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荞荞在做些什么?”沈韫终于抬起头来,站起身走到窗前,看向窗台上荞荞养的一株紫荆花。宋清玹时常来书房寻沈韫,嫌这办公之地过于严肃,便从自己房间里搬来了这盆鲜花,说要给沈韫哥哥养养眼。
沈韫伸出手轻轻戳了戳花头的花瓣,花朵摇曳,娇艳的好似荞荞的脸。
“禀告主子,姑娘今日早晨拿了官服去了子时街街尾的李家布庄,细细挑选了大半天的花样。在子时街闲逛时买了一对辛老头雕的男女娃娃,想必是要送给主子一个的。又给藏匿在姑苏城的宋御史及其夫人寄了些物品去,下午就回了府。现下在凉亭里喂鱼呢。”
宝碌一点一点如实说出,这样的事情,他已然轻车熟路,知道主子什么想听,什么又不必听。
沈韫听后,俊眉舒展,嘴角带上一丝笑意,轻轻点头,“嗯,知道了,你退下吧。”
宝碌一躬身行礼后退,行至门口时,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你去转告夫人,七日后,约见林家小姐。”
宝碌抬头,沈韫依旧在窗前把玩绿植,绿油油的叶子衬得沈韫的手愈发白皙。
“喏”宝碌这才退下。
……
宋清玹懒洋洋地靠在临水的庭榭长廊,时不时从台子上头拿些饲料撒下去,清澈见底的水里,红的,白的,黑的鱼儿畅快游着。
下午去驿站送东西时,收到了哥哥的来信。
哥哥说,他在军营一切都好。
塞外边疆的土地广袤无边,在天地之间才会惊觉人的渺小,在数数万万为国献生死的将士面前,原来个人生死荣辱如此不值一提。
之前心怀满腔怒火的他,发誓定要在战场上拼搏出丰功伟绩来,让宋家再次堂堂正正的立足于京都。
现下,他却不这么想了,人生还有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
虽说是处罚但他觉得此行值当了,真真是开了眼界阔了心胸的。等他回来,他要给妹妹带上一捧边疆的黄沙作纪念。
半月前,朝廷半数官员联名上书状告御史大人宋朝以职谋私,贪赃枉法,并献上人证物证。
天子震怒,下令抄了宋府的家,果然在其名下查获数十处土地产业,太尉尉迟敬德此时再次上书,请皇上务必严惩,以示效尤。
遂宋朝被革职,念在其为朝廷效力多年,祸不及其余,只有一家四口人流放至边关。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步步紧逼,乃至宋朝根本就没有反应防备的缝隙。
那天她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了错愕的神情,挺拔的身影立在来来往往行走忙碌搬东西的官兵一侧,一言不发,眼神黯然,事情已成定局。
“让开让开!别挡道!”一高壮肥肚的男人猛地撞开了宋朝,身穿与其他人明显不同样的黑色兵服,应当是个小官职。
宋朝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父亲!”她赶忙快步走到父亲身边扶住他,“父亲,您没事吧?!”
宋朝摆摆手,挤出一丝笑来,“无事,不要担心。”他看着女儿,眼睛酸涩道:“荞荞,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宋清玹哽咽着摇头。
她的父亲为人正直,向来清廉,俸禄不管多少都是交由娘亲打理,一身素衣年头穿至年尾,更是没有口腹之欲,酒楼茶馆这些地方甚少去,更别说营私结党,父亲不忙公务的时候都是在家里陪妻儿,贪脏从何说起,枉法又从何说起?!
