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燕熹吃进嘴里,发苦。这个潘巧,他记得前世听潘莺提起过,曾有个亲妹妹,很早就病故了。
却原来是这样娇憨的样子。
他嗓音不觉缓和地问:“你阿姐呢?”
“在房里困觉!”巧姐儿忽然指着树桠间一只鸟儿,眼睛闪闪发亮:“大老爷,我想要那只鸟儿。”
常燕熹随望去,那鸟自头至尾有四寸长,黄嘴白眉胸背黄,是只画眉雀,大抵从笼子里偷飞出来,也不晓得逃,只在枝间跳脚磨嘴。
.......哼!他把巧姐儿放在地上,双臂环抱,懒得和姓潘的扯上关系。
巧姐儿抱住他的大腿,仰脸看他,先还期盼,渐渐目光黯淡,瘪起嘴想哭,又忍住。
四寸黄眉忽然啾啾鸣唱起来,甚是悦耳动听。
算罢,对他不起的是那毒妇,何必和个稚童较劲,反显得他小肚鸡肠!如此一想,他退步借力,蹭蹭蹭蹬着树干跃起,伸长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那欲飞的鸟儿握进掌心,在腾身而下,稳立地央,去廊前拽下个空笼子,塞进里面,再递给巧姐儿,也不理她,掀帘直接进房。
但见冯春侧身躺于矮榻,穿着藕荷衫裙,似睡得正熟,窗外树叶筛风,一条条光影在她曲伏妖娆的身段处摇晃,团扇和红绡帕子都落在枕间或地上。他站在榻沿默了会儿,忽然冷笑道:“还装,装给谁看?非要我踹两脚才肯起?”
冯春见掩瞒不住,假意打着呵欠坐起,其实他进院子时她就醒了.......趿鞋下榻:“常大人来我房里做什么?”
“你房里?”常燕熹坐到椅上,嘲讽道:“你哪来的房?你是托我的福才有片瓦遮身,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这人嘴有毒......冯春抿抿唇:“常大人有何吩咐?”
“去把我的衣裳取来,我要更衣。”
冯春懒得多话,去他房里取了鸦青色云纹福字直裰再过来,恰见他已脱掉衣裳,赤露着精壮的胸膛,不知怎地面庞就发红。
“替我更衣!”嗓音低沉。冯春只得走近,他不同京城那些富贵子弟,因常年征战,身上伤痕深深浅浅,却也威慑逼人。
替他穿好内衣再套上直裰,把领子和衣襟都抚平顺,再垂颈认真地系革带,浑然不晓挨得极近,都要贴进他的怀里。
常燕熹低眸看着她的头顶,黑亮的发髻插着一根点翠莲花簪子,便再无其它饰物,耳上穿了小金环,随着动作微微地震颤,耳根后现出一点温白的柔腻。突然神志有些恍惚,时光交错间,那个颇被他喜爱的妇人也在默默替那个他整理衣裳。他俯下头去亲吻那点柔腻,含糊的轻唤:“阿莺!”
她面无表情,眼底却含满厌弃。
冯春系好梅花结,抬起头,他的亲吻落到她的发间。
“你说什么?”她似乎听见他的声音,疑心自己听错了。
常燕熹嗓音冷洌:“滚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陆章 常二爷华筵贬讽,张夫人抛头露面
冯春看见那一包药材和一坛螃蟹,没敢动,只移到背阴处,又坐在院里把常燕熹换下的衣裳洗了,晾晒完时,有流萤翻墙飞来庭院,遂捉了几只倒扣在琉璃盏里,叫小妹来看,巧姐儿没兴趣,自顾嘬着嘴逗那只画眉鸟玩耍,高兴的眉开眼笑,忽然听见隔墙有弹琴唱歌声,唱的是《拜月亭》:
满伤怀长歌短行,诵梵音晨钟暮鼓,捧流霞现月影,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那喉管若萧管、着实婉转动听,冯春站在墙根处直到那边没了声响,天色已近黄昏,忽听一个衙吏拍门问:“春娘子在么?”她去把门开了:“可有什么事?”衙吏拱手作揖道:“常大人在前厅吃筵,命你去伺候!”冯春笑问:“厅里难道没仆子?还要我巴巴的去?”
