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还任职御史之位时,甚少参与朝中官员集会宴席,实在推脱不过,也只独身一人前往,其余皆是告病。朝中更是没有交好大臣,携眷带口拜访的事从未有过。
齐家也不例外,只是恰巧在同一夫子底下习业,因而相识,成就数年手帕之交。
“就是此处。”
她抬眼看去,一家不大却精巧的铺子,整个构造摆设处处透着心思,屋檐蜿蜒曲折,两侧垂落下红色流苏无声随风摇曳,小小门面竟也学大户人家府邸前摆了两座石狮子,只是相较之下,玲珑可人些,如同没有长开的幼狮,很是讨喜。
不由得赞叹道∶“真漂亮。我倒才是那个外乡人,你是怎么找着这么别致的铺子的?真有本事!”
里头无人,陈御引着她进店,替人掀开门帘,笑着说∶“也不用这般夸奖我,你先瞧瞧有没有看得上眼的,送你些小玩意。”
她也不推脱,爽快应下。不是宋清玹诚心想赞他,实在是这铺子位置偏僻,不知七拐八拐了多少街道小巷口,下次她怕是想自个来,都找不着地方。
“上回听你的,去寻了那位卖糖人老伯,半点也没失望。”就是摔碎了,没有完完整整带回去给沈韫哥哥瞧。
想起那晚,这会子还有些红脸。当面胆子是大,人后回忆了总是羞耻。
信步踏入,环视铺内四周,也丝毫不让人失望,各式各样的木架,巧夺天工,上头或挂或置数种首饰摆件,墙面也造了横架,卷卷绸布鳞次栉比,目不暇接,不可枚举。
“这是林家私下产业,我再能玩,也难寻到这处。鲜少接外客,多用来定做自家私用,或拿去送人,独一份。”
点点头,她晓得他的,闲聊时说起过,他是林府新来的表少爷嘛,“为了送我才带我来?”
陈御以手握拳抵着唇笑,却还是掩不住放肆的笑声,
“你惯会自作多情。不过是府里头姐姐好事将近,她待我好,为表心意,特意寻了块难得的玉石送来此处打磨制作。有些余石,便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瞧见少女撇嘴,又笑着补说∶“这可是岫岩碧玉,通透少瑕,世间难寻。若不是真心拿你当朋友,我定不会舍得。”
她眉眼这才舒展开来,眼里灿烂夺目,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
呵,谁能看得出这是个不要脸皮的。
男子扬起笑容,“你自个儿去挑,挑中了真的宝贝,才送你。没挑中就怪你眼神不好,可不兴赖我小气。”
这自然难不倒宋清玹,岫岩碧玉质地坚实温润,虽细腻又浑然天成。沈韫哥哥送她的好东西数不胜数,早已见惯了摸透了,再特别也不过是死物。
重要的是心意。
在眼前一众饰品里,她很快挑出了一对深绿通透的耳坠,无甚点缀,乍一眼望去工艺简朴,实则清雅非常,想必能衬得娇容白皙出彩。
得意望向男子,眼神似乎在说,瞧,这不很简单?
舌尖舔过上齿,陈御眼中意味深长,调侃道∶“是个会疼惜养人的。”
“嗯?”
“嗤——你府里将你养的很好,定是见过世面。”陈御勾唇讪笑。
“你府里姐姐什么好事?托了她的福气得了这耳坠,我理应送一份薄礼庆贺。”陈御如此喜爱林家姐姐,回礼给她,他应当更舒心。
娇娇笑道∶“莫不是寻了如意郎君?”
他站直身子,闲闲伸了个懒腰,没有世家公子一丝自持,语气懒散∶“是啊,所以这礼可得讲究些,寓意要好。如琴瑟之好、相濡以沫、共挽鹿车,这些就极为妥当。”
见她无意再挑选,陈御就领着人出了铺子。
宋清玹一路把玩手里耳坠,“你这般好看,姐姐多半秀美,哪家公子如此有福气?”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小路两旁的槐树婆娑,沙沙作响,天际晚霞绚丽得不可思议,又像惑人心神的妖怪,一丝一毫吞噬过来,以美色欺骗,待人不留神于迷乱间死去。
陈御的声音如那妖怪嗜血,字字沾着血丝红肉。遥远却真切地传到她耳畔,一口咬碎她的美梦。
“自然是人中龙凤,就是那当朝丞相,沈韫。”
轰——
手中耳坠猛然落地,啪嗒一声清脆,四溅的碎片灼伤她干净澄澈的眼眸,水光浮现。
宋清玹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脸色惨白。
七枝也被吓到,担忧地看着她,一时语塞。
“这是怎么了?”
