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唇色浅薄,染着淡淡水光,勾唇,眼里勾着若有似无的疏淡,这一刻,距离感丛生。
他垂眸敛目,不疾不徐道:“手不稳。”
沈韫受够了少年的把戏,他反复在他的容忍线上肆意践踏。
这等行事张扬、狂妄自大的无礼之人,怎么配?
连带着,沈韫甚至有些恨起宋清玹,是她将他搁在了这个难堪的位置上。
染脏纯白、践踏天真、打碎玉器珍宝,是与生俱来的毁灭欲。
沈韫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底黑暗的那一面被勾起,一点一点破土而出,自她回京后,便从来没有平息过。
他想毁了很多东西,想亲手熄灭妙曼的火焰。
男人鸦黑纤长的眼睫轻颤阖动,清绝冷淡的五官下,没人能看清他真正的情绪。
仿佛是一尊少有欲求的神祇。
宋清玹在一侧柔声叮嘱他要多注意自个的身子,琐碎地嘱咐了一大堆。
沈韫看向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冷:“你若是再乖巧些就好了。”
宋清玹愣怔住,不明所以。
沈韫伸手遮住她那双天真的瞳孔。
“砰——”
见那二人当着他的面如此亲近,尉迟小将军生了怒火,一脚揣向隔桌案几,变脸极快,脸上阴沉沉。
剎时,好似厅中所有一切静默了一瞬,连伴乐声都止住。
不过顷刻又都重新活跃起来,窸窣闲聊声渐起。
薄酒过三巡,浅闹至深宵。
皇帝惫懒支着下颌,眸子半阖,正要开口散席。
“陛下,恕臣失礼,搅了兴致,但微臣有一事不得不报,唯恐错失良机。”
陈御从容离座,笔挺地跪在大厅正中,脸上表情沉痛。
皇帝陡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扬手,周遭声音皆停。
饶有意味道:“哦?何事?爱卿请讲。”
“臣要状告沈韫沈丞相,知法犯法,徇私包庇……”
宋清玹猛然抬首!
脑子一霎嗡嗡作响,耳边是陈御熟悉的嗓音,她陡然握紧了沈韫的手,在冰凉的触感刺激下,浑身颤栗。
“丞相位高权重,臣迟迟不敢揭露,只能暗中调查,费尽艰辛搜集罪证!陛下!宋氏夫妇并未亡于流放途中!”
宋清玹手心开始不停冒汗,眼神哀求,她直勾勾看着陈御,盼着他回下头,她只想求求他别再说了。
她想过陈御会出手,但没想到会这样快!
沈韫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垂下眼睫,神色不明,手掌柔顺地任宋清玹攥着。
官员一片哗然,陈御的声音还在继续,当初地牢里有撞见的狱卒,以及姑苏城内宋氏邻坊的口供,还有一些相关票据,一一呈了上去。
皇帝淡淡道:“那么,宋氏夫妇如今在何处?”
宋清玹呼吸微遏。
陈御顿了顿,激烈的口吻陡转之下,声音沉沉,犹带愤恨:“臣亲自前往姑苏捉拿罪臣,行至渭河时,不慎被罪臣潜逃,宋氏一家实在是奸诈无比!
臣赶忙命侍卫追击,但罪臣宁愿身死也不愿被捉拿,恐就是念着沈丞相的恩德,身上中箭跳下悬崖而亡。可他们想不到,百密总有一疏!臣手里还有其他证据,铁证如山。
臣后来派人去悬崖底下搜寻,但只有一些残骸在那,身上血肉被深山野兽啃噬殆尽,已经满目全非,没有人形了。”
陈御重重磕头:“微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宋清玹浑身失力,栽倒在沈韫身上。
沈韫单手环住她,微凉的指腹拭过她的眼角:“荞荞,别哭。”
众人的目光齐齐扫来,在场所有官员一时无人支声,虽说人证物证俱在,但谁也说不准事态发展,毕竟事关沈韫——当朝最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
他们还在观望形势,等待他的辩驳反击,现下没有必要站队,得罪了哪一方都不好。
“沈韫,你可有什么要说的?”皇帝掀起眼皮,眼神凉薄。
沈韫安抚般拍了拍宋清玹的脑袋,起身泰然走到中央,双膝一跪,背脊直挺挺的,浑身的光彩风华掩也掩不住。
尉迟禁也起身,不过他是过去环住了宋清玹,见她这样,心疼极了。
她失神地靠在少年肩头,双眼朦胧,只听见沈韫冷静地说了五个字:“这些,臣都认。”
第63章 屈辱
皇帝挑起眉静静看着沈韫,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悉悉索索起来,望向沈韫的目光里有愕然、疑惑,直到皇帝眼风冷冷扫过才平息下来。
“是臣做的,臣自然要认下。可这件事另有隐情,臣不忍心看着忠贞的臣子遭受奸人迫害而最终死于非命。”沈韫从容道。
皇帝突然勾起嘴角,冷漠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兴奋。
就在沈韫淡淡叙述的话语中,宋清玹也渐渐冷静下来。
