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罚
“哒——哒——”
皇帝指尖轻扣梨花木长案,时间不过须臾,他眼中的不耐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但他依旧什么也没说。
赶在别的官员要开口之前,陈御提出了建议,皇帝的目光也随之移到他的身上,意味深长看着他。
陈御言:“陛下,臣认为不可轻易就饶恕了丞相大人,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欺君始终是重罪,就算情有可原,也不可姑息。
万一开了这个头,往后朝中官员皆以这个为借口如此行事,那天下谁还把皇上您放在眼里?”
“陈御史!慎言!”正是方才筵席上找沈韫搭话的那名年轻官员。
偌大的宴堂一时无声,众人皆被陈御的话语所惊吓。
连皇帝的眸光也有一瞬的冷凝。
宋清玹又恨陈御的不依不饶,可是陈御同样在堂中央,她便把气撒在尉迟小将军身上。
她对他怒目而视,小声说他:“你们何必如此胡搅蛮缠?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定要这般苦苦相逼么?”
闻言,少年也没了好气性,面色黑沉。
看看这个姑娘,一有事便是来质问他,要么便是让他不要生事,好似他就是个天大的麻烦似的。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他恶声恶气道:“同我有什么干系?我不过就是插了一手罢了,你不要什么都赖到我身上,你看我何时骗过你?”
宋清玹探究似的上下打量少年一番,也不知是信没信,鼓起脸颊转过头不再理他。
这副模样气得少年反手给了她一个爆栗。
皇帝沉思片刻,狭长的眼眸如无底的黑洞般幽深。
他还是选择把问题抛给下面:“那依照爱卿所言,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陈御诚恳道:“臣认为沈韫的德行再无法胜任丞相之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上官员皆哗然,陈御这是想干什么?
倒了一个太尉,还要再倒一个丞相么?
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瞬间垮台两大支柱,这朝廷还办事不办事?
“皇上!这可万万行不通!”
“对啊,不能听御史的,再怎么说,丞相大人才华斐然,是不世之材!”
陆陆续续的劝阻声响起,皇帝支颐闲看闲听,颇有几分玩乐的意味。
周身人声嘈杂,沈韫从始至终未置一词。
宋清玹趁着现下热闹急急忙忙拉扯身侧少年的衣裳,也不再刻意压低嗓音,略带有几分命令的意味:“你快且也说些什么。”
“怎么,想让我为陈御助力一把么?”身穿华服的精致少年懒散撇了宋清玹一眼,还有心思同她玩笑,她不免又斜了他一眼。
“啧,瞧我做什么?我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做了天大的好事了。”
宋清玹也明白陈御的提议最终并不会被皇帝采纳,她担心的是沈韫哥哥的身子,他那般的身子如何能经得起一点损伤。
恐陈御自己也知道,他不过是用了一招再拙劣不过的以退为进,在场官员心里都门儿清,却也不得不陪着他一起演。
而陈御也是在向皇帝进一步表明他同沈韫的阵营并不相同。
他原本就和尉迟太尉走得近,完全有能力协助甚至接手尉迟管辖的一部分事务,朝中不至于无人可用。
皇帝也不必担心罢免太尉之后,会导致如今丞相这一方的势力再度增强。
况且,尉迟太尉当年犯下的事情,同他陈御可是没有丝毫关系的,他当年那个时候还并未入仕途,只是一个老老实实外地来京都经商的公子哥。
皇帝扬手,宴堂顿时寂静下来。
他似乎是有了抉择,面上为难:“众爱卿说的都对,不能不罚,也不能重罚。既然方才对尉迟实行了反坐,不如丞相也如此罢,朕也爱惜能臣,不舍施加严刑。
就请丞相大人污糟地牢里坐几日罢。”
皇帝道:“沈韫,你可得给朕在里头好好反省反省,朕等着你出来,莫要辜负朕的用心良苦。”
沈韫这才有了反应,抬起温和如清泉的眸子,嗓音平稳:“臣遵循圣上旨意。”
“呵。”
耳畔传来轻笑,宋清玹扭头,见少年幸灾乐祸笑得正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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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十分理所应当的,宋清玹被尉迟小将军拎回了府邸。
少年一脸嘚瑟,凤眼瞅着她,嘴上虽未说什么,眼里都是情绪,来回折腾,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
就没有他达不到的目的。
宋清玹一个大白眼。
少年揪着她的脸蛋训斥:“小眼神儿,注意点儿,一个小小的婢女竟敢如此放肆,如今我才是你的主子!”
