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沿岸游行,岸上桥央站满赏月的百姓,一齐高声喝采,更有入迷的不由随船行走,只为再多听两句。
一套唱罢,常燕熹从袖里掏出钱打赏,黄四娘让两女孩儿接着唱薛诰点的《长生殿》,自来接过称谢,亲自陪坐在旁给他斟茶,笑吟吟道:“常大人许久不见了!”
常燕熹颌首问:“听闻你嫁把一位外放的官儿?”
黄四娘轻叹一声:“确是无错,他待我十分真情意,拿出许多银子替我改籍赎身,我还有何不愿意的。收拾箱笼随他出京,哪想距家近至时,他才坦承,府中早已娶河东狮,请我多担待!先不以为意,待常相处后,那位夫人性子凶暴多狡,终日磋磨的我快病死,老爷尚还存些良善,给我一笔银钱放出府,从些如断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无有安身立命之处。”
常燕熹蹙眉:“他姓甚名谁?在何地为官?”
黄四娘回道:“何苦在提他,已经各不相干。”接着说:“我如今养两三个女孩儿在家中,亲自教他们琴棋书画绣,按教坊里的标准严授行动坐立之态,如今十四五岁了,都是美人胚子。”指着唱曲的两个极力举荐:“你看她们才貌双全,常大人若愿领去,我宁肯财礼少些,从七八岁就我收养着,感情总是有,期望有个好归宿,莫要像我......”话隐在唇缝间,持壶给他盏里斟满。
常燕熹暗忖她原来干起了养瘦马的勾当!噙唇摇头,曹励一直在旁竖耳听着,玩笑道:“我最晓二爷心思,这两女孩儿委实太瘦,我们武将拿刀弄枪惯了,力气大,怕是随手一捏她们就碎了。”
黄四娘笑道:“原来如此,我家中倒还有个女孩儿,比她们丰肥些,改日带给常大人再看。”
常燕熹抬头观月,清光照满半船,他问:“我听城中传闻,有个方子可令女人容颜回春,可是真的?”
黄四娘微怔:“大人好灵通的消息,确有这样的传闻,那方子极阴毒,需刚生出的婴孩,活剥其皮煮成汤粉吃下。”她打个冷颤:“说来都心惊胆寒,哪敢再去下口吃呢!且五万两银一次。”
曹励道:“看来只是传闻,不值相信。”
黄四娘默少顷才说:“因方子价昂,也就官家和盐商的太太们享得起,但那物没熊心豹胆谁敢吃!”想来又惘然:“扬州满城皆美女名娼,年年瘦马旧去新来,争相斗艳迷离爷们眼目,那些太太恐容颜老去惨遭冷落或抛弃,铤而走险也是大无奈。”
常燕熹看水雾生起,夜色渐深,遂与薛诰告辞上岸,跨上马只说还有旁事,和曹励分道扬镳,一路策马狂奔,看官道他要去哪里如此匆忙,却是按冯春所供的地址直往赵家巷观音庙而去,意在夜访探出虚实。
先还有人家三两户,后越走越荒芜,四围万籁俱静,只有马蹄哒哒,幸得月光皎洁,把前路照成一片银海。
他忽然察觉一股难闻味儿似有若无绕在鼻间,先不在意,后却愈发浓重,并不陌生,武将在沙场常闻的,是血的鲜腥气。
常燕熹立晓已至赵家巷附近,将马拴在一棵歪脖树下,撕下衣摆蒙住口鼻,往前走有一射之地,望见如冯春所描绘的两堵高厚垣墙,他未迟疑大步穿行巷中,很快寻到观音庙,大门紧阖,一片死寂。他欲翻墙而过,但墙头插满荆棘石尖铁片,难以攀越。只得沿院墙往前,走出赵家巷,才察觉到了观音庙的正门,蹊跷的是匾额不知所踪,前庭踏垛被草花覆满,长有半人之高,一棵蛀空古树横倒在门前,那门朱漆剥落,绿苔从生,缝如指宽,内里无有亮光,惟有萤火如飞灯,蟋蟀代鸣更,显然此处废弃多时,早无人烟往来。
常燕熹暗忖这是故设的假像,其实皆从巷中偏门出入。
他走到门前接连拍击门钹数下,见无动静,去抱那古树时,听得身后噶吱一丝轻微声响,回首,门开半缝,一人提着灯笼站在黑影里,表情模糊,嗓音阴沉地问:“来者何人?”
