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山默默点头,走出门时满腹心事。
他在车里就对妻子吐槽:“谁告诉他们男孩一定吃的比女孩多的?这是在拿我手里的钱去供养另外一个杨老六!”
李芳舒瞧见丈夫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只觉得分外奇妙,他在这方面好像分外在意些,她柔和了嗓音说:“大家接受需要有个过程,你不要太心急了。”
王云山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说:“这不知道哪国规定的玩意,趁早毁掉才是最好的。”
李芳舒轻轻摇了摇头:“你太极端了。”
“难道不是吗?”王云山说,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那些……”
他看着妻子柔软的眼神,忽然说不出话了。
许久,他转头,涩声道:“我不想让我们小宝出去也遭受这些。”
他转过头,强调道:“这是每个父亲都希望能做到的。”
李芳舒淡定的瞧他一眼:“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我只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李芳舒颔首,“专心开车。”
王云山闷闷的打响了车,而李芳舒在车子启动之后才又出声说:“这件事急不得,大家接受要有个过程。”
“要是他们接受不了呢?”王云山问。
“二哥现在不就接受了吗?”李芳舒偏过头,瞧了瞧丈夫那倔强抿起的嘴唇,微微一笑。
王云山一手注视着前方,抽空回说:“那得多少年之后了”
“你觉得呢?”李芳舒问。
王云山摇了摇头:“至少得十年。”
“我们的砖厂能开十年吗?”李芳舒又将话题抛给了他。
王云山第一反应:“哪里不成?乡镇府那帮人都答应我了,叫我继续努力,为老家的企作榜样。”
王云山心想:他们应该不会把他撤了。
李芳舒瞧了瞧丈夫:“那我们还等不到大家思想转变过来的时候?”
王云山愣了愣,他刹住车,李芳舒瞅一眼,正好到了自家门口,也不再多说,转身下车。独留王云山一人细想。
对啊,他才三十,还能熬不过这些人?终归是可行性很高的,只要他不主动退出,砖厂至少还能再经营三十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时间会证明一切。
他心里刹那间涌上了无限的喜悦:来的莫名,却又教他热泪盈眶。
是什么呢?他说不上来,但是弥足珍贵。他发觉他自己这条道路上的另外一种意义,一种提前明白一切,察觉到动向的喜悦充斥在心底。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王云山藏在暴躁堕落的一颗心的深处,是一种自我厌弃,总觉得他就这样了。
母亲离开时他这样觉得,断腿时这样觉得,第一次连路走不好的时候这样觉得,后来话都说不出的时候也这样觉得。
现在呢?
他眉毛扬起,从未出现在他身上的朝气笼罩着他,他忽然发觉,原来自己真的按照自己想象的走了很远很远,虽然辛苦,一些小细节上有点差距,但是好在大方向没有错。
他探身往车外走,轻松想着:他不仅弥补了遗憾,还更深切的和身边人交了心,有着和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体会。
哪怕只是一场梦,醒来他还活在上辈子,这本身毫无意义,可他自己就充满了意义。
奇迹不会眷顾所有人,可所有人身边都是奇迹。王云山这时突然想起来,哪怕那么多次想要放弃,哪怕那么多次对着自己残疾体弱的身体心里暗自埋怨,甚至在大表哥过来时,毫无面子的哭出声来。
嘴里还喊着:“我这辈子死而无憾了,叫我现在去死我都愿意。”
他匆忙将自己的黑历史撇去,不敢相信那个年过近花甲痛哭流涕的人是他,终归是好事。
一直觉得,他从以前的阴影里没有走出来,现在再看,其实他已经早早的出来了。
每次遭受不公之后依旧咬牙站起来,从一无所有走到最后,他对得起自己。
现在,能帮助这些暂时有困难的人,不正好说明了他还在继续,无论变化多少,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就在那里,充满希望,满怀热情。
“你怎么了?”李芳舒瞅他一眼,“笑的奇奇怪怪的,有什么高兴事?”
王云山回了神,对着妻子摇了摇头说:“只是突然发现,我自己还挺厉害的。”
李芳舒闻言,心神一舒,装作埋怨:“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王厂长最棒,谁都比不上?”
王云山笑了,嘴角无限拉大,大大的笑容衬的牙齿白的晃眼,他还重重嗯了声。
李芳舒瞧见他这般模样,微微一笑:“你知道李英川今天中午让派出所的抓了吗?”