哥哥气急,闹着要见皇上,反而被狠狠打了一顿,浑身鲜血被丢在了路边。
这京都,真是恶心透顶。
不过短短半月,清玹心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好像就长大了。
正出神,那边沈韫忙完公务就来此处寻宋清玹。
他坐在她身侧,伸手轻抚女孩落在耳畔的发丝,“荞荞今日去了哪里?”。女孩便叽叽喳喳诉说起今日见闻。
沈韫纵使知道,也听得频频点头,笑意昂扬。
又说起收到的信件,“哥哥那时不肯离开,我着急死了,恨不得把他打晕了带走。幸好幸好,如今哥哥平安。”
“子策虽顽劣,但孺子可教,是个血性男儿。况且,我暗中派了人保护他,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沈韫扯过女孩频频逗弄池中鱼儿的手,拿出帕子,一根一根手指为她将水渍擦拭干净,事毕,将帕子丢在桌上。
沈韫记得半月前那个晚上,他带着暗卫赶到城郊与接应的人汇合,他的人已成功偷梁换柱将宋府一家四口带出了牢狱。
宋清玹可怜兮兮的站在那里,未束发,满头清丝如瀑布倾洒,小脸脏兮兮,脸侧几道黑乎乎的污印,月色映照下,污渍未触及到的皮肤显得尤为苍白。
他看向宋朝:“御史大人,我已打点好了一切,今夜就有前往姑苏城的船只,到了姑苏也自会有人接应的,您和夫人只管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忽的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宋清玹抬起脸,“沈韫哥哥,我想跟着你。”
沈韫愣住,看了一眼宋朝夫妇,宋朝只是长叹一声并未作声。
看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
沈韫牵起她的手,点头答应。
宋夫人眼里含泪:“多谢丞相大人相助。荞荞性子顽劣,望今后多多担待。”顿了顿又说道,“只是,子策不愿意走,还要劳烦你再送一趟了。”
看向一旁臭着脸的少年,没问缘由,他只应了一声好。
……
宋清玹挪挪屁股,趴在了沈韫怀里,手指不安分,拨弄沈韫胸前的头发丝把玩,
“我和娘亲本来都不愿意,边疆如此遥远又危险,让人怎么放心?可是父亲同意了,他说就让哥哥自己去闯一闯,男儿志在四方,跟着他跟娘亲可能一辈子都要隐姓埋名,偷偷摸摸活着,哥哥还这样年轻,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
叹气,“可是我只想让哥哥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
沈韫拉住扯着自己发丝的白嫩小手,宋清玹挣扎了两下,发现挣不脱沈韫的手,就随他去了,安分趴在沈韫身上。
第6章
近日来,宋清玹沉迷于看话本,好几日都没有出去闲逛。
沈韫来看她时,见着就打趣她,
“要是以前在老夫子手底下念书的时候有这般用功也不会年年考倒数了。”愁的胡子花白的老夫子差点秃了头。
宋家小姐除了学习,其余什么事情都感兴趣。
她银牙都快咬碎。
听听!这是人话么?
她要誓死捍卫自己的名誉,为自己正名。
“我往日都是正数第二十五!那次要不是因为翟府足足有五位公子没来!我怎么会差成那般?你少瞧不起人了!哼!你定是还记恨于心,始终对我当初向夫子告你状的事怀恨在心!”
沈韫轻飘飘睨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待会就要出去一趟,可有什么想带的?”
被他的态度激怒,宋清玹气哄哄得仰躺在美人榻上,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扭过头,不理不睬。
讨了个没趣儿,沈韫就也没在问,自个儿回房里收拾去了。
临走前,又拐来宋清玹房里看了看,就这一会子功夫,她又换了个姿势。
“咳咳——”
沈韫掩唇轻咳,敲了敲敞开的房门。
里头的小姑娘快要烦死他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狠狠一瞪人,重重得哼唧一声,头一扭,又翻过身去,就是不他与讲话。
沈韫上前几步,轻戳她毛乎乎的头顶。
“荞荞,别成日里都躺着。”
她置若罔闻,慢慢悠悠翻着话本,一时寂静中只能听见哗啦啦纸张响动。
清俊男子发出一声轻笑,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
掐上一把背对着他的娇艳小脸蛋,“我走了。”
顺手取走了清玹放在案几上准备接档的话本子,她手里头的是上部,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能看完。
一出府,他径直往喜乐楼去。
此时正坐在酒楼雅间慢慢悠悠品着茶等客人来。
“吱呀——”
门从外被人打开,立在一侧的宝碌瞧了一眼,赶忙躬身行礼,“林家小姐。”
闻言,沈韫抬眸看去,女子身着浅粉衣裳,脸上略施粉黛,容色姣好,神情温柔含笑,端是一副名门大家风范。
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为女子倒了一杯热茶。
“林姑娘,请坐。”
林舒安微微颔首,扬起嘴角细声细语道:
“多谢。路上耽搁,让丞相大人久等了。”话语中含着一丝歉意。