衙吏回话:“我领常大人命来传讯,旁的并不知。”
冯春非故意难为他,只因把巧姐放心不下,却也无奈,交待她只在院里玩耍,别四处乱跑。巧姐好奇问:“阿姐去哪里?”又摸摸肚皮:“我也要去吃筵。”冯春温声道:“很多大老爷在呢,不是巧姐儿能待的地方。我快些去,早点回来陪你。”
巧姐便不再坚持,继续逗她的鸟儿。
冯春随着衙吏穿园过廊,来到另一处房院,捧酒送菜的仆子进进出出,掀起帘子,灯火光芒混着语笑喧阗直往人面扑,她环顾厅里陈设非富则贵,好不奢侈,两张八仙桌儿的各位爷们已叙礼按爵位就坐,府尹张淮胜是主,与常燕熹并坐首席,曹励次之以此类推。
冯春低眉垂眼站到常燕熹身后侧,张淮胜举杯敬酒,有些吃惊地将她打量:“这位是......”姿容颇为妩媚,似妾;但衣着打扮,又若婢;常燕熹淡道:“不过一个近身伺候。”又朝冯春喝斥:“杵着作甚?还不斟酒!”冯春抿唇执壶倒满盏,张淮胜恭敬道:“常大人鸿才伟略,运筹帷幄,对蛮化外族之战无不胜,是国之栋梁,民之盾牌,大人的功勋齐天地,与淮黄并永,此次带兵前来助下官平寇,还扬州盛世如初,令下官愧赧之至,感激不尽!”常燕熹虚做拱手,捏盏一饮而尽。他俩吃毕,在座轮流前来敬酒,冯春不停地斟酒,胳臂都泛起酸意。
总算把酒吃遍,桌上盘碟摆得满当,香味扑鼻,常燕熹让冯春为其布菜,且挑挟亲自喂他。
冯春暗忖这人这世真的疯了!故意挟起一块肥肥的羊灌肠送他嘴前。
常燕熹面不改色的吃下肚,自端起茶水喝两口解腻。
外人看来又另一种光景,原来这位常大人与传闻失实,也不过酒色智昏之徒。
曹励却是满脸玩味,直至常燕熹冷冷给他一个眼色,方才笑问张淮胜:“今日进扬州城后,次序井然,百姓安泰,倒无流寇杀烧抢掠的踪迹,甚为纳罕,张大人怎么说?”
张淮胜叹息道:“实不瞒曹将军,这些流寇从蜀地而来,打着劫富济贫的幌子,只朝城中盐商富贾下手,且时常趁夜作案,觊觎盗取衙府中钱库的官银,昨晚围墙放火射箭,意图声东击西,指在钱库,幸得被我等识破,坚守不离,未曾让他们得逞。”
冯春恍然辰时来到衙府时,门匾歪斜、墙面烟熏火燎,处处狼藉景象,是这样来的。
曹励又问:“他们有多少人,可有打探清楚?”张淮胜摇头:“这些人很是狡诈多端,并非一起出动,又有夜色掩护,说少又多,说多又不知怎个多法,实在难以算计。”一众附和,皆道千真万确。
曹励又问了些旁的,所答之言云遮雾绕没有实际头绪,常燕熹若有所思,抬眼见冯春也竖起耳朵在听热闹,指骨屈起重重叩两下桌沿,冯春连忙挟起爆腰子递来,他不吃,冷言奚落:“不是羊灌肠,就是肚肺,要么猪头肉,或就熏肠子,刚盛的牛鞭汤,这就是腰子,皆膻腥味怪难闻之物,我贵为京城侯府皇孙,买的是洛阳花,赏的是梁园月,骑的是飒露紫,饮的是秋露白,红拂为我夜奔,虞姬为我自刎,我所行所举皆风雅尊贵,你却这般粗俗不堪,丢煞我的脸!”
无人敢吭声儿,冯春也低头不言。
张淮胜陪笑:“既然她伺候不周,我这里有两个尤其伶俐的婢女,不妨让她们为常大人布菜。”
常燕熹看向冯春:“若不是见你有些姿色,早撵回桂陇县去,还敢怠慢!”
冯春被当众难堪,纵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不由心生恼火,一气之下伸筷子挟起颗鹌鹑蛋送进他嘴里,曹励拍手称赞:“喛,我挟鹌鹑蛋滴溜溜直滚,春娘好功力啊。”
一众笑起来,其中有个趁势献媚:“若论姿色,整个扬州城的美人都不及张府尹的夫人。”
张淮胜只是推脱:“你就好惹事,贱内平庸,见不得人,还是免了吧!”
