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御一副没有骨头样靠坐在窗棂旁,一手以手背闲闲支撑起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拨弄桌上的算盘珠子。
福安进屋躬身行礼,“主子,大致能猜出那女子身份,八九不离十,就是那前任御史宋朝之女,在宋家没出事之前,沈府有透露出结亲的意愿,两家走得很近。”
房里算盘珠子噼啪啪声突地静止一瞬,陈御嗤笑一声∶“原来还是旧情人。”复又继续算账。
“属下无能,没能搜查出任何能证明宋姑娘身份的证据来。”玄衣男子自责垂下头。
陈御摆摆手,无所谓地说∶“沈韫铁了心要保她,你就是得到证据又如何?当今时局虽不稳,大臣官员摇摆不定,但沈家百年根基,至少现在还无人真的敢正面和丞相呛上,就连太尉,也只能使些龌龊手段先试探一二。”
“啧,我说这些做甚?老毛病了。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外头随意弄些假的证据来,吓唬吓唬就了事。原是大户人家姑娘,不至于没脸没皮。”他无奈轻笑,手中算盘哗啦作响,转得飞快。
他骗了宋清玹,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曾使过不少手段,迫使他父亲外头的女人和父亲分开。父亲人生得好,最能骗人,民间女子亦或是官家姑娘小姐,总有女人受他蛊惑。
直到母亲彻底心灰意冷,陈御才收手。
“行了,你下去吧。”
“是,主子,那……二宝他……”福安犹犹豫豫,先前那会主子就有气,但是他又主动跟二宝提了这件事。
“走走走,你们都走。都滚得远远的。”
福安面上一喜,立马告退,锋利眉眼都柔和了些许,陈御见了直摇头,心想这货要让二宝子给带坏了去。
甫一打开房门,外头侯着的小厮立马迎了进去∶“表少爷,夫人有话要小的传达给您。”
陈御突感心下戚戚,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只见那小厮恭敬行礼,道∶“大夫人念您近日来劳累辛苦,有心体贴少爷,请您在府内修养些时日,外头铺子杂事已经交由掌柜的代为处理,您不必忧心。”
顿住,悄咪咪抬头看了一眼,又说道∶“大夫人还望您近日安分守己。”语毕,随即告退。
听得“吱呀——”声响,小厮将房门小心关上,擦了擦额角的汗,他方才瞧见表少爷的脸色难看得紧,一向都是满面春风的,如今…怕是心有郁气,抑制不住。
他先头就听二宝提过,这表少爷是个有本事的,出手很是阔绰,在子时街这块虎狼撕咬的地皮上啃下不少肉来。
别看子时街权贵聚集,其实真要挣钱也不容易,他就见过不少被府里头管得严实的公子少爷,手头紧,就私下里妄图开铺子挣钱,哪晓得宴请做人情花出去的钱不少,又大耗精力,钱是一点没赚着,最后悻悻转手。
都说子时街的铺子背后大都有权贵依靠,其中一部分就是这么搭上线的。
人有做生意的本事,家里又有些积蓄的,多花点钱,买个人情,再做做样子,请这些转手的公子哥儿入股,一来二去,就有了不浅的关系交情。
“砰——!”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脆响,紧闭的房门被砸得晃了一晃,小厮骇得缩了缩脖子,快步流星离去。
陈御快气死了,他在经营这家铺子上花了多少心血,陪着笑脸同沈怵那伙子人又是下河又是上山的,每日不得闲。
用力挥开手旁的紫檀木算盘,算!还算个什么劲!什么都没了!
