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好刹手,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没两步就到了苗守国的车前。
苗守国被吓了一跳,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住车身。
“小玉?”苗守国掠过祝玉的肩头看到瑟缩在后头、看到他看过来便挤出怯怯又和善的笑的祝父祝母,眉头飞快一蹙,下一秒扬起不太真切的笑容,唤了声姐姐姐夫。
“你们上门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呢。”苗守国嗐了一声,笑眯眯地埋怨着,又说:“早知道你们会来,我就把招娣、阿清全都叫回家,再把店里的厨师请到家来给你们做顿好吃的,可现在嘛,唉……”
苗守国装模作样地叹了声,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想让看不得他这样子的姐姐自己提出算了走人。
而苗翠翠确实如他所愿的那般张口了,只是祝玉没让她开那个口,直截了当说:“舅舅,我们不是来做客的。”
苗守国眉头不着痕迹挑了挑,意识到祝玉可能要说什么,苗守国忙招呼着三人往家里走,边走边说:“既然有别的事,咱们就进去说,进去说。”
祝玉脚步没动。
她往苗守国家大门口站定,本来步伐松动要跟着进去的二老也只能灰溜溜站回她身后。
苗守国停住脚步,偏头看着这个有些变了的大外甥女。
他姐姐一家人是什么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全都是群任人拿捏、无知的绵羊,说好听点是老好人,老实人,难听点不就是一群被卖了还得帮人数钱的蠢货。
过去,祝玉也的确是这蠢货中的一员,可现在——
“舅舅,我们来镇上一趟不容易,所以不想空手而归,既然舅舅能如此风光地大包小包带回家,想来之前的周转危机已经过去,那么,是不是可以把从我家借来的钱还回来了?”
祝玉直接在大门口把苗守国向他们借钱的事抖了出去。
苗守国的表情顿时挂不住了。
不过他到底是生意人,脑子转得快,当即摆出一副吃惊的嘴脸:“小玉你说啥呢,什么借钱,舅舅什么时候向你们家借过钱?你们家都成这样了,舅舅再不是东西也不能向你们借钱啊。”
祝玉眉头一下皱紧,祝父祝母更是急了地往前走了两步,想说点什么时,身后大门哗啦一声打开,走出一个装扮洋气、走路带风的女人,抄着腰就过来嚷嚷。
“借钱?什么借钱?小玉子,钱的事儿你可少在这胡说八道。你们家什么情况,我们家什么情况,真要钱了,我们犯得着去你家借?就你家那情况,村上镇上谁不知道,我们就是再没良心也不可能找你们借钱呐。再说了,就算我们想借,你们借的出来吗?”
出来的是苗守国的老婆王招娣,脚一迈出门就噼里啪啦一顿大嗓门输出。
他们房子地理位置好,临街,来来往往全是人,一听夫妻俩的话,把两方的外貌穿着那么一比较,不用别人说也先信了苗守国夫妻俩。
再加上也确实听说过苗守国在竹屿村有那么一家穷亲戚,逢年过节的苗守国都会拎上一大堆东西过去接济,当即路人看向祝玉父母三人的目光就变了。
祝玉父母都是老实人,嘴又笨,被苗守国夫妻俩这么一顿抢白,又羞于提那钱是自家女儿的卖身钱,不由呐呐着想退想回家。
他们不提是不想让旁人指点他们卖女儿,哪怕他们是想让女儿去富贵人家过好日子,出发点是好的,可人言可畏,他们终究有所顾忌。可祝玉没有,她直接就说了那是她的彩礼钱,是京都那边的大户人家看上她给他们家的十万块彩礼。
十万块!
一听到这天价的数字,路人全都惊呆了。镇上首富也才是个万元户。
祝玉又指向了苗守国腰间的大哥大:“要不是借了我的彩礼钱,舅舅你哪来的钱买这个大哥大,这一个至少也要两三万吧,就凭你那家一个月才一千多块的小店,你要攒多久才能买得起。”
苗守国下意识想去遮挡腰间的大哥大,可大家老早就把目光投了过去,窃窃私语传开,听着全是对苗守国的质疑。
苗守国的小吃店生意只能说是还行,比打工赚一点自由一点,却也攒不下什么钱,的确不可能买得起两三万一个的大哥大。
况且这玩意儿也不是说买就能买得到的,87年大哥大都刚出世,一个要两三万的天价不说,还得有人帮忙买才有机会买到,这人工费不也是钱?苗守国一个开小饭馆的哪拿得出来?
