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公家的来。”李老汉失望透顶,这儿子打的算盘在场都明白,两个孙子还小,没有分地,他们家的地是四个成人的,门口那块自留地,根本养活不了庄稼,能打一百斤粮食都够呛。
这是不打算留活路。
李老汉不客气:“你们家四口人,那些地用来种烟草,赚的钱够够的了。”
难得的,李英川没有第一时间反嘴,他面上带着难色:“叔,你看看,我这……”
王云山一瞧,可算是来来回回有所突破了,他兴奋开口:“钱你的也不用拿出来,地两家一人一半,房子你该拿就拿,再给你六百块钱,足够你再盖一处院子里了。”
“我要是你,我就赶紧答应了。”王云山摊手,“这也挺公平,又没让你照顾他们的以后。大家眼不见心不烦的,可不就和睦了吗?”
“叔也觉得对,英川,你觉得呢?”
“叔你说啥就是啥吧,我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李英川这时一副失落的眉眼对着两个叔叔。
他们心软的瞧一眼李老汉,又对李英川说:“到时候盖新房,我让你堂兄过来帮你。”
他的眼睛骤然一亮,半晌回头瞄一眼李老汉说:“谢谢两位叔叔了,我早点搬出去才对我爸妈好。”
“你也不要太难过。”埋头写字的叔叔少了李英川的侵扰,另外一个在中间做着润滑油。
倒是王云山凑近桌子,不再理会李英川。
李英川扯开嘴角一笑,李老太太微微低头,李老汉眉头皱紧,瞧上去越发不可接近。
李英川和那个叔叔聊几句的功夫,王云山就将那张写好的协议怼到了李英川面前:“赶紧签字,少套近乎。”
“你……”李英川今日的遭遇,叫他把王云山记恨上了。
他扯出那张纸,从胸口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通体泛着银光的钢笔,细细看完,微微偏侧身,挡住王云山的目光,在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说起来,这也是最近流行的一种法子,分家时有一定的文书,本就是自古以来某些家族的传统,今天用到这件事上的人扩展开,李村的村民默认这样更加妥帖。
安全有保障,那些大队里开的普法课,那些下乡的知青和干部都说了,这种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不按照上面说的做可是犯法的。
这件事是李老汉刻意交代王云山做的,李叔也在李老汉的传话中带来了印泥。
李英川签完字要把纸还回去的时候,王云山把印泥推到他眼前,右手摊开侧着伸出:“请。”
他看的清楚:李英川咬咬牙,刮王云山一眼,接过印泥快速按上手印,用衣袖嫌弃的擦擦手指,还在恶狠狠的瞧着王云山。
他欢天喜地的拿出桌子上的纸,双手递给坐在阴影处的李老汉,他沉默的签字按完手印,又用帕子把手擦干净。
这是王云山递过去的帕子,一抹鲜艳的红印在上面,也落入了李英川眼里。
他嗤笑一声:“你要是想给人当孙子就直说,哄我高兴了,我容许你叫我爸爸。”
王云山无所谓,他吹干痕迹,笑着对李老汉说:“爸,你把这拿好,下次有什么白眼狼再上门,就把这个拿给书记看。他们肯定会为你和岳母做主。”
“咳咳,哥,英川,云山,要是没啥事我们就先走了。”这是其中一个叔叔,他没见过王云山这个全村闻名的年轻人,心里感慨,比不上年轻人了。
眼见着事情解决,决定早早告辞。
“英川,你和你爸妈再好好说会话,一家人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别横在心底落一辈子。”
“辛苦你们了。”王云山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几位叔叔就不要担心了。”
李老汉缓缓起身,他双手支着腿面,半起身时右手扶着后腰,对着老伴挥挥手,又转头对两个弟弟说:“今天麻烦你们了,走,我送送你们。”
无人理会李英川,哪怕他刚刚也说了:“叔,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这时趁大家都往外走的时候,出声:“爸,你一把老骨头的,就坐着,我去送。”
李英川热情的笑容没有丝毫阴霾,只是……李老汉淡淡的一眼扫过去,他就噤了声止了步。
李老汉缓缓打头往外走,两个叔叔跟在他后面,明明已经双鬓花白,可他就是有一股收放自如的气势,叫人不自觉跟着他后面。
说到底,李英川缓缓的坐下,今天他这么嘚瑟又如何?一切还是得按着李老汉说的做。
哪怕他是全村的骄傲,李家最有出息的子孙又如何?他还是越不过他老子,几个叔叔还是听他那位已经退伍几十年的爸。
王云在他耳边轻笑:“谁更像孙子?”
他缓缓转身,直愣愣的目光瞅着李老太太:“妈,我该怎么办?”
