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为她,该是为他自己。
江音晚脑袋稍稍退开一些,凝睇裴策的侧颜,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他锋利下颌,眉骨至鼻梁镌然如刻的轮廓,肤色是象牙一般的白,凛峻外有几分良玉的隽润。
有她在……若是她不在了呢?那个梦境里,裴策不顾一切,纵身入她的灵柩,拥住她的尸体,那样用力的相拥,轻柔的吻,触感历历清晰。
江音晚的心仿佛被绵密的针扎着,细而尖锐的疼。她病逝之后,裴策是如何度过?她不敢再想下去。
且不说前世,她因病早亡,哪怕今生,她也注定不是久寿之人。她走之后,裴策又当如何?
江音晚一字一字认真道:“殿下答应我,不要‘有我在’这个前提。”
裴策却没有回答她。月下他长睫投下一弧鸦影,看不出眼底情绪。
江音晚蓦然涌起一阵不安。彼时莫名淡忘的梦境里裴策与无尘的模糊交谈,此刻又恍惚浮现在她脑海。她死后,裴策与无尘,究竟说过什么?
思绪如这时节的柳絮,纷乱漫天,却念念飘忽,竟无一念抓得住。二人依稀的交谈声在心头中一闪,又逝去,只残下她的心跳,动荡飘摇。
“晚晚。”裴策唤了她一声,嗓音低醇,仍是温柔潺静的,周身气度却已不易察觉地凉下去。江音晚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他掩在泠泠月色幽翳下的眼,是一泓莫测的潭。
他接着说下去,情绪似乎极淡:“不要做这样的假设,孤不爱听。”
江音晚没有说话。裴策静静走过几步,话里慢慢拾回了哄惯的语气:“晚晚定会平安康健,与孤相携到老。”
第66章 哼 置气
裴策背着江音晚回到马车, 乘车回了停泊在渡口的船上。
月朗星稀,夜色沉酽,大大小小的船只泊宿近岸, 胧明灯火映在水中, 被风揉碎, 倒似万点星子流璨, 铺在幽蓝夜幕。青雀舫在其中,月下望去, 雾户云窗, 船舱华美如阆苑琼楼。
船舱二楼的卧房里,江音晚梳洗罢, 换了一身菱锦寝衣, 斜倚在黄花梨四柱架子床头,由丹若为她绞着湿发。床边脚踏上放着一个錾花鎏金铜熏炉,这时节本已用不上,是为她快些烘干头发。
裴策从湢室出来,在床畔坐下,从丹若手里接过了巾帕,示意她退下。轻轻拢住江音晚的青丝, 为她慢慢绞着。
江音晚扭头看了他一眼。裴策半垂着眸, 视线落在她的发上, 大手隽瘦皙白,蕴着力量感,动作轻柔,仔细着不扯到她的发。
江音晚没有说话,又转回头去。她细嫩指腹无意识抠划着锦被上的团窠对鸟织纹,片晌, 雪颊微鼓,轻轻撅了撅唇。
回来的路上,裴策对话题的回避,让她仍有些不高兴。
床边小几上,放着一个冰裂纹龙泉青瓷碗,盛着药汁,热气氤氲,苦涩气味漫开来。是俞大夫开的调理身体的药,江音晚这几日都在服用。裴策担心她今晚受了惊吓,特让俞大夫又添了几味安神的药。
裴策淡淡扫了一眼药碗,低低沉沉问她:“怎么不喝药?”
江音晚没有回头,也不说话,只默然背对他坐着。他掌心鸦发如瀑,衬得菱锦寝衣下她的脊背愈显单薄纤弱,顺着绸缎般的青丝往下看去,细腰不足一握。
裴策将语气放得更柔缓,哄着她:“今晚走了那么多路,晚晚也该疲乏了,把药喝了,早些睡下吧。”
江音晚终于有了点反应,樱唇轻嘟,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已经没有不适,就不必再喝药了。”
裴策蹙眉,眸色沉了两分。她晕船的症状虽已好转,但体质还是太虚弱,内里的不足,只能长期仔细调养着,偏她自己总是不上心。
他手上细细拭着她的湿发,细小水珠疏疏在巾帕上渗开,语调仍低缓:“俞大夫叮嘱过,这药需服七日,再看疗效调整方子。别看眼下没有不适,便不听大夫的话。教你爱惜自己的身子,总不肯放在心上。”
江音晚从他话里听出几分严厉意味,眼眶不自觉地洇红了,似幼兔一般。微撅着唇,指尖抠划锦被的动作稍用了力。
她极轻地“哼”了一声,细软如自呓:“劝你爱惜自己,你也不肯听,还来凶我。”
绵弱赌气的话,清晰传入裴策的耳里。他动作渐渐慢下来,片刻,长指挑起一缕青丝,指腹轻轻捻了捻,确认已干了六七成。
他放下巾帕,单手拢捧着她的发,取过放在一旁的另一方大大棉帕,披搭在她柔莹肩头,才将长发垂放下来,静静唤了一声:“晚晚。”
江音晚闷闷地盯着身前锦被,隔了一会儿,察觉身后男人安静得过分,莫名蕴出险峭的气氛,才不情不愿地侧身,向他看去。
床畔紫檀六角剔墨纱灯无声燃着,绢纱上淡墨勾出松竹纹样,澄明灯火似林间淌出来的一泓冷泉,映上裴策侧颜,清峻如斫玉雕霜。
他望向江音晚的目光亦是澹寂平和的泉,长睫微垂,一弧鸦影掩去眸底幽熠,沉穆嗓音低缓道:“不要用自己的身子同孤置气。”
江音晚抿了抿唇,低下头,移开了视线,没有应他的话。
裴策伸手端过床头的药碗,房中一时极静,只闻青瓷药匙与碗壁轻碰的叮琅细响。他舀起一匙药,递到江音晚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