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完心里绷了几年的线似乎不自觉松了一些,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阮溪说:“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但说到这他又停住了,因为他心里更加清楚,没有什么以后,更没有什么机会。
阮溪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并没有目露哀愁,而是放松着语气,像在说很轻松的事情,补齐他的话说:“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去你家看看。”
许是被阮溪感染的,凌爻忽也觉得没什么可哀哀戚戚的了。
他嘴角翘起来,冲阮溪点头,“嗯。”
他自己觉得这是空话,阮溪却知道,他迟早有一天是要回到他该回的地方的。他本来就不属于这座大山,以后也不会留在这里,他有他自己的天地。
不说这个了,阮溪看向凌爻手里的圆木头,换了话题问他:“这是什么啊?”
凌爻把手里的木头举起来,让她看看,“是猪。”
阮溪“噗”笑一下——可不就是一头猪嘛,她叫他雕的猪。
凌爻说:“等我雕好,再去山上找点材料做颜料,把它染成粉色的。”
阮溪点点还没成形的猪鼻子,“所以它就叫,粉红猪猪。”
因为这趟出门去给人家做衣裳,大概率要在人家过一夜,所以临走之前,阮溪在家收拾了一身换洗衣裳和洗漱用品,并和刘杏花打了招呼。
刘杏花送她出门,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
阮溪笑,“我不仅能照顾好自己,还能照顾好我师父那老头。”
刘杏花抬手拍她一下,“都是师父了,还叫老头。”
阮溪不和她多皮,利索地在她脑门上亲一下,背着书包便走了。
刘杏花的老伙伴赵奶奶过来找她,刚好目睹了这一幕,于是笑一脸褶子出声打趣她:“我看小溪应是糖精转世,看把你甜得哟,老脸都要笑开花了。”
刘杏花笑意满脸地瞪赵奶奶一眼,“你才开花呢!”
赵奶奶不跟她闹,又问她:“小溪这又是去老裁缝家学手艺呀?”
刘杏花道:“这回不止是去老裁缝家,还要跟着老裁缝去人家里做衣裳呢。”
赵奶奶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哟,老裁缝之前可没带过谁出门做衣裳吧?他这是真认准了小溪呀,说不定小溪这次出去哦,还能给你带点工钱回来。”
刘杏花觉得有面子,心里忍不住欢喜,笑着说:“在我们小溪之前,确实没带别人出门做过衣裳。你也不想想,他之前也没正经承认过谁是自己的徒弟呀。”
赵奶奶目露赞叹,“小溪这是像她爸,是个有出息的。你家老大啊,那是真的有大出息,我们凤鸣山这地界上,也就出了他这一个真经当干部的。”
刘杏花越发觉得脸上有光,笑容堆了一脸,嘴上却说:“唉哟,有出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天南地北的不着家,多少年看不见人影。”
这是老少都明白的事,赵奶奶道:“那没办法,部队里就是忙……”
……
阮溪背着书包到老裁缝家,刚倒碗水喝了两口,就有四个壮汉子敲门进来了。
因为老裁缝现在年纪大,行动不便,所以每每谁家要请他做衣裳,都得请四个壮汉子过来。其中两个汉子抬机器拿熨斗,剩下的两个汉子抬老裁缝。
阮溪放下喝水的碗,便见其中两个汉子抬了轿椅放到了老裁缝面前。
老裁缝去到轿椅上坐下来,手里还捏着个木头烟杆子。
这轿椅从造型上看是老物件,就是一个圈椅,侧面安装了轿杠。这东西阮溪觉得自己见过的,想来想去想起来了,宫斗剧上看到过,皇帝坐过差不多的玩意。
坐着轿椅看着漫山风景再抽一把烟锅子,这可真像皇帝般的生活。
阮溪身上背着两个黄书包,一个装自己的东西,另一个则装需要用到的一些零碎工具。她跟在老裁缝旁边,好奇问他:“师父,您坐的这个椅子是哪里来的呀?”
老裁缝砸吧一口烟锅子,悠闲说:“原是地主老财家的东西,后来闹革命就都收归了大队。这两年我这腿脚不行了,队里就送来给我用了。”
阮溪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因为没有手表,阮溪也不知道从老裁缝家出发后具体走了多久。总之到了那个格子衫妇人家的时候,还没到晌午,太阳挂在东边半空。
在这时代,在这凤鸣山上,谁家请裁缝都可以算是件大事情。
老裁缝的轿椅刚刚到村子上,就吸引了一帮小孩过来看。小孩们也都认识老裁缝,没大没小地过来打招呼:“老裁缝,你这回又去谁家做衣裳哦?”
老裁缝不爱搭理,坐在轿椅上直接扔一句:“你们给老子爬远点!”
于是小孩又过来问阮溪:“你是哪个嘛?你跟老裁缝过来做啥子哦?”