常燕熹淡笑道:“见也无妨,让我这近随也晓得我外有人,日后再不敢妄自尊大。”
张淮胜无法,只得命随从道:“去请夫人出来,给常大人进一盏酒便可。”
不多时就见数位丫鬟簇拥着一位美人过来,但见她出落的果然齐整:
星落双眸,霞飞两靥,鬓挽青云,肤凝瑞雪,体态弱柳扶风,行动三寸生莲,虽上不及瑶台仙子,下不及罗刹鬼女,也算是个人间第一。
她看去甚是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相貌,反衬的张淮胜容颜渐老,众人也是首见,此时端详,不禁两眼放光,惊为天人。
张夫人含羞带怯到常燕熹的面前福身见礼,常燕熹坐着不动,只微微颌首,在他看来,这妇人虽有些姿色,但还是不及潘莺!
前世里他就栽倒在潘莺的美色中,这是不争的事实,纵然轮回转世,他的眼光照旧一成不变......万不能让这毒妇知晓得意了去。
“倒酒!”常燕熹蹙眉低喝,冯春惊转回神,持壶替他满杯。
张夫人敬酒,再掩袖吃尽,满面绯红,他还礼,拈盏一饮而尽,沉稳平静,至多不过如此。
张夫人退下,众人继续吃酒,已过三巡,都有些意兴阑珊,
冯春看窗牖外天色发乌,想着巧姐儿一个人在院里还未用晚饭,便求辞去。
常燕熹不耐烦地挥挥手,倒没有再为难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柒章 冯春娘偶遇妖娥 巧姐儿饱食口欲
冯春心底惦记巧姐,步履匆匆,张夫人和丫鬟立在拱桥中央观赏沐水的鸳鸯,两相照面,冯春福身见礼,那张夫人把她仔细打量,笑问:“你是我们府里的丫头?瞧着面生!”
冯春回话:“不是,我是常大人的近身伺候。”
张夫人回想起刚才筵席上,这位妇人确是在旁斟酒,颇有兴致地问:“你多少岁了?叫什么名儿?”
听冯春答今年虚长二十二岁,名唤春娘,她笑称:“我比你大十岁。”
冯春有些吃惊,她依旧娇艳如少女的模样,哪里看得出已是徐娘半老,遂笑着坦言:“看不大出,似才及笄的样貌。”
“是么?”张夫人很受用这样的恭维,拉住她的手亲热道:“你若愿意,我让老爷问常大人讨了你来做我的丫鬟如何?便不用再跟他东奔西顾。”
冯春忽闻得一股血腥之气,丝丝缕缕绕在鼻息处不走,难判是从哪里传来的味儿,她心生诧异却不表,只笑着婉拒,指还有事儿,告辞离去。
待那身影恍远不见,在一旁的丫鬟方撇嘴:“竟是不实抬举。”
张夫人笑容敛起,面色阴沉:“她的肌肤摸去细腻轻弹,正当年轻,我是不是又老了?”
丫鬟陪着小心:“不曾见老!那春娘也说夫人看去不过及笄。”张夫人叱喝道:“虚情假意的恭维话,岂能当得真!”
心似猫挠抓似的烦躁,撩起衣袖把胳臂嗅了嗅,有些着慌,朝那丫鬟附耳低语几句,丫鬟点头应承了。
冯春走的远后,那股子血味儿才消散殆尽,她琢磨着,忽然把张夫人方才握过的手掌抬到鼻下细闻,神情微变,不及多想,抬眼看到了宿住的院落前,巧姐儿乖巧地坐在踏垛上,一团小身影笼罩在灯笼的淡红光晕里,正托着腮打瞌睡,忽听动静,眨眼见是阿姐,高兴地跑过来,冯春蹲身问:“吃了晚饭没?”她在筵庭时,拜托个传菜的厨婆给巧姐送些吃的。
巧姐道:“没有吃呢!”她揉着咕噜作响的肚皮,冯春也听见了,又气又急,交待道:“你进房喝点茶水,我去弄吃的来。”转身就往厨房疾奔,到时因筵席已散了,都围着桌吃饭说闲话呢,那传菜的婆子也在,冯春从她面前走过,瞪了两眼,有人欲拦阻问:“哪里来的?你要作甚?”那婆子理亏,说道:“随她去罢!”
冯春拿了一碟凉掉的油糕,没见有热乎的饭菜,幸亏灶膛里还有火,就挽袖下了一碗面条,再寻着食盒装好,马不停蹄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