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柳县丞在此事上,比柳簪月想象的更为谨慎。女儿入宫为嫔妃,是他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这名仆妇对柳簪月与淮平王之事知道得太多,断不能留其性命。
仆妇跪在地上,本已和缓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她涕泗横流,伸手试图去抓江音晚的裙摆。侍卫扭住她的胳膊,将她摁下。
裴策坐在江音晚身边,担心她被仆妇这番情状惊扰,伸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江音晚倒未受惊吓,只是神色有些怅然。她与裴策早推测柳昭容是淮平王安插在宫中的一枚棋子,却不曾想,牵系这枚棋子的,是情。
她看向裴策,慢声道:“殿下,让人带她下去,请俞大夫好好医治吧。”
裴策自然依她所言,挥手示意侍卫押人退下。他凝睇着江音晚的面颊,手上稍稍用力,将人牵到腿上坐着,大掌扶住她的纤腰,让她坐得稳些。
暮色四起,半投帘幕,半逐流水。江音晚偎在裴策怀里,纤臂慢慢环过他的脖颈,将侧颊贴上他肩头,轻声若自呓:“殿下,我记得前世淮平王起兵发动宫变,后来又被揭露曾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查证之下,他早有反心,筹谋良久,算来应早于贞化二十年。”
裴策轻抚着她的发,低低“嗯”了一声。
江音晚阖了阖眸,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皇帝欲遣花鸟使赴江南,在朝中曾引争论,淮平王彼时身在京城,不会不知皇帝的打算。
柳簪月美名传郡县,必然被花鸟使挑中。
她以为的仗义相救、天赐良缘,或许只是裴昶的一场预谋。他流连花衢,深谙风月,获取一名深闺女子的芳心,太过轻易。
而他抽身离开江南后,柳簪月果然被择选入宫,对皇帝自然心生怨怼。裴昶稍施心思,便可将昔年纯真无奈的少女,将她的情、她的恨,变成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这把利刃,不仅刺向了皇帝,更在裴昶宫变失败、被裴策斩于剑下后,划向了江音晚与裴策之间的情丝。
江音晚忆起前世,建兴元年三月,柳簪月已是太嫔,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鬓边竟生白发。彼时以为她是在先帝驾崩后失去了支撑她的一口气,现在想来,当是痛失恋人的缘故。
太液池畔,八角亭中,年轻的太嫔临水感怀,说的是,镜花水月,沤珠槿艳,梦幻泡影。其中自然有为挑拨江音晚与裴策关系而故作感喟的成分,但孰知没有几分为自身命运伤怀的真心?
江音晚心中蓦然打了个突。是啊,或许柳簪月在深宫苦熬的几年里,早就反应过来,那些脉脉温情,良辰美景,那句会娶她的许诺,都不过是淮平王蓄意接近,织下的网。
可柳簪月还是选择了自欺欺人,还是心甘情愿为他所用,为他复仇。爱意至深,足可教人自蒙双目,自弃是非。
又或者不止是爱意。更是柳簪月被父亲当做交易的礼物、被皇帝当做美色的玩.物的一生里,难得曾落于掌心的一寸暖阳。若她向自己承认,连裴昶亦只是把她当一把匕首,这一生,或许便什么都不剩了。
江上夜色渐起,软雾迷离了遥山草树。青雀舫里点起了灯,映着那一扇酸枝木白缎广绣插屏,屏上花影重叠,山水浓澹。江音晚依在裴策怀里,由他慢慢抚着她的背,默默无言。
而此时,长安城的禁宫深处,承香殿里,宫人亦掌起了灯。柳簪月坐在妆奁前的月牙凳上,身后是她从柳家带进宫的贴身侍女,正为她细致卸去发间簪钗。
镜中映出女子精致容颜,靡颜腻理,眼尾微微上挑,自然一段风情。点翠步摇卸去,青丝慢慢垂下。
皇帝自新春晕倒后,虽仍不肯承认自己身体已渐衰,但心底多少生出了隐忧,这两三月来,召幸妃嫔明显少了。今夜亦不会来承香殿。
柳簪月正预备梳洗入睡,宫人只点了两三盏绢纱宫灯,便自觉退下,只留贴身侍女守在殿内。侍女轻轻执着象牙梳,一梳到尾,在妆奁台下,从袖中递出一方小巧锦盒和一张字条。
柳簪月素手打开字条,瞥了一眼,上面只两个字:“金丹。”
字迹并不熟悉。不过淮平王谨慎,传递消息从来是命他人书写,或许换了人。然而向来用香料,为何改用金丹?
柳簪月不动声色轻掀灯罩,将字条凑近烛上火焰烧去。她心中疑虑一闪,旋即念及她和淮平王传递消息的渠道,应当无他人知晓,不会有假。
想来或因皇帝眼下隐隐忧切身体,他那样注重手中权柄,自然渴望能够长享帝位,偏偏又极重权威,不肯承认力不从心。此时献上据说能够延年益寿、大增体魄的金丹,正对其意。
柳簪月轻轻扫了一眼手中锦盒,黑漆描金,镌着万寿纹样,寓意吉祥,盒中金丹却是一道催命符。
第69章 醋 白衣
江南东道余杭郡新至一位长安来的富商, 姓王名堇,主营丝织染业。
据说“王堇”祖籍原在余杭郡,先辈至长安经商, 有所成就。见江南富庶, 织造发达, 水运便利, 便预备回到余杭经营,将成品销往各地。
“王堇”在余杭落脚后, 先去拜会了当地织造行会的行首, 又在其引荐下,设宴邀余杭郡太守同饮。
晌午时分, 浮白楼里, 雅间摆着一扇紫檀木边座嵌象牙雕屏,支摘窗外,落花入流水,棹歌悠远朦胧。
坐北朝南的主位后,挂有大幅的旭日东升图,笔墨浑郁,群峰拥攒, 云涌雾漫, 地势呈“聚宝盆”状, 苍茫飞瀑汇往中央,东方一轮旭日生气象,寓意财源滚滚,鸿运当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