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谨慎道:“但是我觉得,仁即为博爱,兼爱,推己及人。爱人者,爱世间人,亦是不拘于身份,地位的。”
那人嘴角笑容僵住,眼底情绪深深:“为何这么说?”
应宝珍呼吸一滞,应窈的回答更近似后世的看法,但是如今社会更讲究阶层地位,士农工商等级分明,学士所倡导的仁也是基于此而发生推广的。
她瞥了一眼仍然笑眯眯的郑夫子和神色莫测的生人,不太拿得准他们什么看法,会不会觉得应窈的回答离经叛道,动摇根本。
若是他们不满,那自己就得跳出来说是幼童无知,相比他们也不会计较。
应窈受到郑夫子眼神鼓励:“我……我前些日子在街上遇见了一位富家少爷欺辱打骂乞儿,上前问,夫子可知晓他如何应答?”
“是何应答?”
应窈抿唇:“他说那乞儿行乞时弄脏了他的皂靴,让他很不满意,可乞儿如何赔得起一双皂靴,他便打人出气,让随行的小厮动手,打死不论。夫子可觉得,这缘由正当?”
那人摇摇头,只道:“只为一双皂靴,却要取人性命,何等残酷。”
可世道即是如此,乞儿性命卑贱,得罪了尊贵少爷,打死也无人理论。
应窈便大着胆子继续说:“少爷能随手命人打死惹怒他的乞儿,乞儿只能白白等死。可这做法无人阻拦,毕竟他们虽然同为人,身份却天差地别。”
“那少爷有父母宠溺,有人教导他仁义礼智,尊师重道,爱护同辈,却无人教导他街上乞儿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一条人命。四书五经里,也并没有这些。”应窈神色坚定:“所以我认为,真正的仁,是兼爱,是博爱。”
“倘若把目光投向这世间的每一个人,便能发现他们虽然境遇不同,地位千差万别,但本质上仍然是一样的。”应窈故作疑问:“为何圣贤书上要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差别对待呢?”
应宝珍嘴角笑容僵住,这可不是童言无忌的范畴了,应窈这是自行醒悟平等博爱之道了。
她心想,怪不得是女主,醒悟都比别人快些。
但应宝珍发愁,郑夫子虽然开明,但本质上还是这个时代里的卫道者,还有他身边朋友,不知听到这一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说法作何感想。
她立刻拉住应窈,笑道:“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胡话,夫子,我看她是累过头了,竟然开始说些不知所以的话了,见谅。”
应窈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合时宜,顺势躲在应宝珍身后。
她暗自懊恼,不应当说出这番话。
遇见宋琛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又有应宝珍耳濡目染,未曾发现自己的想法太离经叛道。
但应窈揣度着郑夫子想法,偷偷把目光投向他们。
谁料那被郑夫子称为“行俭”的读书人却长长叹了口气,颇为赞叹道:“子贞,后生可畏啊。”
子贞即是郑夫子的字,他捋了捋胡子:“别怕,窈娘,你不认得他,他本名高霜,字行俭,曾在京都担任过太子太傅。”
高霜高行俭?应宝珍瞪大眼睛,会想起系统给的资料,这不是大齐有名的四大儒之一吗?
应窈也惊呆了,忘了遮掩自己的目光。
不过高行俭为何会出现在青州一个无名小镇,应宝珍不解,难不成因为郑夫子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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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自《礼记·中庸》
第24章 太子
“您可是定州高行俭,大齐四大儒之一?”应宝珍收敛惊讶神色,斟酌问道。
她回看了一下高行俭的资料,大为感慨。
高行俭是定州人士,年少成名,御前殿试对答如流。天元十六年他弱冠时便得了状元名号,风光无两,受陛下看重,提拔他做太子太傅。
而他当了太傅之后自然尽心竭力,辅佐当时还是太子,授以诗书功业,帝王御下之术。
高行俭亦南下治理水患,赈灾济贫,诛杀叛臣,将那克扣民脂民膏,鱼肉乡里的狡吏贪官下狱问斩。
他所过之处,百姓追随拜见,万人空巷。也给了他一个四大儒之一的名号,与翰林院里的前辈同列。
京都风光无限好,帝王宠信不断,高行俭只觉得天下读书人的夙愿莫过于此。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得到了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的看重,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一时间高行俭的名姓传遍大齐,学子敬称他为高学士,源源不断的翰林书生想求他墨宝指点。朝野之内谄媚讨好之人不断,百姓见了他便高呼青天大老爷,难得的好官。
