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卫峤便在这日午后带着卫吉上门拜访。
应家在镇子东边,是一座单独的小院子,低矮的篱笆围墙上点缀着深深浅浅的喇叭花。
大门上的朱漆有些斑驳,门缝上插着新采的桃枝,整齐的砖瓦与门檐齐平。
隔着低矮篱笆,能看见院子里生长茂盛的槐树和葱翠欲滴的菜地,檐下晾着衣衫,空气中隐约传来饭菜香气。
这无疑是一座很有生活气息的院子,不难看出主人家对生活的用心。
卫峤站在门前,难得生出几分踌躇之意,好生理了理衣裳,才谨慎地扣开门。
今日上门拜访,他换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裳,云纹掐金丝长袍,乌发也一丝不苟地梳起,鬓发用额带压着,眉心处坠一颗玉珠。
卫峤拿不准自己的打扮是否得体,毕竟他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上门拜访别人家的经历。以往可不会像现下这般斟酌衣饰,都是直接踹了门进去。
想到即将要带着卫吉去拜访应宝珍一家,他就莫名忐忑。
他在换衣上耽搁太久,卫吉也催他,卫峤只好匆匆出门。
“来了。”应宝珍还在净手,便听得敲门声,知晓是卫峤他们来了。
她抹去面上水珠,走过去给人开门。
卫吉像撒欢的幼犬一样扑进她怀里,力道之大撞得她向后踉跄几步,还是卫峤及时反应过来揽住了她的腰身。
一时间二人离得极近,应宝珍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纤长浓密的眼睫,在日光下近乎琥珀的眼眸,衬着眉心一点玉珠,格外剔透。
凑近一看,她才发现卫峤长得是真好,肤色莹白如玉,只可惜留下些许擦伤,连五官生得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眉如远山,鼻若悬胆,鬓角如刀裁。眼睫浓密地像小扇子一般,垂下来的时候遮住眼底焦急情绪。配上一身云纹深衣,活脱脱一个古风美少年。
耳边还充斥着卫吉聒噪的滋哇乱叫,应宝珍却只能听见卫峤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靠得太近了。
“冒昧了。”卫峤先反应过来,红着脸松开手。
应宝珍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见着他更羞赧,反倒把这份情绪压下去,有意调侃他:“多谢了。”
她不提还好,卫峤面上染上薄红,含糊应了一声,把篮子递给他。
应宝珍瞥一眼,都是些常见家什,新鲜菜蔬。
她只笑笑:“走罢,窈娘等久了。”
少年人脸皮薄,可不能把他当成应窈继续调侃,满嘴跑火车了。
昨日她便和胡氏和李柔娘说了卫峤他们回来的消息,张罗着准备饭食。
饭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菜肴,打边炉里的锅底手昨晚就开始熬的骨汤,鲜香浓郁。酱鸭肉质细腻,轻轻一撕就能扯开酥脆的表皮。八宝肉圆浑圆匀称,还有应宝珍烘烤多时做出来的鸡松。素菜有海米豆腐和芋煨白菜,并几道凉菜茶点,丰盛至极。
卫峤还有些拘谨,胡氏和李柔娘也有些讪讪,桌上最自在的就是应宝珍,张罗着给大家布菜添茶。
胡氏擦了擦手:“坐,都坐吧。”
李柔娘拘束地给众人添筷子,不怎么敢看人。
有应宝珍活络气氛,还有卫吉耍宝卖乖,几人神色都和缓下来,也说了些打趣的笑话。
应宝珍笑着招呼卫峤:“试试这个鸡松,只取用腿肉和脯子肉,里头掺了百花酒,蒸笼里烘烤半日做出来的。”
这道小菜应窈和卫吉都喜欢吃,她揣度着卫峤年岁,兴许也会喜欢。
盛情难却,卫峤尝了尝,眼睛愈发亮,一连吃了些许。
投喂成就再次达成。
应宝珍便知他颇为喜欢这道菜,道:“若是尝着还不错,我便打包些给你和阿吉带回去做宵夜吃。”
没等他推辞,应宝珍眼疾手快给他添了别的菜,道:“这些天我们说是帮着照顾阿吉,却连累他受了伤,是我们不对。”
卫吉哼哼两声。
卫峤归家时听卫吉说了在隔壁镇上发生的事,并无计较:“他只是些皮外伤,那日是情况紧急,我在的话也不会坐视不管。”
应宝珍抿唇一笑。
饭毕,卫吉吵着闹着要留下同应窈认字,卫峤管不了他。但他还要去吴掌柜面前做事,便同应宝珍告别。
应宝珍站起来:“我送送你。”
卫峤自然应允。
他们走在路上,两旁是依依垂柳,在微醺夏风中飘舞旖旎。
应宝珍问道:“一路上还顺利吗?我看你脸上留了些擦伤。”
方才她看得真切,卫峤面上腕上都有几许白痕,一路上怕是少不了颠簸。
她本意其实还是想问他在赌坊是否有人为难他,想劝他走上正道。但转念一想卫峤年少失怙,在镇上又无亲戚,还得养着卫吉,若有其他选择,也不会如此。
应宝珍只叹息,正道又如何呢,若处于当时境地的是她,怕是连自己都养不起。索性系统还有点人性,给她选了个好一点的身份。
她眼里可怜兮兮的俊俏少年偏过头,面色泛粉:“还算顺利,那些伤只是不小心留下的。”
他说得轻巧,其实当时是遇上连日暴雨,山洪暴发,他们赶不了路,还差点失了货物。
还好聂三经验足,带着他们早早绕了路,才没出什么大事。
卫峤这般说,应宝珍也不好再问,转头谈起她最关心的事情:“镇上过几日要举办集会你知晓吗?”