这语气里的脆弱感给王云山一种错觉,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李老太太上前,抬头看向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儿子,王云山以为她会心软的说些什么,谁知这么瞧上一会儿,眼里已经装满泪水的李老太太,她只是缓缓的,拍了拍李英川的衣角:“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一样,衣服上总沾着灰。”
李英川低头,衣角那处确实有一块污渍,他嘴角扯出笑容,刚想告诉她这不是灰,老太太一句话叫他的嘴角放平。
“以后要记得把脏衣服脱下来自己洗了。”
王家,李芳舒饭后一颗心一直惴惴不安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那股子窝心的感觉一直不散,甚至在这会达到了高峰。
她感觉她的心脏那块,好像脱离□□被医生强行打了一针,鲜血淋漓的痛直逼的她躬身,扶着桌角落下几滴泪。
她大口喘气,斜依着桌子待了一刻钟才渐渐缓了过来。直觉告诉她,王云山那里出了事,她扶着肚子就往外走。
出了大门,直直向前面走一千米就到了,李芳舒走的小路,她的心思不宁,脚下动作飞快,唯一能够分出的一点心神,也只是注意路边的土疙瘩,不让它们绊倒。
因此,王云山从自行车上下来,走到她面前,她才注意到,紧紧抓着王云山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王云山在心里庆幸他没有多待,早早的回家了。一天下来,天都快黑了,让妻子一个人过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他推着自行车说:“我们先回去再说。”
“爸妈那有什么事吗?”李芳舒心思细腻,丈夫不像是出事的样,多半是大哥在他这没占到便宜。
她放下一半的心跟着他慢慢走,耳边,王云山停顿了一阵说:“也不是啥大事,爸妈和李英川分家了。”
李芳舒:她说丈夫怎么看起来满面春风的。
“他们什么时候的事?”
王云山:“今天晚上说的,爸妈留在家,李英川一家出去住。”
“这下如你的意了,我爸我妈今天晚上睡不着了。”李芳舒默默叹了口气。
“你没做什么吧?”她还以为王云山和大哥杠上了,打起来了。
“我没干啥。”王云山无辜的说,“顶多揍了你大哥一拳”
“他们为啥分家?因为上次我们闹?”她的一口气提起来了。
王云山一时半会不知怎么说,正好到家门口,他说:“回去了再说。”
这下子,李芳舒心里若有若无的忧虑成了真,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她两步并做一步,最后是硬生生拉着王云山进房间门的。
事后,李芳舒气的不清,她当天晚上就收拾包袱,叮嘱王云山这些日子记得准时去接小宝,给她把作业辅导好。
这一看就是要在娘家常驻,王云山瞧着妻子急匆匆的动作,揉了揉额角:“你今天晚上就别去了,给二老留点时间。”
“不成,万一那两口子趁你们不在欺负我爸妈怎么办?”李芳舒先前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而且我妈那伤口,我自己过去看才能放心。”
“这一路上黑灯瞎火的,摔一跤怎么办?”眼见李芳舒身前的包裹越来越大,她脸上的表情半点不轻松。王云山捡起炕角脱下的外衣:“我回来之前,岳父就说了,有他在,你哥不敢造次。”
“医生都看过了,没伤到骨头,按时吃药,很快就能好的。”他脚下的鞋已经穿好了。
“我打着手电去,你先休息吧。”李芳舒整理好衣物,抬头瞧见丈夫心口不一的动作,心里慰贴。
王云山摇头:“不成,你这担心则乱的,要是晚上跌一跤,没人在身边不好。我骑车把你带过去再回来。”
她的目光柔了柔,嘴上却不留情:“知道我的性子,还帮着我爸妈一起瞒着我?”
他摸了摸鼻子,默默的转移话题:“那房子两个月就修好了,我们先带着你妈去看病,不用搭理他们。你去几天就成了。”
李芳舒沉吟片刻,对上王云山的眼睛亮的要喷火:“不还得两个月,凭什么要让那小两口再到我爸眼皮底下晃,我去就是为了拆散他们,敢在最后的日子甩脸子试试!”