常燕熹拱手作揖:“我是客乡人,途经此地,无力继续赶路,寻有半天才到了这处破庙,容我歇一宿,明早鸡鸣即离开。”
那人上下打量他,又问:“你为何掩捂口鼻?”
常燕熹回道:“我染了疫病,一路恐传染他人。”
那人往后退两步:“此庙早已荒废,你去别处投宿吧!”迅速就要关门,常燕熹眼明手快,一把扒住门缝,使劲推开:“既然荒废了,想来你也不是内里僧人,你能住得,我为何不能。”
那人看他会儿,神情难测,忽冷笑道:“你就在观音殿对付一宿,尚有命在,若不听劝,生死难料!”把灯笼搁在地上,自顾自走了,且走的极快,一恍就没了影子,或许并没走远,只是和夜色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常燕熹拎起灯笼往前走,第一殿便是那人所说的观音殿,他迈槛入内四处照看。
但见:屋瓦数块跌碎,烛台一架倾倒,琉璃海灯无油,彩锦幡幛失采,天王横竖卧躺,菩萨羞现泥身,空荡荡不见僧尼,腹空空瘦鼠横行,歪梁盘伏毒蛇,折柱遮挡狐狸,只因庙小无人打理,委屈了各路神仙。
他寻了个破烂蒲团佯装打坐,把灯笼搁置一旁,从眼底斜睃窗现人影,并不戳破,很快就歪在观音脚下睡去,直到笼中烛火燃烬,月光移照门前。
他忽然睁开眼,轻悄站起,侧身出门,直朝后殿的方向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壹章 吃早饭细听行踪 拜夫人察言观色
冯春听到刷刷洒扫声,窗纸透进白来,起身胡乱挽了发,院里不见常燕熹练剑,去他房里张看,静悄悄无人,挂帐子,褥枕无睡过的痕迹。
常燕熹一夜未归。
冯春暗忖他去了哪里,扬州城青楼翠馆不计其数,寻欢作乐大有可能,转念又想干她何事呢,若不是如今欠他的银子,他们此生应该各走各路,早就互不相见。
忽听见窗外婆子问:“可有人么?谁在呢?”走出房一看,是来送洗脸水的,称谢接过,还给了赏钱,那婆子见她随和,亦笑着说:“你家大爷昨晚没回吧?”
冯春有些奇怪:“嬷嬷你也晓得?”
那婆子又后悔多嘴,道听旁人说的,告辞退下。
冯春不待多想,听到巧姐儿睡醒哭着喊阿姐,忙进房哄她,一并穿衣梳洗后,迟迟不见送早饭来,索性一起出院往厨房。
厨房内此刻正是繁忙之时,一个管事婆子朝她表歉意,笼里的糕点还未蒸熟,需再等些时候,给巧姐儿一个煮鸡蛋,冯春磕了壳剥给她吃。
旁边立着几个袖手的丫头,渐不耐烦,其中有人生气道:“都什么天色?早饭还没烧好!这样地懒惰,我耽搁久回去被夫人责骂,你们也别想逃脱干系。”
冯春寻声望去,确是张夫人近身丫鬟,名唤小翠。
管事婆子又惊又怕,连忙陪笑道:“实不相瞒,五更时曹将军带兵士来过一趟,把稀的干的都吃的精光,只得重新熬粥擀面制糕、再上锅蒸煮,都是耗时费力急不来的。还烦姑娘好生和夫人解释,这也怨不得我们。”
小翠便问:“这些将士是要出去捉寇贼么?”
管事婆子摇头:“不是出去,是回来,也不是捉寇贼,是去什么观音庙.......”
"观音庙?" 小翠脸色大变,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呆呆地问:“你说,哪里的观音庙?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我只听什么赵什么巷,听不分明。”管事婆子“唉哟”喊痛:“姑娘手劲忒大!”
那小翠如火烫般缩回手,忽一顿脚,转身就匆匆跑走了。
冯春心如明镜,晓得她慌什么,只是未意料到,常二爷这般雷厉风行,昨白日里顺嘴才讲过,他晚间就带兵前去。
巧姐儿吃完鸡蛋,又去抱母鸡玩会儿,厨房也差不多了,婆子把早饭放在食盒里,送来交给冯春,冯春道谢接过,牵起巧姐儿一直走回院内,见常燕熹和曹励站在廊下说话,常燕熹的袍子蹭着大片污渍,衣摆还撕裂一片,他神情不霁,喝斥问:“去哪里了?”
