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侧的福安如同狼崽般闪烁幽光的眼神直直盯着她,把她瞧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放下果子,恶狠狠凶他:“看什么!?”
福安抖了一抖,幽幽垂下眼帘,倒是怕她得很。
她顿了下,试探着把果子递给他,语气尽量柔和:“那,你先吃?”
他看起来更加惊恐,挪动身子,离她远了一些,宋清玹执着凑上去,红果被她擦得油光发亮,是极易引起人食欲的色泽,“你吃,给你就拿着,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
福安脸上纠结,说道:“可是你先头刚摸了脚,还未洗手……”
宋清玹被噎住,沉默半响。
“你娘亲小时候有没有教过你,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
天色渐渐暗下来,福安寻了块平坦地燃起了篝火,火光耀眼,噼里啪啦的声响徘徊在宋清玹耳侧,她睁大了眸子盯着,今天的一切对她来说都过于新奇,脑子里已经没有余地去思考旁的事情。
明日一早再接着赶路,应当下午就能够到城里,先找家客栈住下,租辆马车,再雇一个车夫,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去边关找哥哥,陈御给了她许多银票,想去哪里都不成问题。
“喂,你何时走?”
宋清玹环抱住膝盖,托着脸,澄亮的眼神直勾勾盯着福安。
玄衣男子戳弄火棍的动作略一停顿,“主子说让我听你的……”
宋清玹没想到陈御还算仗义,她也曾担心过自已独身一人在外,会不会遭遇不测,而外头临时雇来的打手一时也很难信得过。
“那好,你不必担心,不需要多久,等过段时间安定下来我会放你走的。”等她找到哥哥。
“主子还让我告诉你,在外头姑娘最好以男装示人,可用香灰将脸摸黑。我会教姑娘一些防身之术,姑娘也最好提前将我甩掉,不必让主子知道姑娘的去处。”
宋清玹没再多说什么,此刻才觉出些真实感来,她的一时兴起,如今是真真切切要摈弃过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也不允许自己退却。
第28章 小将军
时光如白驹过隙,等沈韫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过去好些日子,一开始他正常得与宋清玹来往通信,其实那时他就已经发现有一丝不对劲,信里惯用词句皆不是她的习惯,但是,他却没有往深处想,沈韫怎么可能想到一向听话乖巧的宋清玹敢骗他。
朝中一时间风云突变,大司马一方势力宠宠欲动,沈韫暗地里已布好局,就等鱼儿上钩。与林家的婚事他也一拖再拖,着急的只有沈大夫人,她不知道此时林家已经不是必须要走的一颗棋子,最多只是锦上添花的助力。
沈韫只需要再耐心一些,免得打草惊蛇,静待完全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日。
朝中事务暂时都可搁置在一旁,前段时间忙得废寝忘食,整日整日吃住都在政事堂,他忘了宋清玹,忘了姑苏城,忘了看搁在书案角落的一沓书信。
等他终于有闲暇时,信手翻开那一层厚厚的信件,每一封每一页得细细品读,将所有书信摆在一处对比,惊觉全部都不对,若是只一回也就罢了,定不能每封信都同往日习惯差的十万八千里。
果然,命驻扎在姑苏保护宋家的暗探侍卫仔仔细细、里里外外调查一番,闺阁中的只有丫鬟七枝一人。
宋大人、宋夫人竟也与她串通一气,沈韫怒不可遏,亲自前往姑苏验证,寻人未果,当夜快马加鞭赶回来,从源头开始查起。
而宋清玹此时顶着一张乌漆嘛黑的小脸蛋,眉毛画得浓重粗犷,身上穿得是粗麻布料,她已经完全适应良好,第一回穿上身还娇娇气气,扬起被磨得通红的胳膊诉苦,将一肚子不爽利都撒在福安身上。
福安嘴笨,不晓得宽慰人,傻傻又去买了好几种不同的麻布衣裳回来,“买衣裳的说,料子都不一样,姑娘试试,总有能穿的罢。”
宋清玹只觉着他定是被人给骗了去,摸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粗糙。
“你可真是个傻子,怎么长这么大的?”
但福安很能唬人,光是往街上一站,百米之内的寻常百姓都会绕道走,他煞气很重。
“你杀过人没?”