高行俭只感觉自己的前半生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虽未懈怠,但也不免飘飘然。
可他的人生在田园二十八年急转直下,太子满十六岁后不但吸食寒食散,苛待宫人,还多次带刀闯入金銮殿。
陛下大怒,高行俭去求情,勉强让陛下外放太子入青州军营历练,锉磨心性。
他知晓太子本性不坏,怎会是这般刚愎自用,残暴不仁的模样。可太子带刀闯入金銮殿是事实,他无从辩解。
说是外放历练,实则连实权职位都没给,只要太子从最低处做起。高行俭自然知晓这一举动下陛下有多愤怒,又实在舍不得发妻唯一留下的孩子。
高行俭千劝万劝,试图拉太子回正道。为此他换掉了太子身边所有宫人,限制他外出,让他戒了早已成瘾的寒食散。
太子态度和缓下来,不再成天喊打喊杀,也答应要戒掉寒食散。
高行俭便稍稍放下心。
可高行俭千算万算,算不到太子竟然会同北疆蛮蛇部的族人勾结,意图引北疆军队进入大齐境内,烧杀抢掠。
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太子的印玺不翼而飞,而青州城门洞开,北疆人早已攻入青州城。
那一夜血色四起,没有一点防备的青州人在睡梦之中被砍死烧死。富户带着家室金银出逃,被闻风而来的北疆人斩杀,抢走财宝。
北疆骑兵涌入青州城,如瓮中捉鳖一般戏弄哭号逃散的人群。青州城的州牧亦是贪生怕死之辈,早早不知躲在哪里。
而高行俭在四处寻找太子无果之后,毅然披上铠甲应敌。
他虽是读书人,却也有一身武艺,不敢苟且偷生。
更何况,他是太子太傅,不敢推卸责任。
高行俭找到溃散的青州士兵,打开兵械库,命所有人穿戴整齐。
火光划破夜幕,他声音喑哑,脸颊亦溅上血迹。
“所有人,听我号令,死守城门,一个也不能放过。哪怕全军覆没,也不能让他们踏出一步。”高行俭眼神沉沉。
青州是大齐边境之地,若是让北疆骑兵在往南下,烧杀抢掠,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豁出性命阻拦,竟也慢慢占了上风。北疆骑兵来势汹汹,毕竟人数不多,抵不过重整旗鼓的青州军士。
可这一夜青州军营折损大半,重伤无数。
火光烧尽,城内哭号哀叫声不断。等到天光大亮时,城内已然是一片灰烬。
这一战青州城死伤无数,血染黄土,亦被称作蛮蛇之乱。
因为北疆十六部中,蛮蛇部最为很辣,与大齐也最不对付。这一战中蛮蛇部族人众多,还带走了太子印玺。
大齐与北疆互相忌惮多年,不曾出兵试探,未曾想到竟在此时来了这么一出。
这无疑让大齐颜面全无,一国太子竟然与外敌勾结,拿着印玺放北疆骑兵入城烧杀抢掠。
太子被烧毁的尸体被手下人找到,高行俭未曾去看,只是嘱咐手下人为他收殓尸体。
他已无颜面对陛下,辛劳十年竟教出一个通敌叛国,荒唐可笑的太子。
消息传到京都,龙颜震怒,当即废了太子与其母家。
皇后是将门之女,出身于国公府,祖父是开国元勋,父亲亦是为大齐征战四方的老国公。太子叛乱一事一出,国公府败落下来,昔年皇后外家不复往日荣华富贵。
皇后之弟谢将军也引咎辞职,交出兵符,以死谢罪。
他未曾有子嗣,死后谢家便再无人。
接着陛下用雷霆手段整治了青州州官,自上而下大换血,指派了在蛮蛇之乱中有功的军士将领为州牧,也就是现在的青州州牧赫连沉璧。
更添加强边防,设置长柳营,多加徭役征发青壮。
废太子一事便告一段落。
高行俭本想以死谢罪,却还得撑着戴罪之身在殿前交代太子叛乱的细节。
他跪伏在冰冷的金銮殿前,只求以死谢罪。
所幸陛下宽厚,未曾计较高行俭与废太子的往来,将功抵罪,只是剥去了他一身功名,不得再以太子太傅自居。
半生蹉跎,竟成了无解的笑话。
如今高行俭已经不是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少年得意的读书人。他鬓发苍白,病骨支离,草草领了个下放的文官闲职,离开了繁华如雪的京都。
他不敢再以读书人自居,如今对着满卷典籍,下笔千言,一纸苍白。
高行俭也无颜再面对大齐百姓,不敢再去看他们希冀的双眼。
十七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辗转难眠,悔恨自己为何明明近在咫尺却没能阻止太子,阻止青州之乱的发生。
他更想不明白,为何一向听话聪慧,又怜悯百姓的太子会做出这种事。
高行俭再来青州,一是想重新看看青州城如何,而是故友在此,邀请他来家中小聚。
天光大亮,高行俭回过神,对上眼前少女一双剪水秋瞳,不禁哑然失笑:“我的确是定州高行俭,但那四大儒的名号已经担不起了。”
应宝珍听着他自嘲的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试图补救:“您……”
她哑言,干脆把剩下的果汁推出来:“天气闷热,夫子可想喝些果汁消消暑?”
