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衍笑起来:“你个成精的妖狐,竟连个弱质妇人都斗不过,要金丹又有何用!”
“冯春娘有降妖除魔的手段,谁能斗过。”那狐狸气怒难当:“总算她不在,我要掏你心窝,夺回金丹。”闲言不再叙,九尾舒开,如铜墙铁壁般朝他迅猛甩来。若是普通人,定会被打成肉泥一饼,但碰到的却是潘衍,他穿来时胸口插着一柄短刀,这把刀可不寻常,后自会详讲,此处暂不表,且这妖狐失了金丹,没有法力可展,全凭肉身硬扛,忽觉痛上加痛,踉跄匍匐在地,九条尾巴竟被斩掉半数,血染满地,扑腾两下没了气力,奄奄一息。
潘衍近前,上上下下打量:“这身皮毛不错,剥下来去卖,十两银子总能得。”刀尖抵到它脖颈处,正欲划开,忽听“叩叩”两下敲门声。
顿住细听,稍顷又是“叩叩”两下,院墙开了条通街的侧门,正是从那里传出。
深更半夜倒是热闹的很!潘衍也不带怕的,一把拎起狐狸尾巴,推闩开门,却见是个禅僧,身穿袈裟,肩背经卷,手持紫金钵,面容俊朗,目若星子。
他问:“你这和尚法号是什么?打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那禅僧唱诺:“我是月明和尚,从牛腰山兰若寺来,要往京城天宁寺去。”
潘衍笑着再问:“你尽管走你的路,敲我的门作甚?”
月明回道:“我途经此处,闻得血腥浓烈,悲鸣不止,是而过来一探究竟。”
潘衍懒与他废话:“我不过斩杀一只要害我性命的狐狸,干你这和尚什么事!”
月明阿弥陀佛一声:“我虽不是浮云,遮月光几分,我虽不是流水,映落花一片,我侍佛祖,度苍生一轮。此狐狸救过你的性命,你何苦动这杀念,为十两银子,损了你的春风和气,不如交把与我,度它佛前解结,也是化你前朝戾气,修得今生福报!”
潘衍心神一凛,未再多言,把狐狸交予,那明月脱下袈裟,把它包裹其内,搂在怀中转身自去了。
潘衍阖上门,一面打水将血迹洗刷干净,一面想着冯春,皆是有秘密的人,是他一早小瞧了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肆章 扬州城活色生香 常燕熹拜访旧友
有诗曰: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张祜
又有诗曰: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王建
皆赞天下繁华赛京都之处是扬州。其人烟浩闹、船车簇集,万货流通,乃南行北运江淮交会之处。
且说光阴迅速,岁月堪紧,马车的剧烈颠簸惊醒了冯春,巧姐趴在她怀中正睡得香甜,掀帘朝外看,是个婆子掼倒在地,篮里鲜花抛洒一地,车夫与她理论不通,只是放声哀嚎两腿折断,索要雇轿看病的银两,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恰此时听得马蹄哒哒由远渐近,最前的兵士呵斥:“是何人胆敢阻将军去路!”
那婆子唬得不轻,一骨碌爬起来,手脚甚是灵便,捡起花儿胡乱栽进篮子里,灰溜溜避让开来,看热闹的在旁耻笑,她也佯装听不见。
城门已开,守城吏及巡城吏把守森严,见到他们连忙见礼,曹励交待车夫两句,又朝冯春道:“常大人和我要会旧友,你先往扬州知府,那边已安排妥当。”冯春连忙称谢,眼睛扫瞟常燕熹,他勒缰甩鞭,熟门熟路朝一条斜岔路打马而去,并未瞅她一眼。
马车摇摇晃晃沿街而行,不过五更时分,曙意朦胧,晨雾未褪,仙鹤寺院的和尚,正敲着木鱼循门报晓,咚咚咚声敲进人的酣梦里。城门早市也开始买卖,各色店铺开张取板,有卖刀剪的、铜镜的、胭脂蛋粉的、手帕汗巾的、开钱庄的、生药的、成衣的、五谷杂粮的,掌柜伙计满脸困倦,行动懒洋洋,神清目明最殷勤当属卖早饭的吃食店,也最热闹。
“鸡丁肉丁笋丁馅的,三鲜包子。”
“翡翠烧卖,千层油糕,还有灌汤包子,你来嘬,一包肉汤喛,鲜!“
“蟹壳烧饼,咬一口,酥脆,满衣襟白芝麻!
