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窈娘。”高夫子眉头舒缓:“你们可算到了,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他知晓应宝珍一向准时,不会无缘无故爽约,在书院外面翘首以盼。
“夫子,”应宝珍略带歉意:“晨起时发现家里的驴车坏了,进了贼,才耽搁这些功夫。”
“进了贼?”高夫子皱眉,担忧道:“可曾丢了财物,报官没有?”
应宝珍摇摇头:“只是损坏了驴车,没有丢失财物。”
“这?”高夫子不解。
应宝珍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坦诚道:“我疑心是镇上同我有过节的泼皮无赖干的。”
“为何他们同你有过节?”高夫子更不理解了。
应宝珍只叹气:“我原先同镇上一户人家定了亲,他有秀才功名,可惜家贫些。我原想着只要人好,便是贫苦些也是无碍的。”
她适时苦笑一声:只是人家看上了我们饭馆,要我把饭馆当嫁妆给他们家,让他表妹来经营。”
“荒唐!”高夫子大为光火:“迄有这种强占他人嫁妆的道理!”
应宝珍也觉得周冕荒唐可笑:“我自然是不能答应的,便同他退亲,只是他似乎并不肯放弃,找了镇上的泼皮来店里打砸,没成想今日……”
她有未尽之言,高夫子也大抵能猜到后续。
他皱起眉,保证道:“珍娘,你且放心,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应宝珍抿唇:“那就多谢高夫子了。”
她同高夫子说这些一是有解释之意,二来是想看看高夫子愿不愿意出手相助。
她们家只是镇上开饭馆的平头老百姓,这种纠纷琐事官府是不会管的。但是高夫子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正经的读书人,还是当官的。
士农工商,以士为贵。入仕当官等读书人话语权自然比普通百姓大。出了什么纠纷琐事,衙门也更偏向他们。
何况高夫子面冷心热,没有置她们于不顾大道理。
应宝珍还在想着,听见卫峤的呼唤:“珍娘?”
她一转头,看见卫峤跳下马车:“你下来了。”
卫峤点点头:“我在马车里等久了,以为发生是什么事了。”
应宝珍刚想说自己同高夫子解释一番才耽搁了时间,便听见高夫子难以置信的声音。
“珍娘,”高夫子紧紧盯着来人:“他是谁?”
应宝珍看着卫峤一如往常的俊秀面孔,迷惑:“啊?他是镇上相熟的人,叫卫峤,今日是他赶车送我们来的。”
高夫子没说话,只是眼底流露出的惊诧彰显了他心头大震。
应宝珍看着他的神情,又看看神色自若的卫峤,更加迷惑。
高夫子,还能认识卫峤不成?
第31章 故旧
应宝珍觑着高夫子神色,犹豫道:“夫子,可是有何事?”
她又看看卫峤,后者给了她一个眼神表示无事,这让她更疑惑了。
“不,”高行俭堪称十分失礼地盯着卫峤良久,方才缓过神,歉意道:“并无事,只是我见这位小兄弟面善,方才多看了会,多有冒犯,还情见谅。”
卫峤简洁道:“无事。”
他态度淡淡,应宝珍试图打圆场:“夫子久等了,既然窈娘已经送到,那我和卫峤便先回去了。”
“好,好。”高行俭如梦初醒:“你们回罢,我带窈娘进去。”
应宝珍点点头,示意卫峤同自己出去。
等到进了马车,应宝珍才问:“你……同高夫子认识吗?”
她自然是好奇,高夫子原在京都一带徘徊,而卫峤从未去过京都,是如何同他认识的?
卫峤正给马套上疆绳,闻言摇摇头:“我未曾见过他。”
“不过,”他露出一个笑:“许是高夫子见过同我长得像的人。”
“也是。”应宝珍点点头,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有共通之处,高夫子一时看走了眼也说不准。
她看高夫子心神大震的模样,揣测也是卫峤长得像的人同他关系较为亲密,才会让他如此失态。
“那位高夫子,”卫峤的话让她回过神:“也是郑夫子书塾里的夫子吗,以往怎么没听过他的名讳?”
应宝珍解释道:“高夫子不是青州城人,他是从京都来的,外放做官。路过青州受郑夫子邀请,才在青州城停留一段时日。”
她想了想,补充道:“高夫子更熟悉科考,郑夫子便让他对窈娘指导一二,因此相熟。”
“原来如此,”卫峤点点头,话锋一转:“科考?你想让窈娘参加今年的童试吗?”