路人是开始偏向祝玉那边了,用目光、私语逼迫着苗守国,可这夫妻俩又不是祝玉父母那种人,尤其是王招娣,当即就嚎开了,当街耍泼地嚷嚷祝家没良心。
苗守国作为苗翠翠唯一的嫡亲弟弟,日子只够温饱也就罢了,平日里还多番接济,祝玉一家倒好,不顾念姐弟情,不顾念这么多年的照顾,反倒空口白牙上门诬赖。他们那小店确实赚不到这么多钱,可这不是还有她王招娣嘛,她又不是死的赚不来钱,好东西上市,她凑点钱给丈夫买一个怎么了,怎么就非得是从姐姐那借的了?再说,借钱借钱,借条呢,人证呢,谁知道谁看见了?凭什么胡咧咧的说他们家守国借了祝家的钱。
祝父祝母被抢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喏着说不出话。他们借钱时确实没人没借条,当即有苦难言。
一看祝父祝母说不出来话,王招娣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又哭又嚎说他们祝家丧良心要逼死他们讹他们苗家,哭着哭着还准备一头碰死在门前。
祝玉冷眼看着,心里一片寒凉,这就是她的舅舅舅妈,果然不要脸至极。
什么接济,这么多年来,哪次不是姆妈省吃俭用的把钱留出一部分给他们,他们倒好,倒打一耙不说,还来这一出。
“既然舅妈说我们是白眼狼,我今天就把白眼狼这名号做实了,还钱,不还钱,这东西我就连车一起拖走了。”祝玉盯上了那辆新的三轮车以及车里的电视机。
王招娣的哭声戛然而止,跟有人突然掐住她喉咙一样,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
她跟疯了一样扑过去,又喊又骂,连声叫滚,她没祝家这么一家穷逼亲戚,别他娘的叫她舅妈,这些东西都是她家的,她出的钱,你们祝家谁都别想动一下!
可祝玉态度异常强硬,幽深的黑瞳定定看着苗守国,往日看上去一碰就折的手腕此刻宛若钢铁牢牢焊在三轮车把手上,任由王招娣又抓又咬,愣是不松手。
苗守国被她那眼神看得瘆得慌,冷不丁一抖,偏眼看到自家婆娘还在那耍泼发疯,听到路人的窃窃私语和嘲笑,顿觉面上无光,丢脸不已。不由得,苗守国上前把王招娣拉了回来,一摆手,装出一副又痛心又无奈的表情。
“罢,就当我这做弟弟的向姐姐你尽最后一点心意吧。”
苗守国这意思仿佛是要跟苗翠翠断绝关系,从此不相往来,苗翠翠动了动嘴又挪了挪脚,想要挽回,又被祝玉的眼神制止,只能缓缓低下头淌起泪。
虽然钱没要回来,但好歹有点收获,哪怕心里不怎么舒坦,祝玉也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了。
在骑着车赶往叔叔的路上,祝玉不得不在心里做起最坏的打算。
“玉啊,咱们真的还要去你叔叔家吗?”
第3章 满载而归
经过苗守国跟王招娣闹了那么一出,甚至闹到要跟他们祝家老死不相往来,心肠软的、拎不清的祝家二老多少有点埋怨起自家女儿的强硬。
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封建,认为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是必须维持的关系,什么远亲不如近邻,什么亲情大于天,什么血浓于水,什么十亲九眷,都在彰显亲戚邻居对一个人在社会的立足有多重要。
二老深受这些思想的荼毒,根本割舍不掉身为长子的责任,尤其祝母还是做姐姐的,习惯了把好东西留给弟弟,把钱留给弟弟,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弟弟,在后世被称作标准伏地魔的人,乍然让她跟弟弟一家闹翻,怎么想怎么心里不安。
祝母也忍不住念叨了祝玉两句。
祝玉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总算理解了上一世自己、自家为什么能过的那么凄惨穷苦憋屈,原生家庭的悲哀可不是一代人积攒来的。
她语重心长地跟二老说明她这样闹的原因。
“咱们家现在可是背了十万块钱的债着,光靠咱们自己种田卖菜,几年才能还掉,可临家期限是三年,三年,咱们靠种田能还的掉?再说,这钱本来就是我们的,我把钱要回来有什么错。”
“可是,你舅舅他们这不是……”祝母小声辩驳着,话都没说完就被祝玉打断。
“还有——”
“咱们家还有九张口等着吃饭,小星小月他们也要上学,我也要上学,这些钱咱们不得先备好吗?”
二老闻言一惊:“玉啊,你不是说不上了吗?”
