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梨笙见一个七尺男儿这般哭泣,不免有些心酸,过了一会儿她出声宽慰道:“投胎天注定嘛,这些事你又左右不了,所幸你现在也在慢慢长大,等羽翼丰满,你大可以脱离贺家自立门户,再不与他们牵连,对不对?”
贺祝元抹了一把眼泪,把嘴里的东西嚼着咽下去,最后低声道:“等不到那一日了。”
“什么?”温梨笙没听清楚。
贺祝元也并没有再重复,而是抬头道:“温财神,你是个大好人,你和郡守大人都是好人。”
温梨笙笑了一下:“别人可都说我爹是大贪官的。”
“那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贺祝元咬牙道:“郡守大人才不是贪官,每年杜家都会在沂关边城发放粥粮衣物去救济那些外地来的难民或是贫穷人家,然而实际上那些东西的花的银子,全是郡守大人给的。”
温梨笙一下没忍住,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啊?”
这事她根本就是不知道的,也从未听说过。
杜家即是杜瑶的父母,这个门派每年都在沂关郡周遭布施行善,所以获得了极高的赞誉和尊崇,甚至很多人都说要将温郡守给推翻,让杜家家主坐上郡守之位。
如此才德才相配。
前世温梨笙听到这些流言蜚语的时候是很生气的,甚至对这个总在城中做好事的杜家也有些排斥。
却从没想过这些会是他爹做的。
温梨笙第一反应就是不大相信:“从未听我爹说过这种事,会不会是你搞错了?且杜家与我们温家关系极为浅淡,逢年过节也不会送礼来往的那种。”
贺祝元却说:“我不可能搞错,去年有段时间我手头拮据,正好见杜家再找人,他们布施缺人手,一个时辰二十文钱,我便立即去了,从布施到结束用了半个时辰,才赚了十文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当日把粥桶等东西收拾好之后,我正打算出去就偶然撞见郡守大人与杜家家主的对话。”
“杜家人问温大人何时才能停止此事,温大人说再等段时日。由于每年温大人都要花费一大笔银来救济城中的贫灾之人,却要顶着杜家的名义,哪怕他自己被万人唾骂误会也无所谓,杜家便规劝温大人不若以自己的名义布施算了,但被温大人否决。”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温大人就是要杜家来顶替这个名施善,于是沂关郡内人人不知温大人实际上并非贪官,反而是一心救济百姓的好官。”贺祝元低低说道:“当时得知这件事之后,我很想立马去昭告沂关郡的所有人,但后来一想,既然温大人都选择隐瞒的事,那想必也是不能说的隐情,所以一直将此事藏在心中。”
温梨笙眼睛直愣愣的,面上都没什么表情了。
记不得是几岁开始,好像是记事之后吧,温梨笙总是在周围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说她爹是贪官,是靠着在奚京攀得关系才得来了这个肥差,说他罔顾律法,助纣为虐,枉为沂关郡之郡守。
温梨笙总是不愿意相信的,她觉得她爹这样的人,压根就不可能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昏官,他整日忙于官署,这些年来凡是周遭有水灾旱灾的,他总是尽心尽力的处理。
但是相信是一码事,是不是真的又是另一码事。
温梨笙想起自打小时候,只要她上街出门,他爹就会特地叮嘱她打扮得华丽些,穿金戴银的,简直就想个行走的金元宝似的,整个沂关郡就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么张扬的人。
逐渐的,温浦长是个贪官的说法仿佛也坐实。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这极有可能是她爹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要给人制造出一种他就是大贪官的假象。
所以城中的人辱骂得越厉害,就越如他所愿。
她心想着难怪前世到了最后,温梨笙劝他卷铺盖逃的时候,他却固执地留在沂关郡不肯走。
当时她还纳闷,怎么一个人人口中的大贪官到了这生死关头,突然生出一种大义来,莫名有一种誓死守护沂关郡的决心。
但实际上并不是温浦长突然心生大义,而是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温梨笙突然笑起来,笑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停下,贺祝元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你怎么了?”
温梨笙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溢出来的液体,问道:“我爹其实是个大好人,对吗?”
贺祝元点头:“那是自然。”
她餍足的叹一口气,低低道:“贺祝元,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贺祝元眨了眨赤红的眼睛:“是我谢你才对,若非是你,我都不知道我会在哪日被饿死,好久之前我听闻郡城中的人说你整日喜欢胡闹,没有半点姑娘模样,日后肯定没人乐意娶你,那时我便想着,若是温财神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娶你。”
温梨笙被他的话惊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皱眉:“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你连自己的饭都吃不起了,还想着娶别人呢?”