阮溪走了那么久的山路挺累的,喘口气道:“你们家里人没教你们怎么跟长辈说话么?老裁缝是你们能叫的吗?”
小孩当即给阮溪翻个大大的白眼,“关你球事?”
阮溪直接祭出大招,“阮长生你们认识不?那是我亲五叔。”
小孩脸上的表情渐收渐无,然后转头撒腿就跑了,一窝蜂地来一窝蜂地去。
不一会之后,那带头的小孩忽又跑过来,跟在阮溪旁边说:“我知道了,你就是老裁缝收的那个徒弟,你是小裁缝。”
第16章
闹闹嚷嚷走到格子衫妇人家里,格子衫妇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看到老裁缝和阮溪人到了,她脸上堆满笑容,连忙迎上来招呼:“唉哟,可算来了。”
为了等老裁缝来做衣裳,她到现在哪里也没去。
当然这两天她也不打算忙别的,生产队的活暂时也不干了,就留在家里忙这个事情,毕竟儿子娶媳妇算得上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两个汉子在门前放下轿椅,另两个把缝纫机抬进屋里,招呼一声便走了。
格子衫妇人招呼着老裁缝进屋,阮溪背着两个书包安静地跟在后头。她是来跟老裁缝学现场的,要做的也就是递递东西打打杂,所以她不多说话。
格子衫妇人拿了个长板凳放在缝纫机后面,老裁缝直接走过去坐下来。他不爱与人打交道,所以不与格子衫妇人寒暄,直接叫阮溪把图册子拿出来。
阮溪从书包里把图册子掏出来,送到格子衫妇人手中。
老裁缝抽着烟锅子道:“我按那丫头的脸型模样还有身形,以及你们扯的几块布的花色和料子,简单画了几套样式,你自己看看,选好了我这就裁布。”
格子衫妇人翻开图册子,眼睛里的喜意难掩,一边翻看一边说:“真洋气。”
等她翻完老擦缝画的所有图,门口出现了她那准儿媳妇。
格子衫妇人看图看得高兴,笑着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快快,快过来看一看挑一挑,宋大爷给你画了不少样式,你挑好定下来,立马就做。”
即便是平时,但凡能做件新衣裳穿,那都是要高兴半年的事情,更何况现在这还沾着结婚这件喜事。女孩子眉眼含笑,捏一把辫子,过来看妇人手里的图册。
两人一边看一边商量,倒也没太过分纠结,也没有因为审美发生分歧而争论,顺顺当当就把最喜欢的三个款式给确定了下来。
等妇人和她儿媳确定好样式,老裁缝放下烟锅子起身。
为了让老裁缝来做衣裳,妇人家里从生产队借了块大板子过来,搭在墙边,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让老裁缝可以在板子上画线裁剪熨烫什么的。
老裁走到大板子边坐下来,阮溪从书包里掏出铅笔粗纸,以及剪刀划粉等各种需要的工具,放在板子上依次排开,让老裁缝伸手就可以拿到。
老裁缝把纸张展开在面前,在已经标好的尺寸上画草图。
阮溪在旁边看着他画,摆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妇人和她准儿媳妇也站在旁边看,她们怀揣的心情又不一样,那完全是在期待成衣的模样。
老裁缝画好草图扔下笔,转头对阮溪说:“把画的这些仔细剪下来,放到布上拿划粉沿边描下来,再把描出来的布片剪裁出来,你来做。”
认真细算起来,阮溪跟老裁缝学手艺的时间并不长,也就几天。这又是她第一次跟他出来做衣裳,她要真是个新手,接这任务怕是得犹豫个半天。
但她并不是新手,所以很干脆就应下,“好。”
格子衫妇人和她准儿媳对视一眼,显然对阮溪还是没那么放心。不过之前被老裁缝出声呛过,她们记住了教训,这次就忍下了,没有开口说什么。
本来她们还很忐忑,但看到阮溪洗完手回来开始按步骤干活,心里的忐忑慢慢就没有了。因为阮溪做得十分细致,不止裁剪得好,还极其节省布料。
看着阮溪剪出大半的裁片,格子衫妇人面上只剩下轻松,笑着说:“宋大爷,您这徒弟教得是真不错,做事一板一眼的,看着就叫人放心。”
老裁缝这回倒舍得夸阮溪了,接话说:“还是她自己聪明,蠢的人我不教。”
格子衫妇人在旁边附和,“是的,小丫头看着就聪明。”
阮溪笑着裁布,奉承老裁缝,“还是师父教得好。”
做完剪裁,阮溪放下剪刀,又去把缝纫机的机身从肚子里掏出来架稳。