少年一脸疼惜地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水渍,对场上发生的事情似乎丝毫不关心的模样。
她猛然攥住少年的袖口,质问他:“是你吧?是你与陈御一道计划的吧。”
怪不得沈韫为什么突然接手了典客署的事情,北夷之事确实要紧,但典客署内的官员也不是吃白食的,犯不着要请丞相处理,再不济还有朝廷其他官员可以协助。
偏偏是沈韫,因为他们必须要分散开沈韫的注意,才便于暗地操作。
想必沈韫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但一般的人只会认为敌人许是要在北夷事务上大做文章,从而会更加小心谨慎对待,精力越集中,便越会疏忽其他。
好一招声东击西!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沈韫也在暗中调查尉迟太尉诬陷她爹的证据,甚至比他们还要早查到。
或许也想到了,只不过在赌,赌沈韫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如果是小将军,那她阿爹阿娘必定还活着,是被藏起来了。
“如今是不是很失望?”宋清玹抬头看向少年,语气冷然。
少年面色沉下,动手掐住宋清玹的下巴:“你如今是什么态度?对你来说,只要家人无事,这一切重要么?”
他冷嗤连连:“宋清玹,是不是我一直以来都对你太好了,让你以为我是好拿捏的?你既然没有办法选择,那不如就让我来替你做决定。”
“我同你说过了!我不想!我表达过我的意思。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听?”
“因为如今的你根本就没有真正喜欢任何一个人!既然如此,我为自己争取又有什么错?!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
他漂亮的脸庞上尽是压抑的怒火,桎梏着她,不容许她有任何的闪躲。
“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应该非要在宋家出事之后,还因为自己的私欲去纠缠沈韫哥哥,更不应该任性出走去郦城,也不应该因为一时的情动就与你纠缠至今……我以为,一切都很简单的……”
宋清玹泪流满面,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好不可怜:“放过我……”
见状,少年又气又揪心,恨不得捧在手心哄着,语气缓和下来:“不许瞎说,那都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你带了我的勾玉,从此往后就只能是我的人,我从小便知道,想要的就要拼尽全力去争去抢,我不知退让为何物,又凭什么要让?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少年漆黑的凤眸里暗藏阴厉,要怪只能怪沈韫太碍眼了,要是没有沈韫插足的话,他和阿宋许是孩子都生了。
明明不过是一个已经被放弃了的人,何故还要垂死挣扎一番?
而宋清玹还在他怀里抽泣,她哪里真的觉着自己有大错,只是委屈无助得不行。
他轻啧,附在姑娘软绵绵的耳侧,嗓音喑哑:“别哭了,我心疼呢。好阿宋,你也不完全无辜啊。”
闻言,她愕然看向他。
少年声音无起无伏,淡淡道:“或许你一开始并没有别的想法,但是后来你敢承认你答应我成亲,答应一道回京都,没有丝毫私心么?
你想报复太尉,气他,又顺便以你将军夫人的身份,便于接近我父亲这一派的人,好搜集他诬陷宋家的罪证。
不过后来,你又放弃了,也没来得及实施,对么?”
“你如何知道?”宋清玹掐着掌心,几近失语,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句话来。
“你大半时间都在房里,我时时缠着你,因此不慎在你房中看见了你小心记录在医书上的名单,上头的人名都略微眼熟,我便多寻思了一分。
其实你这点小心思掩藏地很好,只是我天生敏锐、记忆超群。”
见她愣然住,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尉迟小将军安抚道:“没事,我又不同你计较这些,本是夫妻,你又年幼于我,我自然应当包容一些。”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气老头为了那点权势,非要在京都无端生事,但他到底也不是没做好事。
老头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便是用毒伤了沈韫。
只是可惜那毒还不够烈。
要是他早知道往后会发生这一切,会看上一位姓宋的姑娘,他一定会不嫌麻烦,亲自叮嘱让老大夫往京都寄最害命的毒!