“当然。”卫峤点点头,他虽不关系其他事,但是镇上很多人都在准备的集会他还是知晓的。
“镇长那天来找我,要我负责集会上的菜食。”应宝珍斟酌道:“你……若是有空闲,可愿来帮帮忙,试吃一下新做的饭食?”
卫峤愣了愣,以往在镇上举办的集会都是有镇长出面置办,今年怎么找上应宝珍来准备了。
不过他想到应宝珍饭馆里新做出来的饭食新奇又美味,镇长看重一点也不是什么奇事,应道:“若是你不介意,当然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应宝珍笑了笑,颇为雀跃地同他说起自己的安排。
她本是有很多新奇想法的,但是因为材料和工具的限制,她没办法像在现代一样添加那些花样颇多的步骤,只能回归质朴。
而胡氏和李柔娘都太了解原主,若她表现得太出格,也会引起她们的怀疑。
应窈就更不用说了,她还得每日琢磨着任务进度,盯着她干这干那。
应宝珍原先是个很有表达欲的人,成了镇上应家的小厨娘后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表达内心想法了。
卫峤不了解原主,也同胡氏她们没有什么交集,显然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而卫峤显然也是个很不错对倾听者,虽然他不擅长庖厨,没办法在此事上面给出意见。但他会很认真地倾听,根据对青州人的口味来给出建议。
应宝珍越说越多,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得抿唇笑笑。
卫峤的语气仍然温和,还有闲心替她把落在肩上的落花拨开。
快走到街尾,卫峤顿住脚步,微笑道:“就送到这里吧,你回去歇息,我晚上来接卫吉回去。”
一路上唠叨许多,应宝珍也有些不好意思:“嗯。”
卫峤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走进大门紧闭的赌坊里。
第23章 大儒
翌日,应宝珍起了个大早,精神十足地送应窈去书塾。回来时路过卫家,还带了个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卫吉回去。
她倒是没碰见卫峤,心底纳罕原来做赌坊打手也要这般早出晚归,任劳任怨的吗。
应宝珍摇摇头不再去想,她得专心准备三日后的集会。
这些天来已经有其余镇子上的摊贩来摆摊了,托集会的福,她倒是能买到不少新鲜玩意。
之前在集会上收来的胡椒种子已经种下,但青州城不适宜这种热带香辛作物,何时长成还不是个定数,应宝珍只得再去先前那家摊子试试。
遗憾的是她接连去了几次也没遇到,问了周遭人都说许久没看见过人来,只好作罢。
这时候交通不便捷,许是摊主家里碰上什么事来不了,应宝珍这样安慰自己。
不过她还从渔夫那里定了新鲜的花鲢,正好用来做剁椒鱼头,吉利颜色,也正开胃。请铁匠打的打边炉也差不多了,她还嘱咐铁匠在中间加上隔板,做鸳鸯锅使。
大量的猪牛羊肉都备下了,做卤串的鸡肉也有许多。应宝珍打算做冷吃牛肉、排骨炒豆角、红焖羊肉等等,亦可以在打边炉里涮着吃。
串串也不仅限于卤串,她还打算做点烧烤。羊肉牛肉的风味更适宜烧烤,佐料酱汁也不难准备。
席面丰盛,镇长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不过应宝珍并不满足于此,还打算采果子酿果汁。
她早早盯上镇上的野果树,入夏来开得茂盛,沉甸甸地坠满枝头。不过因为果子太酸,连镇上的幼童也不会打下来吃。
这倒便宜了应宝珍,虽然她没认出这是什么果子,但是拿来酿果汁味道还算不错,酸酸甜甜的。
树上果子太多,她一个人有些费力,还是卫吉去寻了卫峤来帮忙。
卫峤听了她的吩咐,三下五除二爬到树上摘果子,比她拿着杆子打方便多了,还不易伤到果子。
他们摘了许多果子,够应宝珍用不少时日了,她也送了卫峤不少自己酿的果汁。
卫峤尝了些许深觉不错,镇上有凉茶铺子卖凉茶解暑,但凉茶难免单调,她做的果汁倒是新奇。
应宝珍不仅让家里人品尝,还送了些让应窈给林青竹她们带去,果汁得到了一水的好评。
她便决定在集会上摆出这种果汁,不说赚不赚钱,给赶路多时的行人解渴也不错。