“流油的腌蛋,加糖的糯米粥!”
巧姐儿不知何时醒转,闻着香味儿,咂吧着手指头,显见是很饿了。
冯春让车夫停一停,在就近的小吃摊子,要了一碗虾籽馄饨,寻个桌子坐下,稍顷功夫,馄饨便热腾腾地端来。
她们一个喂一个吃着时,忽见数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由个婆子在前带路,排成队走着,皆穿细软绸料的衫裙,发上簪花插翠,再细瞧脸儿,白皮水眼红唇,各有姿容,相同之处,一色的腰肢拳头粗细,脚足似莲小,婀婀娜娜,似宫灯上画的美人。每个都跟着丫头,有怀抱月琴,有手托琵琶,有腕上挂萧,还有拿竹笙,提胡琴的。冯春听旁有人道:“豆花院教养的瘦马名不虚传。”有人问:“她们去哪儿?”有人回:“还能去哪儿?一准是扬州城又来大人物,去陪筵唱曲子。”
冯春原当巧姐儿瘦弱,看她们如烟柳模样,倒觉得庆幸,用过早饭,复上马车,过几座桥,来到扬州知府,但见府衙坐北朝南,四面风火墙,有大片黑灰的焦痕,三五衙吏站在梯子上,把歪斜的大匾重新端正。其中个年纪长的衙吏走到冯春姐俩面前作揖,又朝她身后看看无旁人,迟疑问:“夫人可是随常大人和曹将军来哦?”冯春回礼道:“我不是谁的夫人,随常大人身边伺候,他们去见故人,命我先行回府。”
那衙吏不再多问,领着她们进门,站梯上的几位斜目睃身影远去,再互换眼色,低低嗤笑道:“来平乱还带着妇人,常大人怪会享受!”另个道:“他却是错了,我们扬州出美女,不说青楼翠馆的娼妓超群,单那瘦马也是天下第一。”还有道:“平乱已来过三拨人马,鬼六三枪(有点本事)又怎地,还不是连拿带人的回去,噶趟也要搭浆(做事糊弄)。”有人咳嗽一声:“又油嘴搭花(胡言乱语)!”一时没了声音。
冯春和巧姐儿跟着衙吏路过府尹办公的正堂,进右侧的角门,是条两人宽的夹道,阳光晒的青石板路发白,因是南北通风,倒还凉爽。进了内门,有树有花,有井有径,有池有石,三间正房并东西厢房,院落虽小,却也精巧雅致。
冯春忽然听见女子笑声,衙吏也听见了:“隔墙外是府尹张大人的家眷居所。”她抬头望,那边的榴花红胜火,结的石榴熟透裂开,露出满腹的水晶籽。衙吏道:“房间已让粗使婆子打洒干净,舟车劳顿,可先歇息。”又简单说了两句,就退出门去。
冯春抱起巧姐儿进了西厢房,净几明窗,墙上挂着一轴山水,案上燃着一炉香,桌上摆着一壶茶,一张床一张矮榻,两把椅,窗台搁着瓶花和盆玩,给单调简室增添几许意趣。她先收拾箱笼,忙得汗湿透背,再打来热水给巧姐儿沐浴,自己也顺势洗擦一番,待收拾干净,两人在床上笑闹会儿,搂着困着了。
常燕熹和曹励打马奔出市街来到观音山,穿过三亩蔬菜瓜田,两亩树栽花草,绕过十里荷花鱼塘,便到一处山斋,两人把马拴在梧桐树荫下,推开虚掩木门,院中十分清幽,蔓草为地,藤萝为墙,葡萄为架,蔷薇为棚,花叶正盛,遮阳蔽阴,一男子散发敞襟躺在卷棚内午睡,听得响动坐起来,两小厮从房里奔出来,待要询问来者何人,他已大笑着摆手:“不必问了,我知晓是谁来!你们去把我罐里的好茶泡了招待,再把大螃蟹蒸熟端来。”
常燕熹亦露出笑意,和曹励走进卷棚随意坐了,伸直腿,打个呵欠道:“属你闲云野鹤日子过的最快活!”这位男子是何人,姓庄名天合,字泰安,曾和常燕熹国子监同窗,后为同袍,同带兵征战沙场,一时风光无限。但他是个至孝之人,宁愿舍弃大好前程,只为照顾家中老母,前些年母逝后,朝廷也曾来邀他官复原职,无奈早把争名夺利之心淡透,皆寻了借口推托掉。
小厮捧来茶水,还有一盘冰湃的西瓜,绿皮红瓤黑子,常燕熹吃了两块,想到冯春最好这口......想那毒妇作甚!