祝玉嗓音一噎,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这才想起来,她曾经的成绩可谓是一塌糊涂,门门倒数,高中差点没考上,中考成绩简直不堪入目。正因如此,临家找上门时,她才会为了这笔钱毅然决然把自己卖了。
反正读书也读不起,还是不糟蹋父母的钱了。
祝父祝母从不觉得女儿家不能上学,操劳多年的他们深知不识字有多苦,所以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供着祝玉上完了初中,供着底下其他弟妹一一念书。可当初是祝玉要死要活说不念书了,说不是读书的料要找活赚钱供养二老,二老劝不过她才放弃了让她继续念书的想法。
如今她说要继续念书,二老惊过之后就是高兴,连说好好好,“就该继续读,不用担心钱,我跟你爸再努力点……”
“妈,”祝玉有点无奈,“只要咱们能把钱先要回来,就不用你们二老操劳了。”
“可……”祝母忍不住瞅了眼面容发愁的祝父,二老齐齐低下头叹气,对能要回钱这事儿根本不抱希望。
都是兄弟,祝父哪能不知道自家兄弟是什么脾性,他大舅子那儿都要不回来钱,拼着断绝来往才拉回这么两样东西,去他小弟家……
结果如祝父所料想的那般,一家三口又是铩羽而归。
跟苗守国一家的撒泼哭闹不同,祝大河则是在哭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的那叫一个凄惨可怜,二老一看,心软得差点脱口而出要再给钱,所幸一旁还有个理智人祝玉拉住了二老。
大钱要不回来,小钱还是让祝玉好说歹说给磨了点回来,顺道还搜刮了一遍祝大河家里的鸡蛋和大米,可把婶子卢大梅心疼坏了,直在一边嚎着给家里留点,给家里留点啊小玉子。
祝玉充耳不闻。
拿了她那么多钱还不想出血,哪那么便宜。
祝玉宛若蝗虫过境般搜刮了一堆吃的回去。不是她不想搬点用的,只是她叔营造穷逼人设是真的在行,职业,明明房子装得有模有样,家具却贫乏的可以,可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吃的也不多,就一篮子二十个鸡蛋加一小袋大米,掂了掂才半斤的样子,猪油也用的快要见底。最可笑的是厨房里竟然连把菜都没有,不知道给藏哪儿去了。
忙不迭的把蝗虫祝玉一家子给轰出去,两夫妻眼泪一抹开就开始笑起来,一脸庆幸得意。
“还好苗兄弟讲义气提前赶过来跟咱们说了声,不然别说那几万块钱,就是咱们的厨房都要被那小丫头给搜□□净咯。”卢大梅嘻嘻笑着。
“可不是,瞧那丫头凶悍的样儿。我倒是没想到那丫头现在变得这么有主意,得想个办法把她弄出去,不然以后咱还怎么向我哥嫂要钱。”祝大河眼冒贼光。
卢大梅眯起小眼睛,滴溜溜的眼珠开始不怀好意地转了起来。
……
祝玉没把电视机搬回家,直接拉到电器市场给卖了。毕竟是全新的,卖出的价格还挺高,一千多块钱。
二老听到这数字又激动又忐忑,他们就这么把电视给卖了,以后还怎么跟大舅子(弟弟)交代。二老对视一眼,正冒出个想法,就听祝玉说要去买东西。
祝玉可不敢把现金全都留着,二老都是拎不清的,这会儿能被她忽悠着把钱留下,迟早能被那俩贪心的给忽悠着全给出去。把需要的钱留下自己保管好,其他的钱能换成东西就换成实用东西,好歹能花在自家人身上。
于是,祝玉三人骑着一辆旧三轮出门,带着俩三轮浩浩荡荡回家,一下引来竹屿村不少人的注意和惊奇。
第4章 金手指
“于婶子,车我给你放院子啦。”
祝玉没有理会村里闲人的惊奇目光,自顾自骑着旧一点的三轮车到了隔壁寡妇家,扬声喊了一句。
于丽恰好在家,一听到喊声立马从里屋走了出来,边走边往身上的围裙上擦手,身后还怯生生地跟出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往外小心翼翼地瞅着。
祝玉一看到这小丫头就忍不住想起了上一世这丫头的悲惨遭遇,一出生父亲就死了,奶奶家嫌她是个扫把星把她连同于婶子一起赶出家门,几番辗转才到竹屿村落脚。可好景不长,一长到十二三岁就被奶奶家的人强行抱走嫁给了个赌徒,就为了那一千块钱的彩礼。
以稚龄之身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赌徒能有什么好下场,等祝玉再次收到家中来信时,就听同这丫头差不多年纪的六妹多提了一句,说是这丫头被赌徒丈夫活活打死了,于婶子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赌徒的落脚点,趁着夜里就把人给敲死了,被抓了判了刑。
于婶子对他们一家还是很照顾的,他们有什么需要的,只要于婶子家有多,都会借上一些。但说是借,他们家基本也都还不上,只能一笔笔记着等着以后其他弟妹出息了再还,谁能想到后来……
思及此,祝玉又看向了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心口酸软,从口袋掏出一把外面用旧报纸、里面用糯米纸包好的糖,递给那小丫头。
于欣欣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儿,即便祝玉很和善带着笑又是邻居家的姐姐,她还是第一时间看向母亲于丽,似乎在用眼神询问。
于丽一脸的动容欣慰,摸摸她的小脸蛋,示意她接吧,“记得对姐姐说什么?”
于欣欣怯生生又清脆地对祝玉说:“谢谢姐姐。”
祝玉忍不住笑着揉了下她的小脑袋,把糖给她装好。
随后又跟于丽说:“婶子,我弟弟妹妹他们没闹你吧?劳烦你照顾啦。”
于丽嗐了声:“你这丫头啥时候这么客气了,还车回来还带糖给我姑娘,多破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