三日后的集会如约而至,应宝珍赶了个大早,先去镇长家报备。
镇长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老人,鬓发苍苍,腰背颇为佝偻,看起来倒是很面善。
应宝珍知晓他是真心实意为镇上人打算的,不然也不会跑上跑下想把今年的集会挪到本镇上办。
据她所知,这现年不光是平州一带饥荒横行,流民丛生,连青州一带收成也不见好。
若是这次集会举办得成功,吸引更多游商来,也算是一件善事。
镇长忙着安排早些天来的行商贩子,同她去灶房看了一眼,便点头肯定。
应宝珍便同胡氏和李柔娘继续准备。
日中时分人渐渐多起来,应家饭馆里里外外全是人,外头搭的棚子一路延伸到青石板街上。
桌上摆了热腾腾的菜肴,打边炉不断往外冒着热气,一盘又一盘切薄的牛羊肉下锅染上辣油。八宝肉烹制入味,鲜香浓郁。
主食是粟米和各种面食饼子,刚出炉的芋泥饼子和玉米面饼子,面食亦有不同浇头的汤面和肉酱拌面。
应宝珍挽着松松的发髻,来来回回端盘子上菜。
她生得秀丽,又善言辞,很快同天南海北来的行商攀谈起来。
“这是我们镇上的打边炉,”应宝珍为他们介绍用法:“只需在下面生起炭火,自行选择汤底,加上准备好的肉片便可开始品尝。”
“中间的隔板是为了阻隔不同口味的汤底,今日准备的便是鸳鸯锅,一为骨汤汤底,而为麻辣汤底。”应宝珍笑靥如花。
其余地方并不多见这种膳食做法,纷纷兴致盎然,尝试之后面露赞赏。
应宝珍见客人满意,又开始介绍她做出来的卤串。
带着浓郁卤汁味的鸡肉串和素菜串很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赏,供不应求,应宝珍只得催着胡氏和李柔娘赶紧准备。
镇长同游商推杯换盏,商讨这一年的货物交换,一时间推杯换盏声不断。
连应窈都有活计,跑来跑去给众人传菜添饭。
灶房里的胡氏和李柔娘累得够呛,所幸前些日子早早做好准备,不然还不知晓要累成什么样。
日光渐渐西移,应宝珍才得闲休息下来。
“你也辛苦了,”应宝珍默默应窈的头,替她擦去额头汗水:“左右现下用不着我们,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喝点果汁如何?”
应窈是个懂事的孩子,见家里人忙得不可开交,主动提出干些活计。
应宝珍便让她帮着酿果汁,把果肉捣碎加些调料酿造。
应窈热坏了,赶忙点点头。
“珍娘,窈娘。”应宝珍才坐下来准备歇息,喝两杯果汁,便听得一声呼唤。
她转过身,看见面色和蔼的郑夫子同一个陌生人站在一起。
陌生人一身陈旧青衫,文人打扮,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鬓发却已经全白,眼神平静又沧桑。
应宝珍思忖他通身气度,约莫是个读书人。
只是他并无锐气,反倒是像贬谪多年,锉磨去书生意气的落魄读书人。
“见过郑夫子。”应宝珍微微颔首,应窈则欢快地围到了郑夫子身边。
“夫子好。”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更加晶亮。
“窈娘累坏了,”郑夫子摸摸她的头,同身旁人介绍:“行俭,这是应窈,我书塾里的学生,如今不到十岁,四书五经倒都是能熟读了。”
应窈矜持点点头。
她用功,又有郑夫子精心教导,自然进步神速。
“哦?”那人看着应窈年幼稚嫩的面孔,来了兴致:“当真熟读四书五经?”
他扯出一个笑约莫是想表现地稍微和蔼一些,但他面容清瘦严肃,扯出笑更像那种严厉的,会打人板子的书塾先生,有几分唬人。
不过应窈并不是真正的九岁孩童,她笑了笑,应道:“夫子若是不信,自然可以加以考察。”
应宝珍挑了挑眉,郑夫子和这位读书人像是后世的老师考察学生课业一般提问,而应窈显然对答如流。
那人问:“既然如此,那我考考你,何为仁?”
应窈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①”
“中庸之道,”那人点点头:“你可有自己的见解?”
应窈想了想,偷偷看了一眼应宝珍:“圣人言仁者即为爱人,亦做人之本性,违者心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