福安点头,不明白宋清玹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而宋清玹得到肯定的答案,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咂舌。她可是连一只鸡都没有动过。
福安很坦然,他是主子的暗卫,此生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主子,主子的命才是命,杀人有什么奇怪的。
他们已经驾马车行了很远的路程,愈往前人烟愈是稀少,宋清玹有预感边关将近,她掀起窗帘子,向车厢外头看去,刚才已经穿过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这里的树木明显长得与京都周边有所不同,更加高大,更加茂盛,也更加粗硕,定然是生长在此处有些年头了。
京都城的商人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木料生意算是其间还较为火热的一种。京都繁华,上至世家贵胄,下至平民百姓寻常人家,对屋里摆设家具多半都是很讲究的,木料生意自然好做。
城郊的树木如果不是皇帝明令下旨不许砍伐过度,怕是早就荒芜遍地,哪里……哪里还能有沈韫带她去那回,她亲眼所见的繁茂。
宋清玹抿紧嘴唇,眼神有一瞬间黯然,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过他,每天所见所闻太多太新鲜,而且她虽然有很多银票,但不是什么都不必发愁的,一路上要烦恼,要解决的难题也不少。赶路太累,一到晚间就犯困,挨着床就睡着。
恍然间,她悄悄把沈韫藏在了心底,梦里也没有再出现过。
“前面就是城里了。”福安高声提醒她。
宋清玹回过神来,继续向外头望去,灰溜溜的脸蛋一点也不起眼,偶尔有人瞧见也只是诧异,哪家公子哥如此不修边幅?
长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流动摊贩,推着自己做的粗糙小车,游荡于大街小巷,城里人也少有身穿绫罗锦缎的,皆是灰扑扑一身素衣,宋清玹这一眼望去,哪里都是灰扑扑的,好似连天都是灰色的。
或许这就是边关城池么?连年征战,导致空中都沾染上浓重的血腥气,如同黑云压境,连带着取走了这座城中百姓的笑容。
马车一路疾行,马蹄飞扬,最终停在一所客栈前。福安下了车架,就径直走去抚摸伴了一路的枣骝马,他十分喜爱这匹马匹,平日里精心喂养,为其梳理毛发,倒是比待她还用心。
宋清玹跳下车辇,清了清嗓子,打算就此与福安别过:“福安,多谢你这一路的相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可以回去向你家主子复命了。”
他抚摸马匹的手一顿,黝黑的眸子转而看向她,嘴唇轻启,终究还是阖上了,他想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最后将停在哪里?她一个姑娘家,脾气那么不好,一个人上路的话,要是惹着了什么人,被人欺负,那可如何是好?
这些都没有问出口,也都不是他应当问的。他只是一个下人,虽然没有签卖身契,但也终归是一个下人,下人是不应该过问主子的事的。
“好。姑娘请一路小心。”福安攥着拳头转身,就像他当初也什么都没有带一样,孑然一人去了驿站,接走了宋清玹,人生莫名其妙多了一段旅程,但是最终,他还是要一个走。
“你等一等!”宋清玹叫住了他。
福安心头不可抑止地涌起一股欣喜,他立即停下脚步,转过身,眉眼依旧锋利,气势逼人,但是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细碎微光来。
对面的姑娘画着可笑的浓眉,梳着男子发髻,穿了好几层的粗麻布衣裳,掐不出腰身,整个人毫无线条可言,一笑,露出一排嫩生生的小细牙。
福安觉着,她这个笑似乎比以往所有都要好看。
宋清玹歪着脑袋说:“我见你甚是欢喜这枣骝马,不如你带它一道走吧,就算作你这一路辛勤相护的犒劳。”
福安讷讷应声,上前牵起马匹,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失落包裹住,他该高兴的,他拥有了一匹马。可不知为何,心里闷闷的,他方才是想她说什么?他怀有了怎样的期望?
他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陈御当初甩下他们一伙暗卫独自前往京都的时候,好似也有种类似的感觉,却也不同,说不上来何处不同。
半响,福安憋出来一句:“姑娘,也请你将来必定要万事顺遂。”
“噗呲——”
宋清玹笑出声,“好啊,我一定!”这个呆头鹅,一路小心她还能做到,万事顺遂哪里是她能够控住的啊。
福安压制住心里莫名的情绪,利落纵身上马,最后望了这个姑娘一眼,扬起马鞭抽打,骑着马远去。
然而京都城等待着他的是一场灾难。
……
听说边关将士又打了胜仗,马上就要全营回到郦城继续驻扎休养一段时间。
自福安走后,宋清玹连着整整三日都呆在茶水馆里,这是她从旁人嘴里偷听而来的消息,这个消息让她精神大为振奋,于是她又继续呆了一日,竖起耳朵听,这回晓得了具体的回城时间,就在明日午时。
一大早,郦城的气息就不同以往,街道上挤满了前来欢迎的百姓,几乎是每户人家都从屋里出来了,长街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好在郦城落败,平日里别说马车,就连小毛驴都没有一匹,这么堵着倒也不碍事。
宋清玹小胳膊小腿异常艰难挤进人潮中,她早就习得了一身好功夫,左蹭蹭右蹭蹭,擦着人群硬生生挪到了前排,虽然惹得周围白眼连篇翻起,她也不甚在意。
她反正是脸皮厚的,这里无人认得她。
耳旁人声嘈杂,大伙儿都在漫长的等待中热烈闲聊,宋清玹努力地踮起脚尖企图再听上一嘴,她动作过于明显,又惹得一旁一位大婶白眼频翻,暗道,哪里来的不要脸皮的小泼猴,半点掩饰也不会。
“听说这次是和北夷打仗。小将军直接取了敌军将领的头颅!”