第26章
陈御转身从后方花梨木书架上,取下一本镶着金粉细边的黄皮封账本来,翻开一页,里头是密密麻麻的记账条。
一手捧书,一手在书页上划拉,嘴里碎碎念不停。
“日后福安、二宝赏钱减半。”
“花楼喝酒要改为五日一次。”实在忍不住就去蹭一蹭沈怵的酒水。唔,好似也不行,他现下正在被审查,怕是没那个闲工夫,得换个公子。
“啧,舒安姐姐的小玩意儿暂且两日一送。算了,还是三日好了罢。”
“……”陈御头疼地合上账本。
钱财乃立身之本,夺人钱财如同要人性命。
他前脚才敲打完宋清玹,后脚就有人找上门来了,都不用派福安去查,定是沈韫那厮。
倒是小瞧那小姑娘了,这枕旁风吹得还挺响。
陈御自诩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既然沈韫送了他这么一份大礼,他也得有所表示才是公子所为,此刻脑海里已经在琢磨着怎么礼貌回敬回去。
况且他也没把人姑娘怎么着,归根究底不还是沈韫的错?可真有意思,马不停蹄就来林府找他的麻烦。
他得想办法偷偷出去一趟。
……
翌日一大早,肚里装无两三点墨水的宋清玹连早膳也未吃,急急占用了沈韫的书房。
书房位于小花园一角,外头围植碧草,疲怠时可观赏池鱼戏水,进到里间可见内里通透明净。七枝端着一盘花状枣泥酥,穿过曲折回廊,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姑娘。
轻手轻脚将糕点放至一侧茶室中,七枝好奇得伸长了脖子。
宋清玹揪着头发,黛眉轻蹙,一双盈盈秋水眸泛起涟漪,一副愁容满面。松开已经被她两排贝齿咬得坑坑洼洼的笔头,手下不停,洋洋洒洒。
七枝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在忙什么?怎这般着急,早膳也未用,莫要饿坏了肚子。”
昨日丞相大人走后,姑娘表面上看来是好上不少,没有再掉眼泪珠子,人却是闷闷的,晚间话也不多。
她盼着姑娘开怀,特地去了祥瑞书阁一趟,可带回来往日姑娘最爱的话本子,她也没有瞧上一眼,丢在几案上不管。
现下,七枝对陈御半点好感也无,他害得姑娘这样伤心难过。
“先搁在那儿,我马上就完事。”宋清玹头也不抬。
说是一会子,可直到半柱香时间过去,新倒的热茶变得温凉,她才搁下手里的笔,将厚厚一沓信纸封在信封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头毛炸起,早上七枝为她梳好的新样式低髻,一顿折腾下全散了开来,写这封信让她费尽心思。
“七枝,把这封信拿去给沈韫哥哥,让他给齐家姑娘。”
七枝走上前接过信,一脸茫然∶“姑娘,您这是……”还没等人说完,宋清玹就打断了她的话,芙蓉面上不见喜色,但至少神情平静,连着几日的悲恸让她精疲力竭,收起了所有跌宕的情绪。
“这几日你拾掇下行李罢,然后我们就去姑苏找阿爹阿娘。”
七枝愣住,讷讷应声,这消息突如其来,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昨日不是还和相爷好好的么?一夜过去,风云骤变。
看着姑娘的脸色,却也不好多问,难不成相爷真的与旁的女子有染?
七枝提起降青色裙摆,疾步穿过长廊出了院子,唤来小厮把信往这孩子怀里一塞,细心嘱咐。
这孩子伺候时间不久,是宝碌看他快饿死,从路边捡回来的,一直跟在宝碌底下打下手,一张口就是同他学得一嘴花言巧语,笑眯眯向七枝讨巧卖乖,三言两语把她憋闷着的情绪哄舒缓了些。
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七枝难得大方地打了赏,日后怕是难再见到。
“谢谢漂亮姐姐,七枝姐姐真大方!”捧着碎银,笑得见牙不见眼,瞧着就喜庆,可比宝碌那个讨厌鬼可人。
阿怀揣着信一路小跑着出了宅门,灵活的小身影穿过大街小巷,前方涌起一阵人潮,热闹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些什么,他好奇地凑上前去,仗着人小硬生生挤了进去。
挨肩擦背,衣料擦着衣料,好一阵的窸窸窣窣,阿怀放在衣襟里的黄皮信封露出一角,他全身心都在眼前的热闹上,并没有注意到。
一名玄衣男子悄悄靠近,神不知鬼不觉从阿怀胸前倏地抽出信件。
好半响,人群才渐渐散去,阿怀还意犹未尽,突然想起正事来,一拍脑袋暗骂∶“差点就忘了差事!”赶紧伸出手向怀里掏去,摸了个空。
“糟了!坏事了!回去要挨骂了!”小眼睛急得通红,忙不停找向地面。
原本崭新的信封上面被踩满了脚印,可怜巴巴躺在地上,小阿怀长吁一口气,狂跳的心脏安稳下来,赶忙弯腰伸手去拾,怕是待会儿又长脚不见了踪影,“万幸,还在。”
沈韫接到信件的时候还在政事堂里处理文书,以及审查大理寺宫人前去调查询问出来的,典客蜀官员大臣的口供,忙的不可开交。
本来沈怵这件事他不便直接插手的,但皇帝好似很信任他,也没有要求他避嫌,他自然也就应承下来,不管太尉在打什么主意,与他而言,确实是方便许多的。
他本想唤住小厮,托他带点东西给宋清玹,但最后也没开口,只挥了挥手,让人回去。
从京都山回城后,直到昨日,中间有一段时日没见着他的小姑娘,日子实在是有些难捱,但确实是太忙了。
尤其是南蛮使者那件事发生后,老太太年纪大了,一听说这事就着急,急火攻心之下人就病倒了,他一面要赶回府里安抚老太太的情绪,一面还要去找沈怵,他被禁足于典客蜀内,皇帝下令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得离开。
沈怵少年心性,人又心高气傲,沈韫怕他闹别扭不配合,会搅得事情更加难缠。
更怕他好不容易得一次机会,却闹得这样难堪的地步,就此自暴自弃,厌弃官场角斗。
不过沈怵到底是个心大的,装得下海阔天空,再加上他在典客蜀内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半点没觉得哪里会有所不适,可怜二婶在府里都快哭瞎了眼睛。
沈韫去找他的时候,他在与人打马吊,跟旁人起了点小争执,他仗着身高体长死死压制住那小官员,嘴上也不饶人:
“愿赌服输啊!小兔崽子!跟你爷爷我搞偷鸡摸狗的勾当,你还是嫩了点!想当初我玩这一套欺负沈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蹦跶!”
