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尉迟禁远去,宋清玹站起身子,难受地摸了摸腿,没想到他话那样多,久蹲导致双腿酥麻不已,现下站着都身形不稳。
罢了罢了。
也用不着消食了,她怄气得过会子就要吐出来,一瘸一拐得慢慢朝哥哥屋子方向挪去,她要找哥哥说会子小将军的坏话。
宋子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竹躺椅,老祖宗似的躺在上面,悠悠然翻着手中的兵书。
听完坐于一侧的妹妹委屈哭诉,闲闲掏了掏耳朵,从书中抬起脸来,见她一脸闷闷不乐,倒也理解,这位从小也是小祖宗一样长大的,应当没这般憋过气。
他叹息,劝解道:“你何不与他说清楚?尉迟只是误会了你我的关系。”
见她仍旧垂着头,手贱贱地偷摸伸过去,企图将刚掏出的耳里污糟抹宋清玹素白衣裳上去,宋清玹余光扫见,狠狠啪一声打在其手背上,他可惜得伸回手,摸了摸红印,小丫头力气愈发大。
“就算我当真与你是不清不楚的关系,他也不该那般讲话,实在是太过分了!我才不要与他说,哥哥也不许说。”宋清玹气极。
“好好好,不说,谁也不说。”宋子策再次将目光移回兵书上。
好半响,人也没有走,乖乖巧巧坐着,他抬眸看了一眼,接着看回兵书,又看了她一眼,她在把玩自个的手指。
宋子策觉得碍眼:“你怎么还不走?”
“陪你呀,哥哥。”眉眼一弯,笑得见牙不见眼,不怀好意。
宋子策不做声,翻了个身,继续看兵书。
“哥哥……”
嗲声嗲气,宋子策险些吐出来,合上兵书,无语地坐起身子,“你要作甚?”
“人家想要哥哥一点点银两。”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真的不多,就一点点。”
“没有。”宋子策又躺了下去,将兵书翻开直接盖在脸上,眼不见为净。
“好哇,我这就去给爹爹写信,告诉爹爹宋家长子成日里头龟缩在仇人的府宅里头,不思进取,叫爹爹来郦城扒了你的皮。”
“给给给,我给还不成?臭丫头从小就晓得告状!”宋子策一脸肉疼地从衣襟里掏出鼓鼓囊囊的荷包,一把甩在冤家似的妹妹怀里。
“快滚!等下揍你!”
宋清玹兴奋地接住荷包,高呼了一声,对着宋子策好一阵吹捧,才眉开眼笑地离开。她早就暗自打算好了,她要去学一门手艺。
郦城没有京都的繁华,她一路行过大街小巷,寻了不少的老人家询问,终于才得知郦城里医术最好的老大夫在何处。
靠着好心人的指引,她此刻准确站在了医馆外,外头有个小学徒拿着扫把打扫门庭,见来人立即热情地招呼进来。
宋清玹搓搓手,小心询问医馆可否还招收学徒,那小学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引着她进了院子,“老大夫就在里头,收不收要看大夫的意思。”
她轻声道谢,那大夫就坐在院子里头正在饮酒,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她,宋清玹好脾气得一笑,那大夫摆摆手,说道:“胡闹,贵人这一身华服,来医馆找老头我寻什么热闹。”
宋清玹赶忙上前两步,恭敬拱手回话:“不是的,我是诚心诚意想学一门手艺,还望大夫不要嫌弃。”
老大夫皱眉,饮了一口烈酒,问:“你是女子?”小学徒侧身瞧了一眼那素白衣裳的好看人儿,心道,不问也罢,这不是明摆着么。
宋清玹立即诚实地点头,见老大夫半响无声,又上前了一步:“莫非大夫是觉着女子学不得?”
