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说着,沾了茶水,在石桌上,一笔一划写了出来。
“原来是这两个字。”宋予慈若有所思,“如此,我倒也听过,不过,是在很早之前的一本茶书上。
如果没记错,此茶与旁的茶不同,并非生于高山之上,反出现在多水的谷地。
‘藏云山谷涧,有茶字娥皇’,说的就是它了吧。”
想起书中所记,宋予慈有些唏嘘。
当初看见这段,还很是惊奇,却又并没深思,兜兜转转,竟然又在不经意中重逢,看来,当真是有缘分的。
沈沛微颔首,取出他找到的风俗录,递给宋予慈。
“不错,这诗中的藏云山,正在陵山郡内,曾因出产云英矿,盛名一时。”
听到此处,宋予慈联想一番,大概能猜测出一二。
“敢问世子,这藏云山,如今还产云英矿否?”
听出已被她猜中,陆远暗暗感慨宋予慈的机敏,赞许地点点头。
“如公子所想,藏云山的云英矿,早在几十年前,就被采掘一空,当下,再无出产。”
沈沛说着,顿了顿,犹豫片刻,继续道:“那日公子提及公府内泉,命人下井查验,发现了几块云英矿石,想来是之前先祖埋下的。”
宋予慈听了,翻了翻手里的风俗录,默了好一晌,抬起眸子。
“既然如此,我们便去藏云山走一趟吧。”
第21章 出行
“虽然明矿没了,怎么说,都能留下些痕迹,去一趟,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
听到宋予慈主动提出去藏云山,沈沛很有些意外。
本还在斟酌,该如何劝说她同行,却反被她邀约,不由一阵惊喜。
可当宋予慈听说,来去需花三日,还是不出所料地犹豫了。
陆远见着她秀眉一蹙,却又很快散开,对着他,露出不无尴尬的微笑。
“非要三日么?可否有更快捷的法子?比如……抄近路什么的。”
重活一世,沈沛每次见到宋予慈,不是冷若冰霜,就是一本正经,难得见她这般神情,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
于是,摇摇头,颇为无奈似的,对宋予慈道:“藏云山如今鲜有人去,道路并不方便,去头去尾,三日已是最快的了。”
接着,又靠宋予慈近了些,望着她,很是诚恳地问道:“莫非,公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不方便?”
宋予慈:……
何止不大方便?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她天天出门,舅母就已很不放心,更不要说,连续三日不归家了。
可碍于是自己先提议藏云山,更何况,她也真认为,为了清查黄金茶,非常有必要去一趟。
于是,苦涩地笑了笑。
“没什么不方便,只是不惯车马劳顿。既然如此,容在下回去预备一二,等妥当了,再告知世子。”
宋予慈说着,便起身告了辞。
望着宋予慈心事忡忡的背影,沈沛心头闪过一抹忧虑,可又很快释然。
他相信,宋予慈一定能想出办法。
毕竟,他的自自,从小就机敏,后来,更是从未让他失望过。
果然,不出沈沛所料,回书馆换衣服时,看见一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女郎时,宋予慈便有了一计浮上心头。
“什么?参与书馆的游学?”
“是呀,就是我常去的那家,说是正值仲夏,最宜访深谷,品清泉。”
立在严氏身侧,宋予慈讨好地替她捏着肩,一下下,捏得她又酥又软。
可即便如此,也并不能打消严氏心中顾虑,两道飞鬓蛾眉,紧紧攒在一处。
“娘子家家,怎好在外歇宿三日?”
“同去的,都是娘子,七、八人一道,吃住皆在一处,不会有事的。”
宋予慈锲而不舍,一面解释着,一面还掏出才在书馆画下的宣单,墨都还未干透,递给严氏。
“您瞧,征招的,都是年轻娘子,还有郡府的守兵护卫……”
为了说服严氏,宋予慈自说自话地,先把沈沛利用上,心想回头跟他招呼一声,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之前听宋予慈说,全是年轻娘子,严氏反而更不放心,当下又听有郡府守兵护卫,稍宽慰了些,却又突然回过味来。
“这书馆,是谁家开的?如何还动用得了郡府守兵?”
“这个……”
没想到严氏还会往深里追,宋予慈一时编不出来,只好撒娇抵赖。
“哎呀,舅母,我不过是个书客,如何能知道那许多……总之,不会有危险的。”
说着,一双柔若无骨的纤臂,款款圈住严氏。
“我记得,母亲说过,她年少时,陵山郡就很时兴书馆游学。
三五闺中好友,一道读书,一道纵情山水,想来,这样的日子,才不负为诗酒年华吧。”
宋予慈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严氏的脸色,又试探道。
“舅母当年,就没有参与过么?”
