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无怪那婢女言行失状。被太子下令施脊杖的十余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彻底残废。
一具具尸体拖到下人聚居的院子里,晾了三日。模糊的肉与血,在冰寒天里缓慢溃烂。李穆又亲自训诫,不知立下多少规矩,将人教得如履薄冰。
守在外间的一名嬷嬷绕过紫檀座屏风入内,先对江音晚屈膝福身,随后转向地上的婢女,轻声责道:“一惊一乍的,这般举止才是惊扰了姑娘,还不快退下?”
嬷嬷五十如许年岁,面容端整,眼睛里是沧流缓磨后的冲淡平和。语调虽带斥责,却放得轻缓,一来怕惊着江姑娘,二来也是解围之意。
嬷嬷是那夜之后,才从东宫调来,不曾目睹太子惩治宅邸下人的景象,却也不难猜到。
这样的严酷,非一时为江姑娘立威之举,而只是太子清举萧朗皮囊下的冰山一角。
但不必李穆提醒,她也知道,那些暴戾阴鸷,绝不可让江姑娘察觉分毫。
李穆立下的规矩里,便有一条——在姑娘面前,尊敬之外,不许表露过分的畏惧。若惹姑娘起了疑,窥知一二,便是大罪。
这婢女露了失当的怯意,已该重罚。但嬷嬷终归有些不忍,替她遮掩过去:“这丫头胆子太小,想来从前没有伺候过贵人,上不得台面。”
又用请示的语气向江音晚道:“日后便不用她进内室伺候了罢?”
江音晚心道,自己算什么“贵人”呢?除此之外,还觉出了一丝怪异,然而这点异样很快被起伏的心绪取代,因她抬头见到了熟悉的面容。
她不由嗫嚅出声:“秋嬷嬷……”
秋嬷嬷从前是元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元后诞下嫡长子后,将孩子带在身边,秋嬷嬷曾负责照料大皇子的起居。
然而元后早薨,陛下另立继后赵氏。秋嬷嬷本希望遵元后嘱,至皇子所继续照看大皇子,却被继后调去西苑服侍太妃太嫔。一直到大皇子被立为储君,才能将她调至东宫。
元后薨逝时,大皇子裴策不过九岁,江音晚更只有四岁,对秋嬷嬷没有太多印象。但裴策成为太子后,秋嬷嬷曾随侍出入宫闱,江音晚是认得她的。
且那个时候,江音晚对裴策尚没有后来的疏远,还会主动巴上去喊“哥哥”,对这位曾照看过幼年裴策的嬷嬷,也曾一厢情愿地建立过几分亲切。
如今时移世易,侯府一夜倾塌,本该在教坊的她,却求了裴策,被藏在私邸,身份不明不白。
江音晚再见故人,或者说,是裴策身边的、她自引以为的“故人”,蓦然生出几分难堪。仿佛自己曾经的可笑不自量,和如今的狼狈,一一无所遁形。
她本就眼窝子浅,此时勉力牵着嘴角,蕴出一个温软体面的笑,却有两行冰凉,滑过盈盈梨涡。
秋嬷嬷见状,不由生出了心疼。她这些年侍奉在裴策身边,一遍遍懊悔当年没有护好年幼的大皇子,以至于高高坐在东宫的,早已不是那个纯澈少年,只剩了光风霁月的一层壳。
而如今,对着落难的江家三姑娘,他只怕连这层壳都不剩了。毕竟秋嬷嬷看得太清楚,裴策这么多年每每投注向江音晚的眼神,压抑着多少晦暗疯狂。
秋嬷嬷对裴策无从劝诫,只能深深一叹,再度屈膝,正式行礼:“奴婢拜见姑娘。”
她没有称“江姑娘”,太多事,只能心照不宣。
江音晚急忙下床,双手将人扶起:“秋嬷嬷不必多礼。”
秋嬷嬷的目光,从绒毯上厚密的织纹,移到江音晚赤着的双足,看清那脆弱雪白的脚踝和脚背上的几道淤痕。
江音晚肌肤太过娇嫩,昨夜留下的指印,尽管已上了药,今早还是化作了淡淡乌青。
秋嬷嬷又在心里一叹。目光缓缓上移至江音晚的泪眼,温和劝道:“姑娘快回床上吧。虽说寝屋温暖,又铺了绒毯,您大病初愈,还是应当仔细,别再着凉了。”
江音晚软软地点头,回到拔步床上。秋嬷嬷向落地罩外使了个眼色,便有两列婢女鱼贯而入。
走在前面的是青萝和另三名眼生的婢女。金玉盏,琉璃盘,后面的婢女双手捧着,腰背至脖颈恭顺弯下,不敢抬头。莫说脚步,连呼吸都敛得极轻。
依次顺着前一个的脚步,至拔步床的地坪前跪下,将手中的洗漱用物高举过头顶。
江音晚的眼底,浮现讶然。因她前几日在病中,总是昏睡居多,这还是她第二次在这座宅邸起身。与前一次的差别,她自然察觉,因而略感不解。
前面的四名婢女,屈膝向江音晚见礼。除青萝外,分别唤素苓、丹若、黛萦。此后便由她们贴身侍奉。
青萝原资历不够,然当日在江音晚病榻前,她是唯一能道出症状之人。
红萼的去向,众人缄口不提。江音晚自认并非此邸的主子,便不再多问。
素苓看着眼前娇弱绝色的少女,安静坐在床帐边,青丝柔瀑般倾泻,更衬得那精致面孔小小一张,澄净如冰镌雪琢。脑中回想起李穆对自己的密令。
“……你侍奉于姑娘近侧,姑娘每日一饮一食、一言一行,都需事无巨细记录汇报……”
素苓一向忠直,此刻却忽然想,这道密令,比起为了防止几日前的事再度发生,更像一种严密的监控。
宅邸上下皆知太子对姑娘的看重,这样的看重,对这个柔弱懵懂的少女,当真是一桩幸事吗?
一股幽寒顺着她的脊背爬上来,她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手上动作依然轻柔细致,却不拖沓,很快为江音晚洗漱停当。后排的婢女又奉上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