“为什么?”王云山收起笑,从门后拿出扫帚扫地。
“他们家二丫头,他送给我三姐养了。”李芳舒默默叹了口气,对于他,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孩子现在回来了吗?”王云山问。
“回来了,哭的撕心裂肺的,不想离开我三姐。”李芳舒设身处地,也会喜欢养母而不是亲生母亲。
“你大嫂对亲生孩子还不好吗?”怎么好好一个孩子,舅妈变亲妈,反应这么大。
“她那性子……”李芳舒止住将要出口的叹气,“亲生女儿暑假和过年那会去,受到的待遇不比咱家小宝好。”
王云山这就明白了,李大嫂是个奇人,面对小孩时就像一个恶人,心底不喜,脸上也不懂得掩饰,恨不得把他们统统轰出去。
在她的眼皮底下,这些把她叫舅妈的孩子想胡闹一下试试,那可怕的眼神就能把人吃了,更不提一直叨叨爱向家长告状的嘴了。
实在是一眼难尽。
王云山瞄一眼妻子:“那李英川纯属活该。”
他又不是交不起罚款,养不起孩子。
李芳舒说:“他这一进去,他媳妇也是个怪人,把二丫头撒手不管,扔给我爸妈了。”
王云山正好将地扫完,他站直身子说:“那你爸怎么说?”
“我爸当然是不同意啊,直接告诉她:自己的孩子自己带。”说到这,李芳舒叹一口气。
王云山在她的言还未尽的话语中明白了,搓了搓手指,他说:“那你爸妈心甘情愿的养着了?”
李芳舒顿了顿,说:“老太太心软,我大嫂胡搅蛮缠的……”
“让李英川在派出所多待几天吧。”王云山毫不避讳,这类到最后狠话放尽还要父母擦屁股的人,他最见不得。
李芳舒耷拉着肩说:“也就半个月就出来了。”
他们一致害怕李英川因为这件事,又对二老纠缠不休,当免费的提款机哄娃机器。
王云山安慰:“说不定事情没有那么糟。”
李芳舒低声应了,不过王云山抱着心底的一丝好奇心问:“李英川要送走女儿的时候,岳父和岳母没拦着吗?”
她抬起头,苦笑:“拦了,没拦住。”
王云山摸了摸下巴:“那年收麦的时候,老太太不是还去你三姐那了吗?”
这是他之前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李英川夫妇那么吝啬小气,怎么会在最需要人的时候,任由老太太去女儿家。
察觉到他猜测,李芳舒默默点头:“我三姐叫她去哄二丫头。”
“她怎么不自己来?”
“收麦农忙。”李芳舒低下头。
王云山:……
还真是将老人的用处发挥到极致啊。
“还有……”李芳舒说,“他们罚了一大笔钱。”
“多大?”
“五千。”她比了个数。
“李英川乐意交?”王云山问。
而李芳舒也对这个结果惊讶:“听说他们老老实实的交了。”
“这下子可出了一大笔血。”王云山啧道。
“你说他们为什么会交?”李芳舒问。
“那肯定得到消息了,不交后果严重。”王云山意有所指,眼里划过一丝嘲弄。
李芳舒福至心灵,捂住嘴巴说:“他们这么辛苦钻营,以后不会出事吧?”
王云山想起乡镇府那边的人透露的,他们收到的关于他的两封举报信,笑了笑:“他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上爬,谁知道呢?”
这一番话一出口,李芳舒就说:“我得赶快告诉我妈,让她吸取教训,下次可不能再心软了。”
王云山赞同。
第59章
李英川家。
李英川的一张脸上阴云密布,这下可没人愿意在饭桌上说话逗趣惹他笑了——他家大女儿这两天双眼红肿,精气神蔫蔫的,看见他一进门下意识就躲,也不叫人。
他主要是让这件事来回折腾的,自己丢掉了面子里子,花掉了储蓄,刚一进门,对李大嫂狠狠地递眼刀子,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孩子奇怪的态度。
“英川,特意给你煮的面,窝了两个鸡蛋。”李大嫂小心的说,穿着素净的衣衫靠近,连一直在她怀里的虎头,也让她撵到外面去玩了。
饭桌上就他们两个人。
“我还吃得下去饭?”李英川手猛的一拍,碗筷清脆的响声响过,一根筷子从碗边掉落下来,咕噜噜的一路滚到了地上。
李大嫂暼一眼掉在地上的筷子,心里提着一口气,又说:“你这些日子受苦了,吃些鸡蛋补一补。”
她推了推碗。
李英川白她一眼:“还吃什么吃?人丢尽了。”
李大嫂见话题要转,低声开口:“吃完饭了再说也不迟。”
“我问你,当初我是不是说不急不急,你偏偏要把二丫头送走,现在看看,白花那五千块钱高兴是吧?”李英川压抑的火气回到了屋子里对着李大嫂就释放了出来。
李大嫂抬起眼看了看他,半晌,默默低头:“不是你说担心计生委过来吗?”