什么主子不主子,宋清玹看他是入戏太深,要么就是成心损她。
她没有心思同他玩闹,她脑子里全是沈韫哥哥的事情。
沈韫哥哥离开的时候表情十分平静,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她很担心他。
“我要去看沈韫哥哥,和你回将军府来只是想与你好好说,怕你又同我不高兴罢了。”
不是想,是一定要。
尉迟禁高兴了不到一个时辰,心头又被她梗住,宋清玹就是成心不想让他好过。
第65章 黑暗深渊
宋清玹这一次前所未有的坚决,以往她确实也有一些随波逐流的意思,大多数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她的底线只是家人而已,她自己怎样都好。
可是沈韫哥哥出了事,她没有道理不去关心他,她不是那般没有良心的人。
更可况这事情还是因为他们宋家。
如若不去,宋清玹要自责死。
尉迟小将军咬死了牙不肯松口,哪有送自已的女人去给别的男人见的,那男人惯会惺惺作态。
他将那颗贪婪奢求的心扼杀在地牢里。
牢里孤寂阴森,最想要的人却迟迟不肯来,是人都会死心的吧。
她就是不够残忍,那么就必须由他这个做夫君的搭一把手,掐灭生人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气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快些绝望,快些死心吧,沈韫。
宋清玹好话坏话说尽,少年睁着眼,却只当没有听见,甚为体贴递她茶水:“渴了吧?来,喝一口。”
见她面色青黑,兀自仰头喝光了杯盏里的水。
现下人在自个儿的府里,前阵子的心浮气躁一扫而空,正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尉迟禁心胸开怀,便大方不同她计较,整日在他耳畔念念叨叨什么沈韫哥哥。
虽不顺耳,倒也不是忍不得。
想到此处,少年生出一丝感慨,曾几何时,他也是半点气都受不得的贵胄公子,哪像现在这般,成日被拿捏,心绪起伏不凭自个儿控制。
“你也不必想太多,他乐意为你做这些事,你大大方方受着便是,后果让他自个儿担去,也不是担不起,横竖不过是牢里走一遭,出来后依旧高坐他的丞相之位。”
宋清玹斜眼,伸手去掐他的脸颊,他不闪不躲,腆着脸将嫩生生的皮肉送了上去,眯起眼睛哼唧。
她手一僵,被这番作态弄得哭笑不得。
她满脸困惑开口:“我倒要看看你的脸皮能有多厚。你自个儿爹出事,你不去府里看他也就罢了,还来同我纠纠缠缠,我要是你爹爹梦里都要训你一句不孝子。”
宋清玹自觉这番话是说的有些重了,默然微抬眼皮,观他脸色。
少年鸦黑的羽睫阖动,似鲜活幼崽,享受地在她的手心里蹭蹭。
心下快意,好一阵没有这般畅快亲近了,宋清玹作势要抽出手去,他万分不舍又贴了上去。
凤眸微微眯起,嗓音透着一股漫不经心:“我爹自是也一样,做了什么样的事,便也要担着什么样的责,是好是坏,又与我没有干系。”
宋清玹微讶,没成想,他心冷到这个地步。
“何况,我若去太尉府看了他,你嘴上不说,心里也要埋怨我。为你出气,不好?”
她倒也没有这么小气,她自觉如今已是两清了,从此尉迟同宋家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啊,全是沈韫哥哥一手为之,而他如今竟是在地牢里。
“我定要去。你若再拦我,我便……便……”
少年懒懒抬眸,他同她在一起之后,不知怎的,好似愈发惫懒,成日里就想黏在她身上,若是自己没有长骨头就好了,两人可共用一根根骨,骨血相连,往后不分你我。
“嗯?便什么?”
宋清玹推开他,不让他赖在她身子上,他整个人又修长又紧实,每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我便要同你恩断义绝!”
少年凤眸霎时黑沉一片,从齿缝挤出两个字:“你敢!”