“非也。”那老头放下酒袋搁在案桌上,招呼宋清玹坐过去,又冲小学徒扬了扬手,那学徒微一躬身拱手转身去外间忙活去了。
“你也瞧见了,学徒可是什么都要做得的,不少人打头兴致勃勃找我拜师,不出一月就撒手走人。”
老大夫轻扣桌面,发出清脆响声,他又接着说道:“弟子当然是多多益善,毕竟这行医救人是好事,可是我也不希望教出半调子的学生来,白白耽误人不说,唯恐后头害了人性命。你要学就来,我不矩着你,不过,你不是跟着我。”
宋清玹闻言偏头疑惑看着他,“你是最好的大夫,我自然是要跟你学的。”
老头爽朗大笑:“就先跟着外头那小学徒,你爱来不来。”慢悠悠提起酒袋砸了一口,浑身舒爽。
她低下头,思量半响,才道:“好,我明日就来。”
第30章 北夷
天边朝霞团团聚与一处,日轮刚爬上云层,绯金色日光透过层层遮掩扑下地面钩向天际,天色还尚早。
院子里万物俱寂,连风也不声不响,突的,一声鸡鸣划破疏懒。
宋清玹疏落有致的睫毛轻颤,春黛微蹙,已然有些许的清醒,她骤然提起盖在肩颈处的薄被,将整个脑袋埋了进去。
明日一定要将院子里的那只鸡给宰了吃。
自从宋子策听闻她每日都要去医馆当学徒的学徒,凡是见着面就要嘲笑她一番,乐得不可开交,又不知从何处买来这么一只大公鸡,毛羽丰沛,色泽光亮,说是放在她的院子里头,每日可唤她起身。
宋清玹高兴收下,连连称赞哥哥贴心。
却是她想错了宋子策。
这鸡天不亮就叫唤个没停,她昨夜秉烛看了许久的医书,此刻只觉发困得厉害,那小学徒严苛得很,这段日子每日清晨一去就要考问,半点差错都不能出,比沈韫……还要较真。
沈韫从前抓她的课业也紧,但后来只要她娇声讨饶,他便会放松惩戒,只能无奈又纵容地笑,眼里一捧润泽细流。
她狠狠抓了一把自个的头发,唉声连连,又想起不该想的,真真闹心。
医馆小学徒今日也是坐在小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拿医书,一手拿戒尺,威胁似是敲打桌案,小眼睛觑着宋清玹。
好歹今日也是有惊无险,险险答对,她抹了一下额角虚汗,她都这般大年纪了,可不想被个小孩儿拎头教训,那样哥哥怕是会笑晕厥过去。
小学徒听她说起自家哥哥干的贱事,无言揪了一下她的小发包,她今日将头发全部盘了上去,像个清丽的小道姑,弯眉似远山一样青翠,水眸清澈,流转生光。
“你真是笨死了,家里头院子里原先没有养过鸡么?我们家家户户都是要养鸡的,鸡鸣就要爬起来干活,母鸡还会生蛋哩,好吃得不行。阿娘每日都要给弟弟妹妹煮蛋吃。”
宋清玹闻言瞳仁瞪大,比脑袋顶上的小发包还要大,从前向来都是七枝唤她。
宋子策又戏耍于她,欺负她不懂得这些。
她正打算向小师傅告假回去一趟,她一刻也等不得了,不教训他一番浑身难受。
刚起身,只见医馆帘子被掀开,耀眼的光打了进来,地面人影斑驳。来了客人。
那人步履沉重,像是拖着身子行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滴塔滴塔的血珠低落坠地,“啪——”地一声晕开血红色的花,触目惊心。
脸上阴沉沉的,仿佛长年见不着光的夜磨子。
宋清玹同小学徒四儿皆是骇了一跳。
四儿赶忙迎了上去,他虽说在这医馆里呆了几年,来诊的病人各种稀奇古怪的病例都有过,却也少见伤成这样的,又深又长的刀口将猩红的血肉翻将出来,白骨森森,光是这么看上一眼,浑身起鸡皮。
郦城是边关之城不错,但,幸得小将军率领的万千将士守护,城中百姓日子暂且安逸。
“阿宋,快些去院子里取些十灰散来。”四儿小身子扶着男人健硕的躯体颇有些吃力,他一靠近就晓得对方定是个习武之人,大块且结实坚硬的胸肌抵着四儿稚嫩的肩膀,硌的人生疼。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只是个小学徒,年纪尙小,师傅还未曾教过他如何处理这样的伤口,也不知同普通割伤一般处理是否妥当。
“师傅他外出给刘村的卧床患疾之人看医去了,这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我只能粗略给您包扎一下,还请等师傅回来。”
男人默然点头,脸上还是骇人得可怕,粗眉压眼,瞧着阴鸷极了。
宋清玹取来十灰散递给小师傅,颤巍巍立于一旁不敢抬头,只听小师傅安慰那受伤男子:“会有些疼,您忍着点儿。”小师傅怕是以为那男子因疼才这般阴沉不言。
她见着只觉这人多半天生。
四儿极为善良,人也有耐性,来往那么多学徒中只有他留了下来,老头看中他将来长大后必定是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
那男人不答,他还是细声与男人说着话,好生一顿安慰。
半响,那男子问了一句:“大夫多久回?”
“刘村距离城中不远,若是不出意外,大抵夕阳西下之际。”四儿接过宋清玹手中的白布,小心翼翼替人包扎上。
“看来您不是郦城人啊。”
那男子骤然抬起阴鸷的深眸,“你如何知道?”
四儿没有抬头,专心着手上的动作,小手稚嫩却稳健,“郦城人大抵没有不知道刘村的,这是距离城中心最近的一个村落,平日里来往生意很多。”
而一旁的宋清玹从始至终都直直盯着脚尖,不知怎的,她心里慌乱得厉害,两人谁也没有瞧见那男子饱含深意的眼神。
“是么。”低沉沙哑的一声。
男人被安置在隔间的窄床上歇息,高大的身子无奈缩在小小的木床上,有些滑稽,四儿笑出声,“抱歉,医馆只有这样小的榻,师傅他扣得很,银子尽数用来买酒喝了。”
那人垂眼未作声。
四儿赶忙补充道:“你不用担心!师傅他医术是这城中顶好的,就连小将军也找师傅医治过呢!”