老裁缝洗完手到缝纫机前坐下,踩着踏板熟练地缝合面料。阮溪和格子衫妇人以及她的准儿媳,仍旧站在旁边观看,看零碎的布片拼凑成衣裳。
老裁缝先缝合出简单的一版,让妇人的准儿媳先试一下。
试到身上才知道具体效果,剪裁上哪里不太合适或者哪里可以做得更好一点,一眼就能看出来。试完后稍做改动,再往下细做。
一套衣服便就这样试着改,改着试,做到最后。
因为做的是婚服,这套衣服便做得慢了些,一直到晚上才完全做好。第二天还得接着做两套平常穿的衣服,所以这一晚阮溪跟着老裁缝一起住下来。
住上面只能算是凑合,毕竟谁家也没有那么多的房子。但在吃的上面,比山上居民平时日常吃的那还是要好上一些的,不是咸菜疙瘩白稀饭。
格子衫妇人给老裁缝和阮溪单独炒了菜,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边吃。
吃饱了晚上凑合着住一晚,第二天起来继续干活。
老裁缝仍旧在大板子前画草图,画完之后扔下铅笔,之后用划粉把纸片拓到布料上,按线裁剪这些没太大技术含量的活,仍旧让由阮溪来做。
阮溪剪裁好之后把布片给老裁缝,这回老裁缝却没有接。
他一副懒得动的样子,忽说:“昨天你也在旁边看一天了,一件衣服从开始到结束,每一个步骤和细节怎么处理,你也都看到了,今天这两件简单,你来做吧。”
听到这话,阮溪还没做出反应,格子衫妇人先不干了。
她瞪起眼睛看着老裁缝,“宋大爷,这可不行啊!”
老裁缝接话就问:“怎么不行呢?”
这不是问的废话吗?
格子衫妇人微微拧起眉,“我这些都是新布,是花了真金白银走了四天的山路从公社买回来的,做出衣服来是用来结婚穿的,怎么能给你的徒弟练手呢?”
谁不知道,他这是第一次带徒弟出门一起做衣裳。这徒弟收到手下没几天,再是聪明也不可能已经会自己上机器做衣裳了吧?
阮溪完全能理解格子衫妇人的担心,她也不想出这个风头,便对老裁缝说:“师父,要不我还是再多学一阵子再上机器吧?”
老裁缝却说:“我让你做你就做。”
他心里有谱,这两件简单的日常衣服,他这徒弟百分百做得出来。
而他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就僵住了。
老裁缝的性格脾气,格子衫妇人是知道并且领教过的。这山上无人不知他的为人与脾性,刻薄古板没人味,像块发了霉的臭石头。
要不是他有手艺,恐怕别人连句话都不愿意跟他说。
没有办法,格子衫妇人深呼吸屏住气,最后看着老裁缝说:“宋大爷,你要是非得让你徒弟做,那我就先把话撂在这,做坏了不给工钱你还得赔我布。”
老裁缝轻松地“嗯”一声:“做坏了让她赔,她爸在部队里当干部。”
阮溪蓦地一愣,看着他:“???”
老裁缝无视她的眼神,冲缝纫机努一下下巴:“早做完早回家。”
阮溪收回眼神没出声说什么,直接拿着裁剪好的布片去到缝纫机前坐下来。
做这种样式简单的衣服在她这里完全算不上个事,所以她很放松。但站在缝纫机边的格子衫妇人和她准儿媳就不轻松了,脸上犹如压着成吨的乌云。
为了快点缓解她们的心理压力,阮溪便没多犹豫,果断抽下缝纫机上的线,又挑出合适的线出来绕个底线,绕完底线再穿线引低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看到阮溪做这些事情的动作实在熟练,格子衫妇人的脸色下意识好看了一点。但她也没放松下来,尤其看着阮溪把布料压到压板下,她的心跳直堵到了嗓子眼。
再一想到这是他家辛辛苦苦攒钱翻山路去公社买回来的布,她就更要喘不上气来了。在阮溪拨动轮子踩动踏板的一瞬,她差点没翻白眼晕过去。
但在阮溪非常顺利地在布料边缘踩出一条等距离直线的时候,她猛一下又稳住呼吸站住了。随后她脸上的乌云一点点散去,慢慢露出惊讶的神色来。
老裁缝在旁边抽烟锅子,看着格子衫妇人脸上的表情变换,故意挑了这时候开口问她:“我这徒弟,你看怎么样?”
格子衫妇人闻言回神,面上有些羞赧,“您教得可真好。”
老裁缝毫不自谦,“那是当然。”
阮溪踩着缝纫机嘴角染笑,“还是我聪明。”
格子衫妇人这又夸她,“丫头,你是真聪明,是我小看人了。”
说到这她心里的担心便半点也不剩了,她完全放心且放松下来,也不再站在屋里看着,只叫她准儿媳在这等着,让她在需要的时候试试衣裳说说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