,故意举例说是女子节食导致的,而实际上,她心里门儿清,都是脏男人自己惹的祸,才不是这些女子的错。
无奈,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只能如此,见鬼说鬼话罢了。
说完鬼话,她便安静站着,垂眸不语,谦卑温驯,不像是信口雌黄的坏胚。
新君好半天没说话,思索良久才不耐烦地摆摆手:“少废话,你且给皇后诊脉,到底哪里有问题!若你信口雌黄,与太医院的话对不上,朕定斩不饶!”
太医院的话肯定是对不上的,毕竟全都报喜不报忧,且全都按照王德轼的吩咐说鬼话,裴允贤这一局,一来便是死局,不过她不怕,新君真想杀她她可以自救。
异能在手,就是这么拽。
她恭敬地来到皇后身边,悬脉沉吟,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呜呼嗟叹,却什么都不说,让一旁的新君急得满头是汗。
须臾,新君派去的太监带着一整个太医院的人来了。
同时,太监带来了邵玉堂求见的消息。
新君侧目,很是不满地瞪了明王眼:“尨弟,朕听闻近日你与邵卿走得挺近啊,怎么,追你都追到皇宫来了?”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他不过是担心我对皇兄出言不逊罢了。皇兄还是让他滚回去吧,咱们兄友弟恭的,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操心。”明王倒是没想到邵懿会来,不过来了正好,人越多,这局势就越好搅合。
更何况,邵懿明面上跟王德轼沆瀣一气了,心里惦记着的,却还是老九媳妇。
只要他真的思慕老九媳妇,便是蒙上面纱也能认出来,到时候老九媳妇便是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也多了个人想办法周旋。
他比谁都清楚新君的脾气,便故意说出让邵懿滚的话来。
新君果然没听他的,立马叫太监把人宣到外殿候着。
须臾,邵玉堂缓步而来,隔着内殿的门帘远远看了一眼,视线越过排排珠串,落在那蒙面女子身上,是难以抑制的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