沈韫拂袖离去。
关心则乱,他忘了这小崽子品性有多恶劣。自我怀疑?那是永远不会发生在沈怵身上的事。
在忙忙碌碌得以喘息的间隙,他十分想念那张娇娇小脸。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托宝碌去买一样他指定的小玩意儿。
批阅完一沓文书,放下笔时,不经意间看到案角烟雾缭绕的香炉,会想起她极喜欢熏香,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清甜味,他就吩咐宝碌去买来上好的香薰。
回府探望照顾老太太,眼角余光瞥见鱼贯而入的丫鬟们,身上穿的对襟襦裙是府里今年秋季新订的样式。立马唤来宝碌跑一趟布庄。
渐渐,攒了不少东西下来。沈韫无奈地按压眉心,暗自失笑,她怕是会笑话他。
本应该昨日去私宅时,就一道带给她,但他听到宝碌说她不对劲,就来不及思考更多,事情暂且放下一放,急忙忙出了政事堂。
人还没走,不知怎的,已经开始思念。
罢了,公务就再推上一推,索性要紧的事都即将收尾,静待即可。
他今夜就要去见见她。
沈韫踏出政事堂的时候,月上柳梢头,夜幕已经完全拉下。政事堂正对着的就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大大小小的商铺不少,虽比不上子时街,但也是平民百姓家喜好玩乐之处,此时,喧嚣初现。
想必是已经过了晚膳点。
他思忖一二,说道∶“宝碌,去打听下这条街最有名的小食,买些回来。”
宝碌应声,匆匆离去。
沈韫颇有些闲情逸致地在四周逛起来,耳旁嘈杂的叫卖声连绵起伏,想着过会子就能听见宋清玹嗓音清甜,唤他“沈韫哥哥”,不由得嘴角上扬,一旁各式声音混杂一道,尖厉刺耳,在他听来,竟也能品出一丝悦耳。
“公子!给府里小娘子买个糖人回去罢!女儿家最好吃甜!”
不知是不是在唤他,他也不在意,循着声来到一处小摊前,摊主老婆婆长得慈眉目善,见来客,嘴角挂上十足的笑意。
“这位公子,买一个尝尝!”
沈韫一眼就瞧中了那个兔子样式的,他想起上回,见着宋清玹在桌子上摆弄糖人碎片,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她很是欢喜这类甜的吃食。
虽说现下她牙口好的很,咬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可沈韫莫名有些担心她总有一日要吃坏了小白牙去。
“婆婆,请做一个小兔子罢。嗯……或许可以比这打样的再玲珑可爱些。”
第27章 离开
天色已晚,这座暂居的私宅全然笼罩在漆黑的夜幕里,凉亭中只挂了一盏楠木吊顶纱灯。
光线不甚明晰,朦胧昏黄,打在宋清玹脸上映衬出一片凄凉美感,她低垂着小脸,眼帘耷拉下来,看不清眸中神色。
周围没有一个伺候的人,七枝被她使唤,正在屋子里头收拾。其实也无甚好收拾的,左右不过是些贴身穿的衣裳,其余东西也不必带。
万籁俱寂。
倏地,一连串徐徐的脚步声不停歇向她而来,宋清玹这才挪动一下僵直的身子,她坐在此处已有一个时辰未动。
抬起头,沈韫长身玉立在狭隘青石板小路上,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纹样的薄纱灯,月色浅淡,他的脸比月色更冷,恍若九重天上威严的神君。
宋清玹失神瞧着神君向她信步走来,兔子灯摇摇晃晃,柔弱娇小的小白兔快要冲破薄纱跌落到地上去,神君毫无觉察。
小兔子咿咿呀呀叫唤着来到她的眼前,小小一团可爱得紧,她慌慌张张伸手去接,就要触到毛茸茸时,它猛地纵身跳跃,她着急地伸手跟过去,小兔子忽而化作一缕青烟,盘旋而上,消散于神君清冷的脸庞前。
宋清玹发出一声惊呼,手指戳到温热的肌肤上。
沈韫慢条斯理搁下手里的兔子灯,瞧她一脸失魂落魄,从怀里掏出方才买的糖人递给她:“路上瞧见想着你喜欢,就顺道买了回来。”
她不接,径自喃喃自语道:“小兔子不见了……”
沈韫没有强迫于她,只是可惜地将备受冷落的糖人放置在圆石桌一角。
他好像听得懂她在说些什么,俯下身,攥住宋清玹下巴,眉眼柔和:“小兔子永远都是你的,想要多少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