庄天合看着他俩,笑问:“什么风把你们吹来?”
曹励回话:“你不知么?扬州涌入数名流寇,惊扰民生,我们接圣旨前来平乱。”
庄天合摇头:“毛贼倒有,却不曾听闻什么流寇作乱,或许是我常居这里,不进街市,而孤陋寡闻了。”
常燕熹思忖道:“我早时至扬州,观城门内外倒还安定,民众也未见慌张,此前兵部遣派两次将士带兵前来,均无功而返,也是蹊跷。”
到底哪里蹊跷,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伍章 吃螃蟹惊闻秘密 替更衣回首从前
小厮捧了一盘红通通的大螃蟹过来,三样姜醋浸橘丝调成汁儿的蘸碟各搁在他们手前,香味扑鼻。
庄天合笑说:“我这螃蟹今年尤其肥壮,你们好口福。”又问曹励:“不知你吃不吃?”
曹励道:“我祖家镇江,自小吃蟹,晓得扬州螃蟹最好,从前戍守边关,每到这时想的不行,也不得一只来吃。”
庄天合颌首道:“你尽管吃,我用坛子封了数只,你别时可以带走。”曹励道:“不会死么?”
庄天合摇头:“坛底铺了田泥,上架糯谷喂食,封严盖子,风露不透,能活许久,且肥壮不瘦。”
他三人边说话边吃蟹,小厮在旁斟酒,七月天气多变,先还赤日骄阳,不过一只蟹的功夫,乌云翻滚,浓雾迷障,雷电轰隆,骤雨如断线珍珠乱蹦,直砸的泥地儿生烟,绿枝儿翻腰,这正是:黑云急雨泻长空,庭树廊花洗烟尘。
庄天合问常燕熹:“还不打算娶妻么,要等到何时?”常燕熹没说什么,只笑着挖蟹壳内的黄吃。
庄天合没瞧见曹励朝他挤眉弄眼,依旧问着:“听传言,平国公府这些年支庶不繁,如今子嗣衍展唯你不二,可是真的?”
常燕熹淡道:“问你扬州城内流寇之事,你只说不进街市不得知,这远至万里的流言蜚语,你倒似生了千里眼顺风耳。”
“你就说真不真吧!”庄天合追问,曹励清咳一嗓子,常燕熹看风停雨止,西方透白,新虹一弯,遂走出卷棚观景。
曹励道:“我拼命使眼色你也不睬。”
“我当你眼疾犯了!”庄天合命小厮端来菊花酒洗手:“有何问不得的?”
曹励道:“就是问不得,四年前和鞑靼插汉儿部一场大役,赢的十分艰苦,常二爷身中数箭落马,昏迷数日,重伤不治,幸而请得钱秉义来诊疗,他说二爷那话儿也废了。”
“哪话儿?”庄天合一时不明。
“还能哪话儿?”曹励道:“光头将军从中卧,一团乌草乱蓬蓬。”
庄天合吃惊的阖不拢嘴:“是神医钱秉义治的?”见他点头,猛一拍大腿:“那是板上钉钉的真了!完蛋,平国公府要断子绝孙......”
曹励示意他莫声张:“二爷那次醒后闻悉打击甚巨,许多日沉默寡言、阴晴不定,我等此后三缄其口,从不提及,你心里晓得,就勿要再多问,徒惹人伤心。”
常燕熹回来时觉得气氛不对:“怎么了?”不过随口一问,接着道:“时辰不早,得赶回知府去,张府尹怕是已等急。”
庄天合去鼓捣出一堆名贵草药用黄纸麻绳包扎了扔给他,长长地叹息:“拿去死马当活马医罢!”
常燕熹看向曹励:“你又说我什么?”这副将才能是有,就是话多,堪比长舌妇。
又问庄天合:“不是还有螃蟹么?”
曹励正要溜,止住步笑起来:“倒把这茬给忘了。”
他俩人打马来到知府,府尹张崇德率众早已在正堂等候,常燕熹先回院更衣,推门而入不见人声,唯有蝉嘶鸟鸣,巧姐儿坐在廊前,腿间夹着一枝碧绿莲蓬,低头很认真地剥莲子。听得响动,抬起头见是他,高兴的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他面前,要抱,抱起来又伸出掌心给他看,有五颗剥的烂糟糟的莲子,送到他嘴边:“大老爷,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