“还回嘴?我说的是藏一藏,哪家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倒好,直接让人家抱走养。”李英川提起当初的事,气不打一出来,“要是听我的,就没那么多事。”
“要是听你的,虎头还不一定能生出来。”李大嫂硬气,“计生委一查一个准,半夜翻墙过来做手术的又不是没有。”
李英川哆嗦着手指指向妻子,一张脸上全是气愤:“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到头来不怪你,反怪我了?”
“我没这么说。”她这些年越来越硬气,或者说一直就只是让着李英川,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也不客气。
瞧他一脸不服气的模样,李大嫂想起自己一大早起来做好的面,又说:“你要那么想也没错,当初直接送走就没那么多事。”
“那么多人被找回来,找不回来的又得罚钱又得关着,你是眼瞎看不到吗?”他高声喊着,像一头暴躁的狮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不和你说了。”李大嫂睨他一眼,“钱交出去了,爱咋咋地。”
她转身就走,丝毫无畏。
而留在原地的李英川默默的佝偻着身,不知道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他掀开眼,桌子上的碗筷落入眼底,面上的冲动与暴躁还没褪去,上前一步,一脚踢翻,哼一句:“爱咋咋。”
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英川家里的积蓄骤然失去了二分之一,他们投到地里的钱得年过了才能回来,这才是让两个人心里一直压着的事。
剩下的五千块钱够做什么呢?要真是算清楚,得一场大病去一趟医院钱就没了。
夫妻俩为了证明烟草比砖厂挣得多还省力,花了不知多少心思。
尤其这档口,王云山还在进一步完善他的帮扶计划,这不就是有钱人显阔才干的出的吗?
不仅仅在李老汉和李老太太心中,就是在全村人心里,李英川已经预见了,在派出所被关了半个月的他,和一直做善事的王云山,哪个名声更好了。
他皱眉,下意识的要找出他比王云山好的地方。
他学习比王云山好,可他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
他住的院子比王云山家的宽敞明亮。这是一点,他眼睛亮了亮。
起码他住着的地方,舒服方便,王云山那厮才住的是泥砖房,睡的的土炕,哪有他这红砖房和水泥炕时髦,便捷。
这实在是最大的优点了。
他逐渐冷静了,眼睛默默扫过一地的狼藉,一言不发的出去了。
回到房间,躺在自己炕上,抬头看向用漂亮彩带封住的天花板,只觉一阵无力。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呢?
王云山自从大丫出来当老师之后,就不再关注自己这些后辈的事了。
在他看来,万事开头难,就像王云明和张凤两口子,在尝到甜头之后,再没说过给孩子们不读书的话。
那也是生活所迫,王云明借口说为了免掉瓜田李下,(主要是听到别人把他和王云山比较的多了,气性大。)一口气跳槽到另外一家砖厂当小工。
他干的好,身后虽然张凤可劲的闹,饭都是准时给做,地也是一个人默默的干,只有太忙的时候才需要王云明请假。
他们手里有钱,孩子也是一个一个慢慢供,一时间用不上大款项,钱也慢慢攒下来了。
王云明可不是个吃亏的性子,他拉不下脸找王云山,可张凤灵活啊。一听大女儿说,三叔让大姑去买铺子,最好是隔壁县城的铺子,镇上的铺子也行,让他们为以后做打算。
她眼睛一亮,也不管那个也行。咬咬牙,硬是凑出来钱去隔壁县城对面买了两家铺子。
九零年代,进城的人越来越多,铺子生意很红火,张凤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真,瞧见王云山热情的跟什么一样,就像是聚宝盆。
要不然,当初那些姐妹听说她在农用地上买了两个铺子,嘲她:就算拆了卖砖也赔的一干二净的。
她买完还后悔了很久,恨不得立马去毁约。王大丫和王云明一起劝住了他,每天靠着租金就能维持家里基本花销的张凤心里是安慰的。
谁知到了后来,不过满打满算两年时间,这铺子里的租金就够她给圆圆付学费了。
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要知道,一个月租金能抵得上孩子一学期的学费。当初她反对大丫读书,不是说他们不能让孩子在学校出不起基本花销,而是对于他们来说掏空家底的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