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脑海里一直回想着的是母亲去前的一幕:已经被病痛折磨的骨瘦如柴的母亲,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孩子,我走了,你以后就要受苦了。”
清风微微拂过脸颊,他愣愣地看着路边一朵顽强生长的野花,恍然间脸上有水划过,他实在是太笨了,现在才明白母亲那句话的意思。
而中间隔着的,是一生,是他那坎坷的前世。
前世,他欠了那个人很多。走的时候也不安生利索,生生熬白了那个人的头发。
他记得,那人,年轻时候头发黑得像墨。
那人……
“老三,我们明天去小学转转吧。”王云山提议道。
老三上下看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
王云山笑了,心里充满了对明天的期待。
第2章 李家妹子
油灯如豆,王云山盯着父亲头顶冒出来的白发发着呆。
王喜才吧嗒吧嗒地抽完一杆烟,用脚底做板,敲出烟灰,胳膊搁在桌板上,肃声说:“这是最后一次。”
“爸,你放心,砖卖了我就去收橘子。我这回一定好好赚钱,绝对不偷懒。”王云山站直身子对他爸保证。
他明白在他爸,自己是个什么形象。
“早点睡。”王喜才瞧了他一眼。
那一刻,王喜才的后背在他的眼里一下子弯了许多,直到睡时,王云山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父亲看向他的那一眼。
无奈,疲惫中夹带着一丝希望,父亲那双通红的眼睛彷佛追进了他的梦里,搅得他睡不安宁,索性天刚擦黑就披上衣服出门了。
早饭后,他沉默地回来了,正在吃饭的王喜才抬抬眼:“问清楚了?”
王云山点点头,他又问:“人什么时候过来?”
王云山涩声回:“半个小时后。”他有些难受,父亲的碗看着很大,里面就只有一些红薯块和着几粒小米,清的很,这米汤就着一些咸菜,就是他的早饭了。
庄稼人没有休息的时候,父亲已经去过一趟地里,用过饭后还要再去。
“爸,你就吃这些吗?”王云山拿起碗,给他扒拉了些红薯。
“这怎么了……以前还吃不到里。”
父亲的话让王云山更加难受了。他直直盯着父亲的那双耳朵,耳垂很大,到现在还能看见上面的耳洞。
听说,父亲曾经有一对大圆耳环,银的,实心的。
后来因为光景不好,在他没出生前就卖了。
前世,父亲走之前,他都没有为其再打一对。
“爸。”王云山喊了一声,在王喜才抬头之际,擦擦眼眶,又说:“今天的早饭谁做的,怪好吃的。”
王喜才奇怪地看他一眼:“还能有谁,你二哥夫妻俩要料理庄稼。你老子都给你做了四五年的饭了。”
王云山:“……那爸你多吃点。”
午后,一辆拖拉机进了李村。
车子后面是赶热闹跟着的一群孩子们,还有几个恰好回家的村民,他们看见那辆拖拉机停在了王云山家门前,拉走了王喜才攒了半辈子的宝贝。
他们还看见,王家小儿子,那个二流子笑着接过司机递过来的一叠薄薄的钱,拿在手里数了一遍,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还给那人递了一根烟,目送那人拉着一车土砖离开。
王喜才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来。
大家震惊了:王喜才家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把他爸好好的准备盖新房的土砖卖了。
“啥?你问他要钱作甚?”
“我们哪里知道。”
“他们家那个房子,和我们一样,风淋雨晒的,还是他妈嫁进来之前修的,撑不了太久啦。我们家明年准备就盖新房的。”
“你说他爸肯定知道?怎么可能?他爸以后想睡在土窝窝里?”
就这样,王云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在村子里出了一回风头,他也已经从不学无术的二流子变成了成心让父亲睡大马路的不孝子。
不过,现在,刚刚卖完土砖的他,已经拉着王老三去了村里的小学。
李村是个大村,从村头到村尾走上一个小时才能走完。
王云山家在村尾,而村里唯一一所完整的小学就建在离王云山家步行得半个小时的地方。
出于孩子的安全考虑,村民自发筹款在村尾建了一个“小学”,只收三年级以下的学生。
王云山和王老三这次去的就是村尾那个小学。
王云山的未婚妻,李芳舒家就在小学正对面。
王家和李家原来是邻居,他们两的婚事是两家早早就定好了。
只等年纪一到,王云山就可以娶李芳舒了。
上辈子,王云山和妻子在他二十二岁就结婚了。
在他妈还没走之前,两家人以前还是走得很近的。李婶也对他很照顾。
他和老三推推搡搡从坡上下来,真正到了李家门口,王云山又有些不好意思上前了。
背后,王老三故意激他:“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的,都是一个村的,有啥不好意思的。”
王云山站在门口,淡淡瞥一眼王老三,拿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扬声推门进去:“李婶,你在吗?”