冯春不生气,把食盒晃晃:“拿早饭去。”进到他房里,揭开盖,取出一盘笋丁火腿烧卖,一盘三鲜锅饼,两碟扬州酱菜,一碗油黄的虾籽饺面,一大碗热腾腾甜丝丝的桂花糖藕粥,是她和巧姐儿爱吃的。
常燕熹去内室更衣洗漱,再出来时,见巧姐虽饿得咽口水,却也乖乖坐小杌子等着。
他撩袍坐桌前,不紧不慢吃起那碗虾籽饺面,忽朝巧姐皱眉:“来吃早饭。”
巧姐眼睛一亮,跑近爬上凳子,冯春盛了一碗甜粥给她,常燕熹淡道:“当心烫嘴。”
冯春便把碗端来,用调羹划散热气,舀起一勺吹几下,再喂给巧姐,巧姐吃的高兴,抓着头发玩儿。
曹励坐在一旁吃茶、嚼着五香花生,看着他三人吃早饭,油生出一种错觉,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常燕熹吃完面,饮茶漱口,再坐到曹励身旁,持壶斟盏龙井,问道:“一个都没擒住?”
曹励颌首回话:“我们赶到时团围观音庙四面,如若他们还在,必定插翅难飞,但把庙里翻个底朝天,不见半个人影,显然已经逃遁。”
“如此看来,这伙人十分的警觉,绝非寻常恶徒。”
“这伙人?”曹励问:“大概有几人?”
常燕熹略思忖:“十二三个总有,着黑袍,面相凶煞,所使手段平生未见。”
曹励的神情不寒而栗:“实在太残忍......”那满桌案肆流的鲜血,骨肉模糊的婴孩,积郁的腥臭味儿,一张张现剥的阴白皮肤......
他和弟兄们沙场驰骋数年,什么场面没亲历过,皆无这番场景来得惨不忍睹。
一个兵士隔帘禀报:“黎春铺的方掌柜已捉捕到衙门。”
“我这就去审审他。”曹励把余茶一饮而尽,起身便走,常燕熹想了想,也随在后离开。
冯春竖耳听得仔细,心底直泛恶心,吃罢早饭,把常二爷换下的衣裳洗干净,拉绳晾在太阳地里,抬头看着墙那边绿树榴花依旧。
她心中有了主意,进屋择选几件绣品,用锦布包好,带着巧姐就往张夫人的院子去,叩有半晌门,一个嬷嬷出来,显见不认得她,生疏地问:“你是谁,有何事?”
冯春道:“我是常大人身边的,这两天做了几件绣品,想送给夫人。”那嬷嬷上下打量她,稍顷才道:“你等等儿。”自进去通传,片刻后过来道:“夫人有请。”巧姐儿不晓怎地闹脾气,死活不肯踏进槛内,冯春无法,叮嘱她在花园玩耍,不要跑远了。遂独自跟着嬷嬷进了院门,几个丫鬟在廊下围着小风炉炖药,苦涩味儿直往鼻底钻,其中个迎过来,正是小翠,她压低嗓音:“夫人身体抱恙,还请你多担待!”
冯春道:“是我来的唐突,不妨下趟再来拜会。”
小翠又道:“无妨,说几句话的力气还有。”她打起湘妃竹帘,就闻一阵香扑面,竟辨不出是何气味,待进房后才看明白,鳌山炉里燃着沉水香,窗前搁着几盆鲜花,越走近床榻,那帐中香愈浓冽,张夫人倚枕半坐,看到她勉力笑了笑,小翠搬来绣墩在床沿,冯春行礼后方坐了。
把锦布解开拿出绣品,不过是手帕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儿,但胜在精致秀巧,饶是张夫人这般奢侈惯的,也不由赞其绣工了得,拿起一只荷包心不在焉地把玩。
冯春则不着痕迹地暗观她,年轻脸庞不若初时相见的明丽,似腌的咸鸭蛋,表面虽白,一种绿青却在皮底弥漫充盈,再冷冷的透出来,莫名的骇人。
她吸吸鼻子,纵然香味再重,仍掩不去令人作呕的腥臭气,这股味道比前两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丫鬟斟上茶来,她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无非是张夫人问她哪里人氏,家中几口人、夫君如何没的,平日里都忙什么,忽而笑问:“听小翠说,昨晚常大人派兵捉拿寇贼去了?”
冯春道:“不是寇贼,是杀婴恶徒,不过被他们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