蓦地被宋予慈勾起往事,严氏也不觉陷入回忆。
想起当年,正值青春的自己,确和闺友们,有过一段无忧无虑、潇洒肆意的日子。
只可惜,韶华易逝,出了阁,成了妻子、母亲,如此一心一意只为自己活着,是再也不能够了。
于是,再看向宋予慈时,少了几分忧虑,多了几许理解。
“哎,不是舅母拦着你,只是,你孤单单一个人,若真有什么,我们如何与你父亲母亲交待……”
听着严氏情真意切的话语,宋予慈不禁圈得她更紧了些。
“不会有事的,舅母若不放心,出发那日,您与我一道看看便是……”
严氏见宋予慈实在执着,想了想,也不再反对,只是提了个要求。
“既然你非要去,别的也就不多言了,只是,务必带两个男丁,远远跟着,万一有什么,好歹有个照应。”
宋予慈一听,知道这是严氏的底线了,也不好再讨价还价,只得乖巧地应了。
“多谢舅母!”
宋予慈甜笑着福身行了礼,又腻在严氏身旁,好一番揉背捶肩。
“就知道,您最心疼我了。”
听着宋予慈不无示好的娇语,严氏无奈叹了口气,伸出手来,点了点她的额心。
“我哪里是心疼你?是溺爱你……真怕再这么下去,你母亲要来我梦里骂人了。”
听了严氏的话,宋予慈噗嗤一笑。
“母亲谢您还来不及,如何会嗔怨舅母?”
说着,又揽着严氏,娇娇柔柔。
“母亲临去时,跟我说,舅母持家中正,又慈心慈性,让在她跟前如何,在您跟前,也一样。
所以,予慈才敢跟舅母这般……”
宋予慈说着,把头埋在严氏的颈间,无不亲昵。
看起来,既像个不谙世事的娇女儿,又像失怙的幼兽,小心翼翼地,从主人那里汲取温暖。
每每宋予慈如此,严氏总忍不住又想起她让人心疼的身世,接着一阵心疼。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还是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年纪,却要独自经历这些坎坷,岂能不让人多疼她些?
于是,也就不再执着,伸出手,把宋予慈抱进怀里。
“哎,罢了罢了,你母亲当真要怪,就让她怪吧!我的儿,你这样惹人怜爱,又岂能怨我呢?”
说着,牵起宋予慈的手,又一番谆谆叮嘱。
出门在外,要如何当心自保云云,生生说了一炷香的时辰,才放她回了闲梧居。
终于说服了严氏,宋予慈又急忙修书给石松,让他抓紧时间招揽女郎,三日后出发。
毕竟,要让严氏亲眼见真章,宋予慈不得不大费周折,做戏做全套。
次日,又去见了沈沛,跟他提出借郡府守兵的事。
“咳咳,在下有个开书馆的友人,想要办一次游学,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家人未免忧心。
思来想去,想问世子借两位守兵,不必做什么,只需远远跟着就是,权当慰藉。”
沈沛听了,大概知道她谋划了什么,抿嘴忍住笑,点点头。
“此事好说,只是,不知,公子友人的书馆游学,是去何处呢?”
宋予慈仔细思量过,想来想去,还是让这群小娘子跟他们同路最稳妥。
毕竟七、八个年轻娘子,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她不好交待。
再说,她也要顾虑江家的府卫,有什么情况,自己好随时混入游学的队伍中。
“这个么,其实,这次游学的起因,是在下跟友人提起要去藏云山的事,他也有了兴致,所以……”
宋予慈说着,不无心虚。
毕竟,在她心中,沈沛绝对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暴露她的破绽。
可当下,实在也没别的法子了,还是调查黄金茶要紧。
结果,出乎意料,沈沛听了,竟不再多问,点点头,便唤来玉竹交待下去。
三日后,宋予慈先在严氏的目送下,跟着一群小娘子,欢欢喜喜出了城,再换好衣服,与沈沛在约定的地点汇合。
一切异常地顺利。
看着窗外的风光,已从人烟密集的城镇,变成旷远的山野,宋予慈紧张了一早的身心,终于也舒展了。
转过身来,满面春光含着笑,问沈沛道:“世子常出远门么?”