陈御停下步伐看向地面,朗眉皱起,语气惋惜道∶“这上好的玉……”
一秒人间一秒炼狱也不过如此,拼命掐着掌心克制着翻涌上心头的情绪,艰涩扯起一抹笑,轻声道歉,语气已是哽咽。
陈御也不为难她,让两人在此处安心等候,自个儿返回去另挑些昂贵玩意儿再送给她。他一转身,脆弱的小姑娘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眼尾红得让人心碎。
“姑娘……三言两语不足为凭……”
宋清玹呜呜咽咽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至下巴,“唔……可是,可是……”
再也说不下去,只不过是她心里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事情,此时此刻被告知,哪怕不是事实,也还是好难过,心中郁结不已,怎么光是听到也像是被压了千层万层厚石,让人喘息艰难。
捂住脸庞,泪水沾湿指缝,嘴里吐出涩涩颤音∶“我们回去罢。”
她没办法控制住自己,泪水不听话,拼了命要往下淌,她害怕等会子被陈御安慰询问,那她该如何作答?她又有什么脸面?
等陈御拣着一碧绿手镯闲庭信步而来,此处早已没了人影,只余地上的透澈玉石碎片诉说着女主人方才的狼狈不堪。
莫名地,他哼笑一声,黑色缎制薄底靴踩过破碎的耳坠,举步生风,也离开了这地。
……
连着几日宋清玹都没再出门,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暗自神伤,索性沈韫早就打过招呼,他忙于公务最近不会过来,她便也不用面对他。
在没有整理好情绪之前,她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去相见。
“七枝,进来。”
听见姑娘唤,本担忧得守在门口的七枝立马提起精神,姑娘终于说话了。随着“吱呀”一声响,她急匆匆进屋候命,生怕耽搁出事。
屋里熏了檀香,因着好一阵房门未开,气味散不出去,浓郁成结,甫一进去,差点熏个仰倒,原本高雅清甜的味道也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听见响动,伏趴在金丝楠木案几上的小姑娘慢吞吞抬起头来,禁闭几日,人变得迟钝呆愣,一双似小狐狸般的剪水双瞳,又红又肿,失去神采。
七枝心里一紧,疼惜不已∶“姑娘,何苦折腾自己?就算您不心疼自个,老爷夫人心疼。”
她苦笑,细白小手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觉着陈御定是知道什么,我那般慌张,他好似也没多奇怪。况且,事情是否过于凑巧?往日他从不送我东西,就是那一日,就是那日!”
猛然直起身子,嗓音尖厉∶“他定是故意的!”
七枝呆愣住,唇微动却无声,想说点什么,又无话可说。
釉色陶瓷香炉精巧别致,上方浮起袅袅香雾,盘桓萦绕,炉壁山水景致若隐若现,好似镜花水月。
沈韫还只是丞相府公子时,他父亲去往安阳宦游,带回了一批香炉,这是其中最为鬼斧神工的一个,沈韫知道她喜好闻香熏香,特意挑出来差人送到宋府,她开心了好久。
他授业一向严苛,她每回必挨训,以往总是会有点小脾气,但那阵子就算被他轻斥,事后也不跟他闹,脸上都还是一副灿烂模样。
可惜宋府被抄家时,全部家当都没了,统统上交了国库,一样东西也不剩,能保住人已是万幸。
但到底是这香炉中意的紧,她心中十分惋惜,嘴上却也没提。她已经是天大的麻烦,不愿意再给沈韫哥哥生事。
沈韫仿佛知晓她心事般,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就托了人,快马加鞭前往安阳,打造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带回来。
他对她,何其用心,她房里每一处,如这金丝楠木的案几、小叶红檀美人榻,以及平日里的吃穿住行,无一不是沈韫费尽心思的成果。
沉静檀香沁人心脾,丝丝缕缕迎面扑来,馥郁芳香随着一起一伏的呼吸钻入她小巧精致的挺翘鼻子里,宋清玹回过神来,长叹一声,捂住自己干涩的眼睛,这几日一直在胡思乱想,沉浸于患得患失之中,眼泪流个没停,现下只觉眸子生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白将气撒到旁人身上去。
方才那个刻薄且疑神疑鬼的人真的是她么?