“是的,”应宝珍拨开马车的帘幕,探出头同卫峤说话:“童试三年才举办一次,若是今年不去,便得等到三年后了。”
她计划着这几件搬离青州城,搬迁到定州去。而科考里面对考生的籍贯要求是固定的,需当地籍贯的举荐人保举,去定州参加更麻烦。
若是应窈在这一年的童试里面拔得头筹,顺利入学州学,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也是,”卫峤瞥见她的笑容:“窈娘聪慧好学,定能取得好名次。”
这里的科考与应宝珍记忆里的科考大致相同,童试是第一阶段的选拔,考中的弟子能入学州学,便是各州官办的书院。由学监确认资历后参加接下来的乡试,会试,殿试,相对应的称号便是举人,恭士,进士。
每一场科考竞争都是十分激烈的,毕竟是要从十几个州府中一一选拔出不到几百名的读书人,不少书生削尖了脑袋也无法跻身于内。
他们一整个镇子,几十年来也就出过周冕一个秀才,进入州学读书。
“去往青州城路途遥远,耗费巨大,你们备好盘缠了吗?”卫峤忧心道。
他顿了顿:“若是有需要,我这里亦有不少积蓄,尽管开口。”
应宝珍笑了笑,鬓发拂过脸颊:“不必了,饭馆进项颇多,一日日积攒下来也够花销。”
对于卫峤并没有试图阻拦劝说她要送应窈去青州城参加童试的态度,她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她同胡氏和李柔娘透露一二分的时候,得到的回应都是不赞成。
胡氏急着催她要把当出去的头面首饰赎回来,而李柔娘则提出要留下余钱置办些田亩,以备不时之需。
前者应宝珍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不想提及头面首饰背后的寓意。后者她也赞成,不过她们没有精力与时间去亲自耕种,只能把田亩租给同乡的农人,定期收租即可。
她听着卫峤明显是担忧的语气,知晓他是关心自己家,弯了弯眉眼。
“当真不需要吗”卫峤是知晓应家饭馆十分赚钱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发问,怕她们负担太重。
应宝珍只摇摇头:“当真,你若是忧心这些,那便常来饭馆里用餐食便是。”
那边应窈按照高夫子吩咐念诵经文,正襟危坐神色认真,还是不免把目光投投投向高夫子。
夫子今日怎么有些魂不守舍?应窈不甚明白,似乎是在看见卫峤之后便有些心神不宁。
匆匆送别了应宝珍和卫峤,高夫子站在院子里愣神许久,马车走远了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她喊了好几声才进屋。
应窈接着书卷的遮掩瞥向高夫子手中的信件,发皱的花笺微微泛黄,被人小心地折起,看着年头不少了。
可惜她只能看见花笺的背面,隐约看出力透纸背的遒劲字迹,看不出写了什么。
这是谁留给夫子的信件吗?应窈看着明显保存精心的花笺,心底留下疑问。
“专心”高夫子发现她的走神,无奈道。
同时他也叹着气收回了花笺,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高夫子听着应窈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思绪慢慢平复下来。
今日是他失态了,看着那陌生少年郎的模样,险些喊出谢小将军的名讳。
这也不怪他,只是他看着那少年意气风发,一袭玄衣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想到十几年前那个同样俊逸风流,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
谢小将军谢隽,就是昔日皇后一母同胞的弟弟,亦是陛下曾经委以重任的金吾卫。
他继承了国公夫人过人的美貌,眼角眉梢皆是风流之态,不知倾倒多少京都贵女。可他生性要强,自幼习得武艺,觉得自己容貌太盛,不像一个军中将领该有的样子。
为这这张人人赞叹的面孔,谢隽卯足了劲在军中磨练,自请去沿海一带剿灭匪寇,换得一方安宁。
金吾卫中俱是京都世家大族的子弟,受陛下看重,每日不过飞鹰走狗,趁沉溺享乐,只有谢小将军深入军营,从最低一级的小兵做起。
当时平州沿海一带素有南洋匪寇侵扰,还同官吏勾结,只手遮天,百姓不堪其扰,上书的折子一沓又一沓,雪片一样无人在乎。
还是谢隽带着国公府亲卫前往平州,埋伏多日一举剿灭匪寇,斩下贼首。
事情传到京都,陛下方知晓国公府的小公子剿灭匪寇,留下重金赏赐,龙颜大悦。
谢隽又是太子舅舅,他与谢隽亦是多年相识,一见如故。
不过,高行俭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笑容逐渐淡下去。
陛下封赏谢隽的时候便觉得谢家功高震主,怀有二心了吧。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谢家满门忠烈,劳苦功高,终是让陛下将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
不管谢隽究竟是如何想的,千里迢迢剿匪。陛下只能看到国公府亲卫士气高昂,远远胜过一般军队,甚至于只听命于国公府。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高夫子回想起卫峤熟悉的眉眼,不由叹了口气。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谢小将军故去多年,并无妻儿家世,怎么会和青州城一个小镇里的少年扯上关系。
何况那少年眼瞳色浅,眉骨眼窝也深,像是有北疆血脉的蛮夷人,怎么能和谢小将军相比。
就当自己看错了吧。
高行俭不再多想,只是摊开宣纸挥毫题字。
第32章 哭诉
“所谓制艺,”高行俭翻开书卷:“即是破题、承题、起讲、入题等部分依次组成。”
“制艺讲究长短句相对,平仄整齐,题材特征上以对偶性为主。文义在于诠释经书义理,据题立论,罕少有自由发挥的余地。”高行俭如是道。
应窈眼神认真地点点头:“夫子,那我在写制艺的时候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吗?”