贺祝元却道:“我以前想得很仔细,想等到春来,我就去参加武试,一路考到奚京去,争取拿个武将的名号回来,届时日子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温梨笙被他天真的想法给逗笑了:“只要往前看,总是好的。”
她瞬间就想到了谢潇南,抿着唇笑起来,若是让谢潇南听到这些话,估计该气死了。
正想着,就听见一旁传来凉飕飕的声音:“就这么开心?”
温梨笙吓了一大跳,立即转头,就见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站在她身后斜处,双手抱臂唇线往下沉,面上笼罩着一层不爽。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温梨笙一下子站起来,惊讶问:“世子,你怎么也在这个地方,好巧啊,咱们总是能够不期而遇,说明你我之间的缘分如滔滔江水……”
“我跟着你进来的。”谢潇南说。
温梨笙顿时有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打着哈哈道:“我方才去世子府上,门口的侍卫告诉我世子不在,所以我才来了这里买些东西。”
谢潇南的眸光一动,落在了旁边塞满了腮帮子的贺祝元:“然后就做慈善来了?”
贺祝元也腾地站起来,费力的把嘴里的东西咽下之后忙急声解释:“世子莫要介怀,方才所说的话都是我以前的浅薄想法,如今温姑娘有世子照看,那还轮得到我们这些人。”
先前贺祝元跟着他父亲去谢府时,那时候谢潇南为了让他们觉得温梨笙与他关系好,故意做了很多事情彰显特殊,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这些亲密的关系会有朝一日变成真的。
温梨笙往前一步走到他身边,踮着脚小声在他耳边说话,谢潇南虽面上的表情不好看,但看了看她,还是将头低下来。
只听她说:“我都已经有了世子爷,哪还看得上其他人啊。”
谢潇南偏头问:“当真?”
温梨笙小声说:“我把心拿出来给你看?”
他眼眸轻弯,露出个不明显的笑意,眉眼间如春雪初融,晕开一层独属于少年的朝气。
见他不爽的情绪散去,温梨笙暗暗松一口气,转头对贺祝元说:“你先吃吧,这顿饭钱我结了。”
思及贺祝元以前也帮了她不少忙,有时候跑腿买东西什么的他总是最积极,温梨笙便又在桌子上放下一张银票:“省着点用,用完就没有了哦。”
贺祝元简直当场想给温梨笙跪下磕三个响头,再喊上一声娘。
不过温梨笙肯定是不大希望年纪轻轻就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的。
留下贺祝元一个人吃菜,温梨笙跟着谢潇南从酒楼中出来,路上川流不息人声鼎沸,置身在一片热闹繁华之中,温梨笙的心情也多少有点宽敞,转头悄悄拉了下谢潇南的衣袖:“世子在这里忙什么?”
谢潇南的视线往路上人群里一滑:“在等人。”
“谁啊,那么大面子,还敢让世子爷等?”温梨笙哼了一声:“等会人来了,定要让他好看!”
谢潇南低眼看了一下她义愤填膺的小脸,没忍住用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
“哟,这大白天的,可不兴在大街上调情呀。”忽而一道声音从旁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温梨笙转头一看,发现又是阮海叶,她嗤笑:“看来咱们之前的缘分也是挺深的。”
阮海叶指尖上转着一柄刀把玩,显得手指极为灵活,她的手腕上又戴上了那个串着铃铛的银镯,大摇大摆的走到谢潇南面前:“世子寻小民,有什么吩咐啊?”
谢潇南道:“带你去见洛兰野。”
阮海叶扬了扬眉:“要放他了?”
“暂时还不行。”谢潇南许是不想解释那么多,转身就走:“跟上。”
阮海叶耸耸肩膀,从后面跟上去,行到宽敞处上了马车,直直赶往地牢。
温梨笙也跟了过去,现在基本上她跟着谢潇南去任何地方都不会被阻拦,唯一一次阻拦还是在川县乔陵受伤那晚,给乔陵吃过长寿面之后温梨笙想跟着谢潇南回房中说会话,结果走到门口被他挡住了路,拒绝她跟着。
其他的情况,谢潇南就没有阻拦过了。
到了地牢之后,温梨笙才发现不止有阮海叶,还有洛兰野的妹妹和当日抓获一批人其中的两个,他们的手脚都捆着锁链,被侍卫左右架着,那少女更是在脸上绑了个面套,看见温梨笙时她露出憎恶怨恨的神色。
谢潇南看了一眼她的目光,挥手道:“寻个麻袋把她头蒙住。”
侍卫应一声,麻利的寻来了麻袋套在少女的头上,她奋力的甩头,嘴里因咬着专用只咬面罩,所以发出的声音都是呜呜的。
阮海叶听得心烦:“你消停点吧。”
谢潇南带着几人往里走,打开两扇门后,来到了洛兰野的单人牢房。
刚一进去,温梨笙就看见洛兰野牢房前面的地上放着一个盆,盆中还装着些许饭菜,温梨笙见状愣了一下。
谢潇南凑过来轻问:“这是我选的狗盆,如何?”