沈韫瞧了一眼她,温和地说:“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她就没再说什么,雅间内安静下来。
沈韫随意寻了个话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起来。
她早就听说沈丞相为人谦和且年轻有为,今日一见倒是半点假也不掺和。
与他相处,确实让人感到舒适。
所有女子应当无一不幻想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夫婿。
但是可惜,沈林两家不出意外的话,结亲是必然。
宋家这一垮,御史之位空缺,暂时还没有人选上任,事务暂由门下各官员代为处理。一向跟宋家走的近的沈家自然也会引起这位多疑天子的猜忌。
况且民间有传闻,据说沈家也不干净,宋府名下的地皮商铺兴许就是沈韫为讨得未来老丈人欢心送的,只不过丞相手段高明,没被抓着证据。
皇上近日来盯沈家盯得紧,沈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势必会影响到朝堂局势。
现在朝中两方势力已难平衡,眼下已有渐渐向太尉倾斜之势。一旦太尉趁势而为再次出手,彻底将丞相府踩在脚下,独自揽权,天下就岌岌可危。
天下可平权,可分权,就是不能一人专权。
她的父亲此前一直处于中立,既不跟丞相府走动,也甚少与太尉来往,独善其身。可眼下,不管是为了结谋自保,还是为了天下局势的稳定,这步棋不得不走。
太尉出手狠辣,下一个被抄家的指不定就轮到了她延尉府。
现在朝廷百官大多数都还不敢轻举妄动,都在岸边观望这浪潮到底扑向何处,但唯有在危机中方可孕育新机。
林舒安比谁都明白这是一局险棋,也是一场赤果的交易。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来,“看来我们想法一致,我就在家中静候丞相佳音。”
“林小姐请慢走。”
沈韫扭过头,“宝碌,还不去送送林小姐。”
“好勒。”宝碌快步上前几步,率先打开雅间的房门,躬下身子,“林小姐请。”
宝碌送行足足送了两条街,心里琢磨着这可是未来主母,定要好好卖乖讨巧一番。
等宝碌回来,一向耐心颇高的沈韫有些不愉,一杯茶已饮尽。
“动作利索些!”
宝碌吓得浑身一抖,膝盖一弯,立即跪在地上求饶。
沈韫懒得看他,抬手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
“对面铺子里头的糕点口味上佳,你去买些来。记得包裹严实些,回宅子里姑娘还能吃口热乎的。买好也别急着过来,你再去街尾那家淑华斋问崔老头要些新进的胭脂水粉。”
“好勒!这就去!”宝碌一口气还未顺,又风风火火一溜烟跑没影了。
……
沈韫一脚刚踏进院子的门槛。
“砰——”
一声巨响,足以见摔门之人的气愤,厚重的实木砸击地板发出骇人的轰鸣。
宝碌一颗小心脏被吓得抖了三抖,乖乖,这祖宗平日里看着还算乖巧可人,生起气来,动静可真不小。
沈韫哭笑不得。
一炷香之前
人走了没多久,宋清玹手里头的话本子就全部看完了,她心满意足合上书,止不住的心潮澎湃。
咬着手指头琢磨回味起剧情来。
淮生就要正面装上柳小姐藏在府里头俊俏的小白脸了!
哎呀呀,淮生这回算在柳小姐这处栽了个大跟头。
淮生会如何应对?会当场与柳小姐撕破脸皮,还是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
宋清玹砸砸嘴,平复完心情,迫不及待伸手就往身侧摸去,掏了个一手灰,愕然扭头一看,桌上空空荡荡。
瞬间脸都绿了。
好你个沈韫!
于是年轻有为的丞相,竟也只能乖乖站在紧闭的房门口,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耐心哄着里头的小姑娘。
“荞荞,开门。”
实在是语言匮乏,想了想又说道:“我带了好东西回来,想不想瞧一瞧?”
“不想!”
沈韫又接着哄,“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店铺,夜间我带荞荞出去逛逛,这几日你尽闷在屋里头,话都未与我好好说上几句。”
话语间似是有几分可怜,仿佛宋清玹给他吃了天大的苦头般委屈。
闻言,宝碌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双手交握候在后头,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
宋清玹噗嗤一笑,沈韫默默退后几步站定。
“吱呀——”
门打开,人直愣愣冲出来,一下子就跳上了沈韫的身子上挂着,双腿勾着沈韫的腰,将手搭上身前男子白皙修长的脖颈,眼睛弯成一轮月,笑眯眯道,
“沈韫哥哥怎么这样可怜呐!竟是要怪我冷落了沈韫哥哥!”
温润沉稳的年轻公子一时间手足无措,身子僵直。
眼看宋清玹没力气了,身子一点一点往下坠,沈韫咬咬牙,就着姿势拖住了她,掌心陷入一片柔软。
“竟是这点力气都没有。”
“呀”她不禁瑟缩了一下,不吭声,抱住沈韫的脖子,埋在沈韫肩头的小脸悄悄染上了红晕。
啊,杀人不见血。
孤寡宝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眼放空,神情呆滞。
但还是瞥见了自家主子爷红透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