一进门,宽敞干净的小院一半做田种菜,一半用土压实,供人进出,一切井然有序的摆放着。
王云山眼里划过一丝惊艳:这是他在王家待着的这几天不曾看到的。
这里到处都在向王云山展示着,一进门迎面向他走来的李婶,这位看起来普通的中年妇人,他的岳母,是个顶讲究的人。
王云山特意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他依稀记得她是个很疼爱女儿的人。
七十几岁的高龄,背着半麻袋苹果——大概有几十斤重,拄着拐杖,靠着一双小脚,走一路歇一路地来他们家,给他们送苹果。
心下这么几回,李婶已经近前。她亲热地拉他和老三进屋:“五娃子和老三来了,快进屋,婶给你们倒点水。”
王云山和老三腼腆笑笑。
一进屋,李婶就摊开桌前垒着的两个碗,抓着桌子上的暖水瓶,要给他们倒水。
“婶子,我来。”王云山从她手里接过,给王老三倒了一碗水。
“婶子,我叔呢?”王云山刚刚暼了一眼,里屋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王老三在对面闷笑,王云山对他暗暗挥挥拳头。
“地里去了,你李哥也是,芳舒和芳云也被他拉过去了,说是地里活多。“李婶说,“我这不正给你李哥做被子呢。”
“李哥日子定了没有了”这是王老三在问李婶。
“还没有,也就个把个月的事了。”
两人就在王云山旁边聊起来。
王云山想起记忆里那个大舅嫂,微微头疼起来。
本来他还想等他攒点家底再结婚的,妻子年龄也小,日子再往后退一下,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成婚这事,要是和上辈子一样,就得尽早提上日程。
“娘,我哥的水喝完了。”李芳舒清脆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来,王云山起身去接。
他率先用修长的手指撩起帘子,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门口的光线,也挡住了李芳舒进门的路。
李芳舒一见是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瞬间拉平。
王云山见状,笑了笑,刻意的身子往侧一让,故意问:“你不情愿我来?”
李芳舒已经感受到不远处李婶的眼神,她左右看了看,不例外看到了王老三,对方对他讨好一笑。
李芳舒瞪了王云山一眼,俏生生回:“我可天天盼着你来呢,我们全家都盼着云山哥你来。”
王云山摸了摸鼻子。
“娘,我哥让我回来接水。”李芳舒卸下身上背着的水壶,径直走向桌子上的暖水瓶。
“你这丫头,这是热水,你哥要的是凉水,在灶房备着呢。”李婶拦住女儿,对着王云山说:“你们先坐坐,我去接个水。”
李芳舒就势把水壶递给自家娘亲,坐在椅子上歇脚。
只见王老三缩着脖子无声喝着碗里的水,王云山咳嗽两声说道:“咳——芳舒,李家妹子,我过来是想给你说一声,我过些天要出趟远门。”
李芳舒看向他,他接着又说:“不过,我很快就回来了。”
对面,李芳舒还是拿那种有些专注的眼神看着他,王云山恍惚间觉得这种眼神十分熟悉。
他们刚结婚的那段日子,妻子也曾这样看着他。
后来——
当下李芳舒的话拉回了他的心神,她说:“哦。”
灵动的眼神间像是装满了委屈,尽管知道妻子不是那样依赖他的人,他们也还没有结婚。
王云山还是继续解释道:“我明天一大早走,后天下午就回来了。”
妻子说:“好。”
王云山心下一松,闷头喝了一口水。
老三在他旁边惊讶地看着他,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
王云山懒得解释。
这是相处四十多年的习惯,他出门前,总要对她交代一番的。
他并不想妻子知道他的事,是通过别人的口中。
这样,她安心,他也安心。
王云山坐在靠近门的一侧,他感受到徐徐微风吹过,通过他的指尖,拂过他的心间。
对面的人,乌黑亮丽的眼睛,微微抿起的嘴角,还有那略显英气的眉毛,白里透红的脸颊,无不彰显着健康的活力。
只这么看着她,他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王老三是亲眼看见自家兄弟是怎么盯着自己未婚妻不放,一双眼睛就像黏在对方的脸上。
甚至,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更了不得!王云山的目光□□裸落在未婚妻的嘴上,那目光专注的样子,真是没眼看。