或许,是因为连日的相处,一模一样的马车,再次与沈沛同乘,已没有了之前的抗拒。
沈沛显然感觉到这点,受到宋予慈的鼓舞,面上也漾起笑意。
“不常,多在陵山郡内,最远……”沈沛说着,顿了顿,“去过山阴。”
蓦地听他提起山阴,宋予慈心尖一皱。
想起六年前的那场邂逅,花容上的暖意,霎时玉解冰消。
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便调转目光,不再多言。
见宋予慈如此神情,沈沛无奈又苦涩,暗叹,看来,还不是时候。
于是,按下山阴不表,另起了话头。
“也去过别的地方,见过沧海,见过古原……”
“世子见过海?”
宋予慈果然起了兴致,转过身,虽不似方才的神采,也好歹回了暖。
“嗯,跟着太子殿下,去过东海沿子,督采浦珠。”
宋予慈一双向来淡漠的眼里,闪过难得的光亮,沈沛不禁多说了几句。
按理,太子钦差的行踪,无论轻重缓急,都该严格保密。
然而,宋予慈完全没有在意什么太子督采,只是眨着满眼星光,很有些向往地问道。
“沧海,是什么样的?当真幅员万里,广于苍穹么?”
说这话时,眼前的宋予慈,瞬间与脑海里,那个问他“如何会吹爹爹最爱曲子”的小姑娘重合。
沈沛蓦地愣住了。
好一晌,才回过神来,撇过头,闷闷地应了声“嗯”。
宋予慈当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
却不知,她要再问下去,沈沛就会忍不住告诉她:沧海再广阔,不及,你眸间星河。
第22章 古原
沈沛没有骗她,这藏云山,确实山迢路远,马车行了大半日,也还未见其踪迹。
枯坐无聊,宋予慈与沈沛,一言一语,漫无边际聊了许多,后来,说起了为何要振兴陵山郡的茶业。
沈沛一面给宋予慈斟茶,一面慢悠悠解释着。
陵山多山,又地处大炎腹地,本不是个天资优渥的地方,奈何□□看中它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才定作陪都。
有了这个身份,原本穷僻的陵山郡,人丁日渐兴旺,朱门大户,亦是连绵不绝。
“只是,此地终究不适宜耕种,加之水陆皆不通畅,当下的繁华,全靠着天家的一分眷顾,可又岂是长久之计?”
宋予慈抿了几口茶,靠着窗阑,听着沈沛的解释,不无认可。
“所以,世子就想起靠发展茶业,带动百姓生计,再互通有无,重振陪都?”
沈沛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过了一晌,又开了口,只是声音,压低了许多。
“除此之外,公子或许也知晓,当下皇城里,并非风平浪静。”
沈沛豁然提起皇城,宋予慈惊讶之余,更有些疑惑。
皇城里的不太平,也并非是个秘密。
大炎上下,对于太子与大皇子相争之事,也都略有传闻。
只不过,寻常百姓嘴里的,多是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能有三分真,都已算不错。
今日蓦地从沈沛嘴里听见,宋予慈很是费解。
她不明白,传闻中,最是谨言慎行的太子心腹,为何要跟她提起权斗。
“世子所说,可是东宫与……”
“没错。”
还未等她说出大皇子,沈沛即刻打断了宋予慈,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坐近些。
不知沈沛葫芦里卖什么药,宋予慈犹豫了一瞬,还是起了身,往沈沛身边挪去。
当下乘坐的这辆马车,虽已称得上宽敞豪华,终究空间有限。
宋予慈不得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动,因此,错过了沈沛眼底闪过的一丝得意。
“咳咳,世子想说什么?”
几乎与沈沛挨在一起,宋予慈转过头,压低了声,犹如耳语。
感受到她身上的气息,沈沛眼底含笑,也用同样的音量,靠在宋予慈耳边。
“其实,振兴陵山郡,不止是郡府的意愿,更是今上的意思。”
听说这个,宋予慈并不惊讶。
毕竟,作为陪都,总不能一直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
长期以往,对国库来说,是笔庞大的负担。
“今上有意,下面的人,自然要做出些事来,不仅是我们,别人,也在想法子。”
不用问,宋予慈便知道,沈沛口中的“我们”指的是太|子党,而“别人”自然就是大皇子了。
“如此说来,世子请我出山,图的不仅仅一个陵山郡,还有整个大炎啊。”
宋予慈眨了眨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
今天这一席话,换做是别人,宋予慈还可当作是无心说漏。
但沈沛,绝对不会。
她相信,他这样做,一定有什么目的。
梳理了几种可能,宋予慈更倾向于,沈沛此举是为了给她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