宋清玹这么说了自然要做给他看,这几日都不再同他说话,一个字也不。
饶是少年如何卖乖讨巧,还是威逼利诱,她看也不看他一眼。
自个儿在房里翻起医书,任凭小将军扯她的黑发,脑瓜子一晃一晃,哪怕眼前书上字迹都漂浮,她也只紧紧抿着唇,半点响声都没有。
用膳她也只在房里用。
宋清玹是铁了心要整治他,他太不讲道理了,蛮横得紧。
午夜时分,薄云遮月。
树影在墙上斑驳破碎,宋清玹悄悄潜行至森森的庭院处。
当然,也只有她自个儿觉得此行无人发现。
巡夜的侍卫皱巴着脸为难看着宋清玹鬼鬼祟祟的佝偻背影,姑娘深夜真是大好的兴致。
尉迟禁犹在香甜睡梦中,被引泉唤醒。
这几日睡眠比往日好上太多,一想起心爱的姑娘就在同一间院子老实呆着,隔了小段距离,也觉自个儿房里好似都染上了她的香甜气。
不是自发醒来总是难受的,从榻上起身时,脾气有些重,穿衣穿鞋出门的动作兵兵乓乓大响。
一张俊脸,面色甚黑。
等见到一脸无辜死活非要站在庭院里吹凉风的宋清玹时,又想起她为何这般作时,面色更差。
一旁被迫醒来的下人们零零散散围着宋清玹站成一圈,皆不敢吭声。
人才刚到自个儿手里,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没过去,少年只想同她亲近,没成想她一直不依不饶。
他按压眉心,重重叹息,苦大仇深看着她,嗓音带着晨起时般的喑哑:“你到底要如何?嗯?别同我折腾了。”
引泉见二人氛围如此,不忍自家主子威严的形象毁在此刻,挥着手遣散了一众奴仆,他也悄悄退下。
“你让我去见他。”免得又激起他的愤愤然,宋清玹隐下了沈韫哥哥这个称呼。
唉,少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双眼迷蒙靠在她的身上。
挨得近了,女子身上甜甜软软的气息环绕着他,方才被夜风吹得有一丝清醒的脑子又迷糊起来,犯困了。
“我要是不同意,你又要如何?明夜也还要这般么?”
他在她脸上蹭了蹭,微凉的肌肤触感熨帖他的火热体温,不由舒爽地轻叹出声。
“没错!而且从明日起我便不再用膳!若是你想看我瘦得没人形,你便继续固执就是。”
少年起伏的胸腔里吸进一口良夜的寒凉,身体里滚烫的血液好似都渗进了冷意。
他正要说她,宋清玹极快又接着道:“我只见一面,不见着他在牢里怎么样,我这心就永远安不下来。”
她惯是极会的,用手轻轻揉揉少年柔软的耳垂肉,见他舒服眯起眼睛,又侧头用唇碰了一下他的脸颊,极尽安抚。
温言细语说了好些哄人的话。
在要命的温柔中,血液一点点温驯下去,又忍不住地困意上头,稀里糊涂就应了下来:“只一回仅一面,别的不能再多。”
宋清玹勾起嘴唇,欢喜说着知晓了,心里却在想,一生二,二生三,自然有一就有二,开了这个头,再多去几回也不成问题。
罢了罢了,沈韫哥哥还是早些出来吧。
该死的皇帝。
第二日,宋清玹早早便收拾好,生怕少年反悔,连早膳也不曾用,匆匆打了声招呼,便飞奔着出了府。
宝碌早已在将军府邸外等候许久,不敢离得太近,隔着街上几间铺子的距离,远远便朝她扬手。
一向一言九鼎的少年将军这会儿早已经后悔了,早膳用到一半,越想越不舒心,谁知那混账会在牢里头生出什么事端来。
男人,还是死了的最让人安心。
“引泉,快些,唤姑娘回来!”
引泉一脸愁容:“啊?主子,可是姑娘早些就出了府,现下怕是影子都没了。”
清晨,长街上陆陆续续的摊食摆了出来,宋清玹随意买了一家包子铺里的肉包,是位很热情的大娘。
她扭头问宝碌:“沈韫哥哥在那里面可吃得好住得好?”
宝碌忙说:“回姑娘的话,自然是极好的,姑娘不必操心这个。可就是大人情绪一直低落,一个人靠着墙便是一整日,什么话也未说,面上也不见什么有表情。
但是只要姑娘今日一去,那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在地牢的丞相始终是丞相,哪里有人敢怠慢?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供上,就连那间牢房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长毛软垫、檀木案几、纸笔墨砚一样不落。
皇帝哪里是折腾丞相大人,分明是折腾他们狱卒,丞相大人成日里一声不吭,面上瞧着再温和,底子里谁知道又是什么东西?
他们生怕会有哪里做得不好惹到丞相,自从丞相大人进了地牢,他们便整日提心吊胆。
更何况,这座地牢里是有人见过清淩的丞相发疯的。
狱卒私下里早就传开了,不染凡尘般的沈韫沈丞相在此处亲口命令了狱卒把一个普通男子残忍暴打至死。
听说后来狱卒处理尸体的时候,抬都抬不起来,尸体软趴趴的,里头尽是碎骨。
要知道在他们本朝有律法规定,不得随意打杀虐待奴仆,况且是没有奴籍的平民百姓。
几个狱卒推来推去,最后还是一个稍年轻的给沈韫送去了早膳,战战兢兢躬身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偷摸着抬起小眼看。
昏暗的烛火明明灭灭,无风也乱颤,如同狱卒此刻砰砰直跳的脆弱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