男子眼帘几不可闻掀动一瞬。
宋清玹紧紧揪着衣裳袖子,不安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眸向里间张望,怎地还不出来?
她提起嗓子唤了一声:“小师傅!”
闻声,四儿才小跑着出了里间,“怎地了?”
她拉过小师傅的手,将人扯过来,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我瞧着这人可怖的很,心里总是瘆得慌,等晚间打烊不要在医馆住,唤着老大夫一同去我住处歇息。”
“尽说瞎话!来者皆是病人,哪能区别待人,师傅听见了定是要戒尺教训。”四儿见她还是一脸不安惶恐,思忖再三,说道:“我省得,等师傅回来我会同他说的。”
里间躺了个煞神,搅得宋清玹总觉着不安,有人来看诊,四儿让她根据方子拿药都能拿错好几回,没有哪一日像这般煎熬。
只待了半天就叫小师傅赶了回去,“你还是回去好好歇着,看你今日怕是没睡醒。”
临走前,宋清玹攥着四儿的手,万般叮嘱,“要不,你现下和我一道溜了罢?这医馆提前打烊一日不打紧的。”
四儿拿着扫帚将她轰了出去。
宋清玹得了闲,没有立即回府宅歇息,打算四处闲逛一遭,好好熟悉熟悉这郦城。
长街一路整整齐齐摆了不少的小摊,门店林立,皆敞开了大门迎接来往客人,自从军队归城,眼瞧着郦城热闹了许多,总算透出一丝生机来。
许是小将军真的有仙力。
这般想着,竟还真叫她见着了小将军。
光一个侧影就叫她一眼认出,这郦城没有人像他那般恐怕连日头底下的影子都透露着矜贵。
这人极喜爱着绛红色,宋清玹不得不承认那艳色确实配他,衬得眉眼张扬恣意,少年意气风发。
他不晓得是在教训何人,扬手一挥,看似轻飘飘,没有用上几分力气,但抽得那地上瘦猴哀哀求饶,他充耳不闻,只管手下的动作,瘦猴疼得打着哆嗦蜷缩起来:“小将军,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您高抬贵手……”
少年将人狠狠拽起来,猛力砸向地上,那人闷哼一声,什么也顾不上,直直冲着宋清玹的方向,跌跌撞撞脚并手胡乱逃命。
尉迟禁不紧不慢从旁信手抽出一根木棍,粗如儿臂。木棍抵着地面,他像是闲逛一般慢慢悠悠踱步跟过去。
宋清玹仿佛听不见那瘦猴惊惧的嚎叫,耳里只有木棍拖地的“刺啦”声,连绵不绝敲击她的心脏。
“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少年语气透着一股阴狠。
薄薄的眼皮一掀,眼眸深处戾气乍现,直直跟宋清玹对了个正着,她在那一瞬间不禁窒住呼吸,唯恐呼吸间的气息流动惹怒了这尊小煞神。
她突觉医馆里那位的可怖竟比不上眼前这个人人称颂的少年将军。
少年倒是没想到会在街上碰到她,眼里闪过一分玩味笑意。
他晓得她白日里都老实在医馆呆着,晚膳也时时刻刻捧着医书,看样子是下足了功夫,那日威胁的话应当是听进了耳朵里的,唔,还算乖巧懂事。
不消多久,小将军当是戏耍够了,脚尖踩住瘦猴的衣裳,看他拼命往前爬,却半分挣脱不得的滑稽模样,眼里嘴角尽带笑意,瞧着十足的灿烂绚丽。
谁能想到这副漂亮皮囊下浸透了毒液。
天凉了,有些冷,宋清玹紧紧抱住自己。
“小将军,饶我这一次,求求你,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
少年发出一声嗤笑,面色稍霁,“我平日确实与你父亲交好……”那人立马上杆子狗爬似的抱住了他修长的腿:“您行行好……”
话囫囵讲了一半,来不及说完,少年狠厉踹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眼里充满厌恶:“脏手!滚开!”
宋清玹眼睫颤了一颤。
那人被踢得很远,滚了好几个圈都没停下,后半程皆是他自个儿滚的,宋清玹心想,这人误打误撞寻得了对付尉迟禁的法子,就是要恶心他,恶心得他再也不想看你一眼,你才能活。
他手里握着的木棍可不是拿来装腔作势的,要是一棍子下去……
嘶——一身脆骨别想要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咚——”
尉迟禁丢开木棍,面色平静下来,完全不见方才的狠辣阴毒,活动了下手腕,直直看向宋清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