高行俭沉吟片刻:“制艺出现之处是为着对比学子文笔与学识,但后来太拘泥于形式,僵化死板,也成了录取学子的唯一标准,确实不太适宜标新立异。”
大齐举办科考多年,三年一次科考,逐渐形成了由上而下的选拔标准。自开过之时敲定的制艺严格要求天下读书人的思想,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擅长引经据典,会做锦绣文章,却不擅长实干的官员。
高行俭虽在此等制度下长成,却并没有被这种僵化的思想影响,反而很鼓励门下的弟子突破题材限制。
“制艺四书五经内容为限,要求学子依题照做,便有许多夫子学子照葫芦画瓢,只以经书为重,力求表面上虚浮的锦绣文章。”他在窗边慢慢踱步,融金一般的日光落在他宽大的衣袖上。
“但是,”高行俭话锋一转:“以制艺取士为目的,不屑于研读其余书籍是万万不可取的。”
如今世人为了制艺取士,往往贬低四书五经以外的典籍,不愿深入研读。以至他们的文章都是徒有其表,华而不实,难经深究。
应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高夫子深深看她一眼:“以往我都会先问门下弟子,问其志向,问其心绪。”
“窈娘,我问你,你入书塾这段时日,同我说说你心底在想什么?”
“是!”应窈乍然被点名,明白高夫子在考察她的心性,迅速道:“夫子,我读书自然是为了明理,知行无过,但求……”
她顿了顿,吐出一口气:“但求无愧于心。”
应窈说完这句话就有些后悔,看着高夫子严肃的神色,惴惴不安起来。
明理和知行无过自然笼统,却也是不会出错的回答。而无愧于心……是她这段时日深思熟虑的结果。
约莫两个多月的时间,应窈从重生之初的草木皆兵,浑浑噩噩的状态转而为奋笔疾书,恨不得时时刻刻泡在书房里。
她累吗,当然累。这具身体并未长成,还是在父母长辈膝下玩闹的年纪,她自然不必那样用功。
但应窈还是这般选了,因为她知晓应宝珍供自己读书不易,科考入仕这一条路也是她所能触及的最容易的一件事。
世上人力所能抵达之事太少,她只能紧紧握住自己所有的一切。
应窈想保护自己性子柔弱的娘亲,想报答对自己好的应宝珍和胡氏,也想让恩师为她骄傲。
更有一点,应窈知晓宋琛不会放弃,他此时只是被父母长辈据着,对自己鞭长莫及罢了。
她们家是普通人家,堪堪温饱罢了。对上宋家这种盘踞在青州城多年,势力深厚的巨富之家而言,只是跺跺脚便能解决的蝼蚁。
应窈前世看过宋家是如何处置忤逆主子命令的家仆,也看过他们是用怎样阴私手段打到和自家铺子有过节的商户。
她不由忧心忡忡,甚至想到应宝珍撺掇自己搬迁,离开青州的法子,也觉得可行起来。
应窈只求无愧于心,自然不愿意回到前世那个被拘在深宅大院,祈求怜惜的日子。
“无愧于心,”高行俭重复了一遍,难得露出一个笑:“但求无愧于心尔。”
应窈睁大眼睛看他。
高行俭盯着她期盼的目光,慢悠悠道:“当年我的夫子问及此,我也是这般回答。”
说起这个他颇为感慨:“只是这一个无愧于心,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能慨然说出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