“啊——!”
登时惊呼声四起,各自闲聊着的众人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话头,纷纷赞叹不已,“小将军好生厉害!”
宋清玹也跟着频频点头,嗯,确实厉害。
“小将军还这般年轻,就已经打了无数胜仗,当真的堪为人中翘楚。”
“听我那个在兵营里做事的堂兄讲,小将军十岁就能单挑营里最高大最结实的汉子,小小的一点点个头,竟将一个成年男子压制得动弹不得!将军从小就了不得!”
宋清玹跟着拍巴掌附和:“是呀,是呀。”
见众人聊得兴起,她偷偷掐着嗓子提高音量,问道:“那小将军多大年纪呀?”
“小将军才十八哩!”
呀,是和她哥哥一般大的年纪,还当真是年轻有为,于是她这次变作孩童声音,又问道:“那么,这位顶天立地的小将军唤什么名字呀?”
有人答道:“他正是当朝太尉之子,姓尉迟,单名一个禁字。”
闻言,宋清玹心里猛然翻了一个白眼,竟是那尉迟家的孩子,哼,太尉的儿子能有什么好货色,必定是与那贼子一般的阴险毒辣。
希望哥哥他不要在这等人手底下做事才好,像他们宋府的人向来是看不惯这些弄虚作假的,万一,哥哥年轻气盛,心里沉不住气,半夜时分趁着起夜,冲到那小将军营帐中,把人托出来狠狠揍上一顿,那等纸老虎定然是打不过哥哥的,却叫那心眼小的将军记上了仇,从此,日日夜夜叫人给哥哥穿小鞋,哥哥在军营里过得凄惨无比。
可能饭也没有办法好好吃上一口。
一会子功夫,她心里已经幻想出一整套剧情来,哥哥鼻青脸肿的模样也浮现在脑海中,让人住不住得心疼,这般想着,宋清玹眼角都微微红润了起来,旁人要是再多说上那小将军一句好话,她下一刻就能沁出眼泪珠子来。
哼,十岁孩童怎么可能赢过一个成年大汉?必定是那尉迟老贼为了让自个亲生儿子光明正大得承了他原先的将军之位,唆使军营里一众将士胡编乱造,放了风声出去,这威名就此立起来了,也当真是不羞,才十岁小儿,夜里说不定都要因为怕黑哭着找奶娘抱抱,能有什么好功夫?
宋清玹撇嘴不屑。
他们尉迟家的人,从来都是不要脸皮的。
“而且我们这位小将军呀,从来不好京都那般的奢靡之风,为人最是简朴节约,军营伙食再差也坚持不开小灶,将士们吃什么他就是吃什么,将士们最是敬佩于他。”
显然,在军队到来之前,这小将军的热度一时半会是下不来了,众人谈得兴致高昂。
宋清玹眼珠子一转,用回自个清甜的嗓音,半蹲下身子,藏匿于人群中,她假意抽噎两声:“你们都说那小将军好,可你们有所不知,他背地里最是人面兽心。那日见我貌美,偷偷将我捋回他的府邸,对我就是一阵蹂|躏,我向来贞坚,自然是抵死不从,我家里还有一嗷嗷待哺的幼儿,他竟也不管不顾!”
本是假意得抽噎两声,但她一时间入戏太深,沉醉于自个儿编造出来的角色,眼角真的淌出来一滴晶莹的泪珠。
她猛然提高嗓音:“呜呜呜呜呜呜……,小将军还将我踢翻在地,狠厉打了我一顿,我现下这肚子还在隐隐作痛!我好生可怜!”
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动静,竖起耳朵听戏,眸子不住地四处张望,企图找出这可怜的姑娘来,好生宽慰一番,奈何实在是这长街拥挤不堪,人人摩肩擦踵,半步都难以挪动。
但也有人反应灵敏,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高声替他心目中的战神辩驳:“是哪里来的疯子在胡言乱语?小将军上回回城明明还是在一年前!要是你现下肚子还在作痛怕不是怪事一桩?我好心劝这位小娘子快些去看看老大夫,怕是有劳什子病,再不医治可就来不及了!”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倒一片,这人反驳得铿锵有力,本没有注意到宋清玹说话的人,也被吸引了过来,口耳相传,成了一个笑话,因一女子太过爱慕小将军求之不得,得了癔症。
宋清玹气得牙痒痒,恨恨跺脚,又生怕有那多事之人找她出来将她揍上一顿,偷摸着赶紧挪了个地方。
第29章 初见
宋清玹身子半掩在人群中,一路护着脸,小心翼翼却又穿梭自如,心里暗骂,老的小的都不是好东西。
这时人群逐渐躁动起来,悉悉索索声愈发大,大伙儿皆伸长了脖子向城门的方向张望,宋清玹立即敏锐地站直身子,开始拼了命地朝里挤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