应窈适时凑过来,机敏地摆出竹子削成的竹筒。
两双圆润的剔透眸子盯着他们,郑夫子与高行俭也不好拒绝,也有意揭过这个话题,只道:“那便来一些吧。”
应宝珍给他们倒了两杯果汁。
她酿好了果汁便置于井下冰镇,拿出来片刻还冒着丝丝冷气,配上酸酸甜甜的味道,正好解暑气。
郑夫子原先便知晓她的手艺,未说什么。高行俭却很少尝到这种野果子酿的果汁,只觉很有一番风味。
应宝珍见他受用,便殷勤给他添上些许:“镇上野果子酿出的果汁,简陋异常,还请夫子不要嫌弃。”
她自然是存了给高行俭,当世四大儒之一的夫子留下一个好印象的愿望,只觉得若是他能抽空指点应窈几下,对任务也很有好处。
毕竟是当时著称的大儒,应宝珍知晓这个名声的含金量,不敢因为自己是个穿越者而不屑一顾。
哪怕他现在已经很少出现在众人眼中,也不以大儒自居。
而且她揣摩着郑夫子向她们介绍高行俭的真实身份,约莫是有让高行俭指点应窈几句的想法。若是觉得会惹出麻烦,只说是旧友来访便是,为何要同她们交代清楚?
许是她殷切的目光被注意到,高行俭也接受了她的好意。
她态度诚恳,口中只称夫子,像敬重读书人一般待他,这让高行俭轻松不少。
应宝珍笑眯眯道:“不知夫子要在镇上停留多久,若是不嫌弃,可以来我们应家饭馆用用膳。”
她转头指向里面:“今日集会上的膳食席面便是我们家置办的,夫子可觉得合胃口?”
里面的客人仍在推杯换盏,饭菜香气浓郁扑鼻,宾客尽兴。
“原是你们家置办的,”高行俭点点头,有些讶然:“席面丰盛,菜式也很新巧,当然合胃口。”
郑夫子适时插话:“行俭兄,自从我教了窈娘这个弟子,珍娘可是源源不断地往书塾送她亲手做的点心饭食,可让我吃胖不少。”
他心宽体胖,正合了他那句吃胖不少。
高行俭点点头,也微微笑起来。
应宝珍把藏在自己身后的应窈往前推了推,笑道:“还不是为着窈娘调皮恼人,怕她惹夫子生气。”
郑夫子笑道:“窈娘聪明伶俐,这种弟子可是少见,我尽心教导还不够呢,哪有怄气的理?”
应窈腼腆地抿唇。
郑夫子话锋一转:“不过行俭兄可比我博学,窈娘若是得了他的指点,当然能进步神速。”
应宝珍殷切看向高行俭。
高行俭虽然惊讶于郑夫子会主动让自己指点他的学生,但方才一番问答让他觉得应窈也是个可造之材,恰与他想法想和。
更何况,他看向应窈的稚嫩的面孔,只觉得自己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目光怯怯的,清澈又纯粹,认真凝视着他。
树影婆娑,日光细碎,高行俭隔着二十几年的光阴,再一次熟悉的眼神。
他心头一动,不由点点头:“不敢说教导,只是指点一二罢了。”
应窈被应宝珍一推,向前低头行弟子礼:“见过夫子。”
第25章 拜访
“你说,郑夫子的朋友愿意指点窈娘?”李柔娘瞪大眼睛。
收拾完毕的应家饭馆里,应宝珍同胡氏和李柔娘说了应窈要向郑夫子的朋友拜师的事情。
她没有说高行俭的身份只说他是从京都来的夫子,觉得应窈合眼缘,愿意指点一二。
胡氏却有些忧心忡忡:“窈娘毕竟才九岁,哪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她叹口气:“我原也不想过问这些,可总有些爱嚼舌根的,明里暗里讲些坏话给我听。”
她们家里最近顺风顺水,旁人难免眼红。可饭馆里的菜式又无从指摘,只能从应宝珍同周冕退亲,又惹恼了秦夫子,把应窈送去隔壁镇上的书塾这件事上嘲讽一二。
街坊邻居纵然淳朴,但谣言传得也快,不知怎的应宝珍当面同周冕退亲,就成了周家嫌弃她们是粗俗商贩,上不得台面。
应宝珍不在乎这些,左右也是闲话,由他们说去。
可胡氏性子急,听着平日里与她不对付的姑婆姨娘借此讽刺她,笑她女儿眼高手低,想攀上读书人作女婿却被人退亲,如今可找不到好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