努力平复下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沉声静气∶
“我不该这样说。陈御又哪里惹了我,何故要受我冤枉?他待我那样好,要是晓得我这样坏的去想他,恐怕要十分伤心,恨不能不认识我这个人才好。明日去画馆里头寻他,要是他在,就敞开了打听个清楚,也好过我独自一人自怨自艾。”
第24章
翌日
宋清玹局促坐在玫瑰椅上,紧紧攥着双手,微垂着头颅,嘴唇紧抿,神色不安的模样。
从画馆出来两人随意寻了一家酒楼,选了个二楼临窗的位置,海|棠花浮雕窗敞开,楼底下来来往往皆是行人,熙熙攘攘的交谈声、叫卖声连成一片,喧闹嘈杂。
陈御还是一副懒散惯了的神态,身子斜斜靠着上纹浮龙潜鱼的扶手,头微侧,眼神落在窗外闹市,悠闲自得品茶。
他也不开口。
梳着垂鬟低髻的小姑娘怯生生抬眸瞧了一眼,一向肆无忌惮的她生平第一次这般无助。
在心底斟酌半响,犹犹豫豫启唇问道:“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陈御这才撇过头来,放下手里已经凉了的茶杯,上半身仰倒在黑色雕花椅背上,看似疏懒,眼神却直勾勾对上对面少女惊慌的眸子,食指轻扣扶手,思忖道∶
“你若是有何难言之隐,我自然不便多问。”
他不想问,可宋清玹想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
“你那天说的姐姐……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出口却只有这么单薄的一句话,她直愣愣望着杯中翠绿的茶水发愣,明明耳畔人声鼎沸,她却觉得空的骇人。
对面传来轻笑声,不知是在笑什么,宋清玹不敢抬头看。浑身火辣辣的,仿佛被人脱光了衣服丢在大街上一般。
他一定是猜出什么来了。
“名门世家林府高高在上的嫡长女,和出类拔萃的年轻丞相,很般配不是么?”
她身子僵住,只讷讷点头表示赞同,脸上神情是麻木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以前,母亲也说过她和沈韫哥哥最是般配,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现下恐怕就连阿娘也再说不出这句话来。
在牢狱中之时,她厚着脸皮,使出她一惯撒泼打滚的手艺来,求着阿爹阿娘∶“就让我去吧,好不好?我离不开沈韫哥哥,求你们了~阿爹~阿娘~好不好嘛?”双手合十,作拜托状。
“嘁!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宋子策单腿屈膝靠坐在墙角,嘴里叼着一根地上铺的稻草梗,不屑鄙夷地看着宋清玹。
被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嗤声移开视线。
她重新摆出可怜的表情,跪坐在地上,小手扯着母亲的衣角撒娇。父亲只是顺带求一求,他的意见无关紧要。
宋夫人轻叹一声,看着自己女儿的目光充满怜爱,温暖的掌心抚着她稚嫩娇软的脸庞。原来她已经长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小心思,有勇敢追寻的人。眼前还是她嗷嗷待哺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
“荞荞,我不拦你。从前你第一次跟娘说喜欢沈韫的时候,我不拦你,后来,你决定诱着他让他与你一起的时候,我也没拦你。今天,娘同样不拦你。”
她轻轻地将小女拥进怀里,
“但是,你记住,今时不同往日,你以后不再是官家小姐,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要隐瞒,你恐怕永远都没办法和沈韫堂堂正正有名有份,哪怕你进了沈府,但人人都从心底瞧不上你,表面上尊尊敬敬,背后唾沫星子可以把你淹死。害怕么?”
“我不怕。”声音娇娇。
“好。荞荞不怕,那娘也不怕。”摸着她毛乎乎的脑袋,宋夫人眼里是哀戚。小儿小女感情正浓,她不忍问出口,要是沈韫娶了旁的女子怎么办?
她唯一欣慰的是,沈韫哪怕没那么全心全意喜欢她的女儿,却也处处周到事事详尽,到时,他会让荞荞完璧回来的。
“咳——”
陈御轻咳,唤回宋清玹游离的思绪,他那杯凉茶早已饮尽,抬手给自己又添了些茶水。
对面小姑娘的茶杯连位置都没有移过,他体贴替人将茶给倒了,重新唤小二上热茶,“姑娘家,喝凉的对身子不好。”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眼里空洞,都忘了道谢。
扭头望了眼窗外头,交谈的路过人不知都已换了几批,声音却依旧嘈杂。他在这里耽误了太久时间。
垂下眼帘,轻声询问∶“你可还有想问的?”
宋清玹摇头,只那一句就让她勇气尽失。
“那好,既然一道坐在这里了,光是喝茶有什么意思?这楼四面八方景致还都尚可,值得观赏一二。”
她胡乱应下,心不在焉扫视四周。目光移至窗外时——
陡然,身子一僵。
那具熟悉的修长身影,着白色衣裳,琼林玉树,气质出众,正是跟她说有要务忙的沈韫。
他的身边有一陌生女子,长相温柔,举止端庄大方,再细看,却有些眼熟。
只见那女子说着什么,沈韫耐心聆听,脸上表情是她熟悉的温和,她同他说话时,他就是这样,专心致志,会微微颔首浅笑,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其实她一点也不特别。
眼睛又开始发涩,强撑着捂住眼睛,陈御见状体贴关上雕窗,说出口的话却隐隐带着一股子尖锐∶
“我没跟你提起过,我来京都城是随着我母亲一道过来的,她与父亲因为外头的女人和离了,说是和离,其实闹得很凶,本是相当恩爱的一对,最后落得谁都不体面。于是哥哥就随了父亲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