以防万一,她还是带着那足够待一个月的包袱,没有一点减轻地去了李家。
王云山一想也是,李老汉不一定随着他们去县城,李老太太也不情愿,李芳舒打入敌人内部,也好看着李英川夫妇,同时帮着劝劝老两口。
那身上的青紫太过可怕,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才安心。
他们没有事先通知就来了,李芳舒一下车就将李家已经关闭的大门敲的啪啪作响,大声喊爸妈。
不到一分钟,李老汉就开了门,瞥见双目通红的女儿,和她旁边去而复返的王云山,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
耳边,李芳舒委屈的喊爸。他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进来吧。”
一进屋,王云山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岳母的目光十分具有实质性,他把包袱放下对妻子耳语两句就溜了。
李芳舒此时顾不上他,她看着脸色苍白无力的母亲,眼泪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河水从那双大眼睛里窜了出来,她搂着李母哇哇大哭。
而李老太太拍着女儿的脊背跟着哭,李老汉心尖发酸,涩声说:“我去厨房,你们早早睡。”
他擦了擦眼眶,从炕边的木箱里取出一个崭新的枕头,把王云山带来的包袱放到木箱上,带着自己的那个旧枕头走了。
这天晚上,不知李芳舒对老太太说了什么,娘两一大早吃完早饭就去县城了。
第49章
早饭是李芳舒做的,熬的浓稠的小米粥搭配着刚刚出炉的韭菜饼,加足了馅料,光是闻着味都能香掉舌头。
她做的巧,一张饼切开正好四片,李芳舒和李老太太吃了两片,李老汉吃了两片,刚好足够。
她们起的迟些,可李大哥一家的房间门关着,窗帘拉紧,毫无动静,还没睡醒。
连两人什么时候走的,他们都不知道。
李老汉照例去了田里,他种着的正好就是老两口的地,至于离这块地还有一里的另外一块,他不准备再去了。
活一下减少了一半,他回去时,还不过正午。睡眼惺忪的小孙女问他:“奶奶去哪了?我想吃饭。”
李老汉告诉她:“不知道,以后你妈做饭。”
“那奶奶干嘛?”小丫头才七八岁,看不大懂大人的眉眼官司,“奶奶做的饭比我妈做的好吃。”
“李英川,孩子这会怎么还没吃到饭?”李老汉中气十足的喊了声。
不一会儿,李大嫂慌慌张张的从屋子里跑出来,牵着女儿的手就走:“爸,我正要做呢。”
“您要吃啥?”李大嫂回头问,“芳舒和我妈都不在,您和我们一起吃吧。”
李老汉拒绝了:“我自己做。”
一个人的饭最好做,李老汉没有兴致陪李英川演父慈子孝的戏码,直到他进厨房给自己做完饭洗了碗,李英川和妻子都没有进厨房来给孩子做饭。
他隐约瞧见孙女抱着孙子出去了,估计是去她外婆家吃饭了:眼下离大家开饭的时候过了一个时辰,可杨家人过得是城里的日子。
一天要吃三餐,午饭比他们迟两个小时。心里有谱,孩子们多半是去杨家了,也没有多余的心思管那两个闭门不出的大人。
正常的午休,下地,做饭,吃饭,一整天他和李英川两口子再没有碰过面。
他们也像是知道他铁了心的态度,下午就进了厨房正常做饭。
两家人这么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了一周,李芳舒就带着李老太太回来了。
村子里传出的隐隐风声,李老汉全没有搭理更正的意思,他更闲了。在把门前那块自留地种上菜之后,还托着亲家王老爹去集市带了几颗果树苗回来,安稳种上,每天浇浇水。
再就是一起去打牌下棋,再也没有管过那儿子儿媳一家的地,连那里新种了烟草都是别人告诉他的。
李老汉一改以往的勤恳,每天只是下地到四五点就回来的举动反常,再对上他任由儿子将烟草种在自己家地里,小孩在学校天真的话语。
什么爷爷不和他们一起吃饭,奶奶不做饭了,家里一直只有妈妈在。
这一幕幕,迅速在村子里传开,大家猜测的越来越多,看不懂的在嘴上叨叨,看到懂的装在心里,总之,这是继上次李英川赚钱之后出的又一次风头。
他本人可能不太想出这个风头,咬着牙撑着迅速在杨家旁边的一处空地上修房子。别人问起也只说:“这是给儿子修的新房。”
他这么说,别人信不信都在面上赞叹他行动早,儿子才两三岁就专门占地修新房,以后一个人有两处房子。
对此,李英川面上带笑的应着,心底越发发了狠的找人砌砖,做地板,粉墙一起干。
大把的钞票,就算只是听个响也够数,更何况是建房。
他已经有了经验。
一周后,南北朝向的正屋三间已经初具雏形,四四方方的围墙砌了有四米五高,遮住了路过人的打探,就连左右两处的房间也灌好沙土修好隔断了。
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对于他而言最主要的报复或者是在心里憋了一周的戾气终于有了发泄的余地。
正屋一间房已经粉刷好白墙,地面用水泥灌的又平又厚——他为了这些,院子里的水泥足足堆成一座小山,也是时候往里面添置家具了。
李英川的报复来了。
这天周日,天气晴朗。王云山给李老汉和王老爹买了钓鱼竿,两位老人去了山沟底的水库垂钓。
李英川带上小舅子,打开他锁了一周的屋门,这是专门放杂物的一间房,也是他新修的六间房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