温梨笙没想明白,上回来的时候洛兰野是不用狗盆的,怎么这次来这里到多了个盆,继而她又听到旁边少女发出的声音,忽而想起先前在川县柴房里,她故意说洛兰野现在吃饭用狗盆来激怒少女,却没想到被谢潇南听去之后,他真的买了个狗盆来。
少女头上的麻袋一下被摘掉,她一下就看到了牢中用铁链捆绑,消瘦了许多的洛兰野,她发出一阵怒吼,拼命的挣扎着想要摆脱桎梏,然而她身上戴着的铁链完全限制了她的力量。
挣扎了两下,少女很快就体力不支,喘起粗气。
而后她又看见了地上摆着的狗盆,顿时如炮仗一样被人点炸了,瞬间蹦起来嘶喊,从嗓子里发出凄厉的声音,恨不得立即挣脱控制将哥哥求出来。
温梨笙简直都像拍手大肆赞好,这种人嚣张跋扈惯了的,唯有伤到他们的尊严,才会真的给予重创。
实在是给出了一口恶气。
果不其然,少女挣扎的时候铁链在空荡寂静的地牢里回荡,听起来颇为刺耳。
洛兰野在此时却突然说了句什么话,是温梨笙听不懂的语言,于是少女很神奇的慢慢平静下来,只不过眼睛时不时往地上的狗盆瞪一眼。
洛兰野当然是没有用这种狗盆吃饭的,实际上在他妹妹来这里之前,他都毫无头绪的猜测着谢潇南这么做的原因。
但很快这个疑问就被解答了,洛兰姝来的瞬间,洛兰野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
左不过就是想借这个狗盆羞辱一下他罢了,果然洛兰姝见了之后反应极为激烈。
但洛兰野却并不在意这些,既已经落为别人的阶下囚,哪能还在意这些小事?
不过话说回来,堂堂景安侯世子,怎会有如此幼稚的行为呢?
第77章
阮海叶往牢房前一站, 看着狗盆就开始笑,笑得洛兰姝眼神如刀子似的往她身上刮,她也恍若未觉。
笑完后她说:“世子爷, 你知道当初你要进沂关郡的消息传过来之后,他们怎么说你的吗?”
谢潇南瞥她一眼,没接话。
阮海叶跟骨头软似的靠在铁门上, 嘴角挑着一抹嘲讽的笑:“当时他们都说你年纪尚轻,多是家中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不过是背着皇命来这里游玩而已,当时谁都没想到你会是来负责收网的人, 也不知道仅仅几个月的时间, 你就把他们二十多年的计划搅得一团糟,如今连诺楼王最疼爱的小儿子也关在这牢狱里, 摆上了狗盆。”
温梨笙侧头看向谢潇南,心中也有所感慨。
想当初他来沂关郡的时候, 多得是人说他不过是高门望族出生,不谙世事的少爷,更有甚者还想着让他这奚京来的公子在北境好好吃吃苦头。
谢潇南恐怕正是知道这样, 所以在当初的梅家酒庄里, 他一袭雪白长衫, 笑容温良, 给那些想去探他底的人营造了一种好欺负的假象。
温梨笙想着, 就没忍住翘了下嘴角,谢潇南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 也偏头朝她看来, 朦胧的灯光拢在面上, 显出几分柔软来。
阮海叶啧啧两声, 而后对洛兰野道:“是你要见我?”
洛兰野真起身,走到铁门前,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他说道:“我的人还剩多少?”
阮海叶看了谢潇南一眼:“你带来的那些武力顶尖的人基本全死,一些主力下属都被抓了,还余下些许不重要的小喽啰逃了,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
洛兰野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损失那么惨重,顿了片刻才说:“他们应当都在沂关往北的群山上,先前给你的哨子你在半夜站在山上吹,会召集他们重聚,让他们去边境那座房屋里的东院三房寝屋西墙,往床的方向数七步路,靠近墙的地方有个暗格,将暗格里的东西拿出来交予谢潇南。”
温梨笙听得有些懵。
阮海叶就直接听迷糊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我怎么记得住?”
谢潇南便扬声对外面的狱卒道:“拿纸笔来。”
很快纸笔被送上来,阮海叶拿着笔纸按在墙上:“你再说一遍,我记下来。”
洛兰野将方才说的话又不耐烦地重复一遍,叮嘱道:“尽快把东西送来。”
阮海叶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好歹也是诺楼国的王子,就这么把藏着的东西给世子,不会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