而不是随意打发似的提了一嘴。
又幸而老头子做此事较为谨慎,不敢在京都随意买毒药,不然沈韫身子不会如此孱弱。
“你们害了我爹我娘,如今还要加害于沈韫哥哥……”宋清玹双眼迷蒙。
少年嗤笑一声,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着宋清玹的脑瓜子:“如今你沈韫哥哥不是无事么,遭殃的反而是我父亲。”
“那是他活该!做错了事活该受到惩罚!难不成你们……竟然还想妄图掩盖这一切么……”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杀了那么多北夷的将士,是不是也要遭受报应?”
“你那是打仗……不许胡搅蛮缠。”
他垂眸敛目,凝视着娇娇软软的姑娘,她俏脸上两瓣圆鼓鼓的桃粉腮,煞是可爱。
到底是怎样的爹娘,养出这样稚嫩的人来。
眼角、眉梢、粉唇,每一处,皆是照着他的喜好长的,最要紧的是这性子,像一团软绵绵的绒花,他爱极了,又恨极了。
兴许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会爱慕于自己的那一块缺失,她的纯良和天真是他的不可及,一眼便望入了心里,情窦初开,又别扭又欣喜,从此待她便与旁人不同。
“从来只有立场的不同、阵营的对立、以及利益相驳。阿宋,我要你以后站在我这边。”
宋清玹捂住耳朵,撇开头去看向宴堂:“我如今不想谈这些。”
在两人一番小声交谈下来,堂中已经进展不小,沈韫呈上的每一份白纸黑字的罪证,不单单只是指向尉迟太尉,曾经拥护过他的那一派人,皆人人自危。
当年太尉势头正盛,朝廷大半官员都自主或者被动参与了此次污蔑案件。
曾经联名上书状告的奏折如今还被皇帝好好搁在御书房里。
皇帝半掀眼帘,沉默看着手上由沈韫整理的祥单。
沈韫嘴上没有提及除了尉迟太尉之外的任何一名官员的名字,皇帝知道,这是让他这个天下之主自己做选择。
对于这份东西,皇帝未再说什么,悄然阖上,不提起半句。
“不如就按反坐处理,朕记着当初的宋御史可是抄家,外加流放之罚。但朕念在其子平定数年战乱有功,功罚相抵,遂革去尉迟的太尉之职,贬为平民,此生不得再入仕途。”
沈韫明了,这便是不计较了。
同沈韫想的一样,若是真要较起真来,朝廷未免要来一次大清洗大换血,这无论对哪一个当朝者来说,都是十分致命的。
皇权至高无上,皇帝这些年来,也在悄然成熟。
尉迟小将军自然要起身感谢皇帝的恩德。
而陈御无论如何也要赶紧谢罪,“微臣该死,未能在回京途中看顾好宋氏一家,害得宋氏夫妇极其幼女身亡,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陈御先前有含糊其辞的意思,现下便是真正点明了宋氏四人,如今只余一子宋子策还尚早。
这么一提,皇帝听着陡然挑眉,面上一副恍然的样子,似是才想起还有沈韫的事情未曾解决。
不过在此之前,“尉迟将军,朕要是没记错,宋子策是否在你麾下?”
小将军应是。
皇帝若有所思般摩挲着扳指,轻飘飘地淡然道:“你父亲犯下的罪孽啊……你自个儿看着应当如何弥补便是。
陈御史也该罚,就罚你俸禄减半。
至于沈韫沈丞相,虽说是情有可原,可到底也是欺君。不如诸位说说看,应当如何处置?谁说的好。朕就赏谁。”
闻言,陈御呼吸微遏,捂住心口。
罚他的俸禄,还不如用板子打他一顿来得好。
他白花花的银子!
这下就难倒了在场官员,皆犹豫了,双双对视:“这……”
皇帝的意思是要罚,可看陛下那闲散的样子,似也没有要重罚的意思。
可如今能够与丞相勉强匹敌的尉迟太尉倒下了,那他们就更加不能得罪丞相大人,罚的力度着实不好拿捏,生怕踩着丞相的雷区,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皇帝乌黑深邃的眼眸微张,状似漫不经心,实则仔细一一看过去,在每张官员的脸上巡视。
众人悉悉索索,静等了一小会儿,宋清玹不免开始紧张起来。
皇帝在这其间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知道多少,暗中助力了谁,她都不得而知。
她只能目露担心看向堂正中央跪得笔挺的沈韫,荼白的衣裳干净柔软,他半垂着头,侧脸如墨画勾染般清隽。
不知在想些什么,清减修长的身影好似写满了孤寂,她的心不由得剧烈抽疼一下。
生来便在诠释惊才绝艳为何物的沈韫,不应该跪在这里。
不应该什么也不说,沉默地跪在所有人中间,任由他们打量评定,而他们高高在上。
宋清玹觉得屈辱难受,她这一刻恨毒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