李婶好像直接去田里送水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李芳舒直接从自己座位处换到王云山另外一侧,捏起王云山腰侧的肉,往外一拧。
王老三嘶的一声,替王云山喊疼:他的脸上五官都皱到一块了,虽然下一秒就恢复脸上的表情。
王老三撇撇嘴:装什么装。
他再抬头看一眼在两人不远处的李芳舒,脸上笑盈盈的,手下动作更紧了。
王云山一抖。王老三抱住自己的碗,默默将身子向后挪。
弟妹看着乖巧,没想到……王老三心里给王云山点了根蜡烛。
“三哥,你要不也给自己点一根?”王云山带着笑意问。
王老三忽地抬头,双手扣着瓷碗边沿,发现自己不注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而他身边,李芳舒也笑着看他。只听他飞快地对王云山说:“我……我就不用了。”
王云山看热闹不嫌事大,开了句玩笑,老三如他预料地被他吓了一跳。
他心里明白,老三无论说什么,妻子都不会当场发作的。
因此,他看着老三舒了口气的神情暗自笑了笑。
至于之后,那就祈祷老三没太大事。不过,妻子有分寸。
王云山看着李芳舒缓着神情同老三说话的样子,万分怀念。
临走前,老三摔了一跤。
他听着一路上老三纳闷的自语,嘴角一弯,又很快收回,转而和他一起研究:李家到底为什么要把农具放在必经的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王云山:为了让你摔跤。
第3章 橘子
王喜才坐在炕上,左手捏着纸盒,划开一支火柴,点上旱烟,他侧头暼一眼旁边。
他旁边的王云安已经熟睡过去,一只腿露在外面,他久久地盯着王云山的那张脸。
一□□康的、红润的脸,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农家汉子。
他多么希望这个孩子是个普通人哪。
王云山前日里的那番话打动不了他,他只那时候脑间一闪,想到了王云安。
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他以后要是一走,老大这边,总得有个人给他养老送终。那个人,只能是比云安小二十岁的云山。
云山虽然又懒又倔,但是个心地很好的孩子。
这次他说的那事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他咬咬牙答应的事也不可能反悔。
眼下,砖也卖了,云山明天就要走了。
他还是睡不着觉,一大车砖就换了十块钱,那是他攒的上好土砖。
总归是舍不得的。
老头一夜没睡。
大清早,王云山一出房门,就看到他爸端着一个小板凳在对面的台阶上对他招手。
王云山三步并作两步:“爸,你吃了没?”
王喜才点头:“你这次出去可要细心点,把口袋里的钱装好。有啥事就听老三的,别犯倔。”
“爸,你放心。”王云山看到了门口等着他的老三,手下动作更利落地往自行车后座两边绑着筐子。
王喜才的手指停留在王云山刚刚绑过结的地方,试了试松紧,满意的眼神划过。
他不大爱说话,今天早上说的话已经超出以往了。眼下只是默默地打开王云山挂在车头的布包,往里面放了一个红彤彤的又大又圆的苹果。
“爸,你这是做什么?”王云山望了望屋里,只看到两个侄女在炕上睡着,“你这样让二嫂看见了,又得说你。”
“拿着,路上吃。”
王喜才背着手走了。
出门前,王云山回头望了望身后又低又矮的土屋。
他的父亲,一辈子都住在这里。
王云山感性的时候也只有一瞬,和老三一齐骑着车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也不忘闲聊几句别的。
“你爸怎么同意你骑车出来的?”
“你哥咋同意的?”老三这句话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还能咋同意的?他们不同意,别让他们知道不就行了。
他们骑了一天的路,从清晨骑到黄昏,从平地到山路再到平地,看到不远处那一片橘子的海洋时,轻轻地笑了。
他们坐在一处高地上吃着带来的干粮,望着那一片橘林。
王云山用苹果和推着木车的果农换了几个橘子,扔给王老三叫他尝尝鲜。
老三眯着眼说甜。
“这橘子是甜,怎么才能让他们卖给我们是门学问。”
王老三偏头。
王云山拍干净裤子上的土,让他在原地等着自己。
正是橘子采摘的季节,果农就住在橘林里,守着橘子。
王云山下了高地,走了不到百步就看到一间土砖和稻草建成的房子,在一片青翠中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