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一身墨袍,玉带束腰,修长瓷白的指捧着錾花银樽,盏中酒液晃映他清峻眉目,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凉薄。
他轻掀薄唇,道:“若族弟能够中举, 在下必对陶大人感激不尽,另表心意。不过,此事终归冒险,在下心存隐忧。”
陶太守喝得酣醉,满面酡红,听到“另表心意”,便知“王堇”事后还有丰厚酬谢,两颊挂上虚浮迷离的笑意:“不,不必担忧,本官在……在京城有人。”
裴策看着他的醉态,漆眸愈显寡漠,唇畔却缓缓勾出一点弧度,漫不经心问:“是么?”
陶太守呵呵笑了两声,从嗓子里含糊地吐字:“本官的靠山,来头可大着,你尽……尽管放心。”
裴策没什么情绪的双眸盯住他,缓声道:“如此便好。在下今日带了族弟的一篇文章,还请陶大人先过目,对其字迹留个印象。”
陶太守一手手肘撑在桌上,颤颤悠悠支着下颌,另一手勉强抬起,晃了晃:“不必这么麻烦。”舞弊的法子有很多,未必要依靠字迹。
裴策俊容皙白,神情似澹静寒潭,又似云笼雾绕的山巅。一字一字淡而慢:“不麻烦。他的字迹,陶大人想必不难辨认。”
他随意摆手,侍从将一卷薄薄宣纸呈上。
笔墨文章一寸一寸展开,陶太守的酒霍然醒了大半。
眼前赫然是纪惟的解试答卷。
陶太守惊愕抬头,看向身旁墨袍玉带的男子,颤声问:“你……你究竟是何人?”
裴策不言,侍立在旁的侍从已厉声呵道:“放肆!太子殿下在此,还不行礼叩拜?”
陶太守登时如罹雷殛,臃肿身躯从椅上滑落,跌坐在地。
裴策端然而坐,漠然睨视着他满面的骇与恐。侍卫架着陶太守的胳膊,押着他跪拜俯首。
陶太守终于从浑噩的惊骇中寻回了神智。他受贿承诺帮助“王堇”族弟舞弊一事已无可洗脱,但纪惟一案却断不能认下。
他伏地泥首,脸孔因酒气与慌乱憋涨得通红,道:“微臣有眼无珠,万望殿下恕罪!今日之事,是微臣被猪油蒙了心,但请殿下念在微臣是初犯,且未遂的份上,从轻发落。至于这张答卷……”
陶太守默了片刻,抬头,强行镇定道:“微臣不解殿下之意。”
裴策轻笑了一下,语气淡淡:“陶川,孤不喜被人愚弄。”
陶川将头磕得砰砰响,道:“殿下明鉴,微臣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裴策清瘦指节在花梨漆面椅的扶手上轻扣,侍从立即呈上一个剔红漆盘,上面叠放着一本账簿,和几封信件。裴策随手掷下。
纸页唰啦,劈头盖脸砸下来,陶川酡红的面色一霎惨白。无需拆看,他已知是自己同四皇子往来的密信。
为了防止他日事发,四皇子独善其身,他才留下一些证据。不到自己罪责已定的关头,他绝不会拿出来。然而他分明将账簿和往来信件锁于书房后密室,太子的人如何能够取得?
陶川如坠冰窖,心底最后一分侥幸被抽走,所有力气也一并卸去。他趴伏在地,浑身软似一滩烂泥。头顶的视线,矜然不含情绪,却如锋刃森冷。
他终于涕泗横流道:“殿下饶命,微臣招认,微臣什么都招!是四皇子,是四皇子指使微臣,翻看历年秋闱卷宗,留心有无笔迹同……同虞先生相仿者。微臣注意到了屡试不第的纪惟,在四皇子授意下,让纪惟通过了秋闱。”
裴策面如静水听陶川说完,不再理会他哀嚎的“微臣只做了这些,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暮春的日头洒进雅间,支摘窗外流水波纹縠皱,残红笼烟柳。裴策轻掸衣摆起身,漠声吩咐人将陶川押下去,便阔步离去。
裴策手上已有四皇子裴简指使科举舞弊、试图构陷手足、安排杀手伏击的多重罪证。然而皇帝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命人快马加鞭,将证物与口供送至京城薛亭手中,另附密信一封。
四月十三,大理寺少卿薛亭正式审理科举舞弊案与纪惟横死案,以干系重大之由,邀刑部与御史台共审。薛亭当堂列出种种罪证,直指四皇子裴简。
当日,官兵搜查四皇子府,发现多方伪造的玺印。
次日早朝,宣政殿上,薛亭一身绯色官服,手持玉笏,出列躬身一礼,朗声道:“微臣有本启奏。”
皇帝着明黄绫袍,坐于髹金雕龙木椅上,面色隐隐发赤。
为他请平安脉的太医曾进言,称陛下脉象虚浮紊乱,有气血阴阳逆乱之兆。然而皇帝只觉自己自服用金丹以来,圣体康健,精力充沛犹胜少壮,以妄咒君上之罪,将太医严惩了一番,耳边倒是少了许多聒噪。
他不耐地凛声道:“讲。”
一旁的太监总管福裕暗暗缩了缩脖子。近来陛下愈发暴躁。
第72章 变 生乱
薛亭上前一步, 躬身奏禀,声如金石:“微臣奉命调查纪惟所涉科举舞弊案和谋杀案,有了重大进展。已查证秋闱舞弊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