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衍“嗯”了一声:“得罪不起。”继续吃元宵,却把惊诧色暗收眼底,方才那幕他瞧得清楚。
“潘娘子。”
潘莺才替巧姐儿挑了盏栀子花灯,忽听有人唤她,闻声望去,却是吏部尚书龚如清,穿着一件宝蓝厚绸直裰,他背着手走过来,面容清润含起笑意,身后跟着侍从。
她连忙福身见礼:“龚大人也来赏灯?”暗忖诺大京城、浩繁人海里也能不期而遇,确是缘份。
龚如清颌首,看向潘巧:“这位是......”
"我小妹巧姐儿。"潘莺连忙拉她小手:“叫龚老爷。”
见潘巧怯生生直往她腿后藏,怎么也不肯叫人,只得歉笑道:“小丫头怕羞。”
龚如清不以为意,只问:“买灯么?”看一眼她手里的栀子花灯:“这个平常了一些。”
俯身拎起一盏胭脂红撮穗绣球灯:“这个还算精致。”
潘莺有些犹豫,她也晓得这个好看,却也价昂,龚如清看透她的心思,微笑道:“我买给你。”从袖笼里掏钱袋。
“怎能让龚大人破费。”她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更况非亲非故,连忙从荷包里取银子:“我自己能买。”
龚如清已把银钱给了伙计,接过绣球灯递给她:“权当我谢你裁衣辛劳。”
“龚大人早给过赏钱。”潘莺把银钱给他,他肯接了,才愿接过绣球灯。
龚如清无奈地接过银子:“需要这么较真么?不过一盏灯罢了!”
“无功不受?呢。”潘莺把灯给小妹,见她不肯接,便自己拎在手里,被夜风吹得摇呀晃,她又穿着一件柿子黄绣花袄裙,俏生生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龚如清笑了笑,这个小妇人挺有趣。
有道是没风难下雨,无巧不成书。恰常燕熹携朋带友也在府衙前观灯,丁玠忽拍他肩膀,指着不远问:“瞧我看到了谁?吏部龚大人.....他身旁那妇人是谁?”
一众齐望去,李纶奇怪道:“那清水和尚何时娶妻了?”清水和尚是他们背地里给龚如清起的绰号,只因这人不近女色、清心寡欲,日子过得跟带发修行的和尚似的。
曹励一拍大腿:“我说那妇人怎生的眼熟,竟是春娘子!”
“谁是春娘子?”张仁一面好奇问,一面觑眼将妇人打量,稍许赞道:“容貌难辨清,不过那水蛇腰儿应很会招展。”
常燕熹面无表情,盯着潘莺从龚如清手里接过绣球灯,两人说说笑笑,潘巧蹲在一边抠兔子灯的红眼睛。
毒妇长本事了,竟勾搭上龚如清,他的眸里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薄怒,她果然没变,朝秦暮楚,和前世里一样的不安份。
曹励大着嗓门喊:“春娘子,春娘子。”
潘莺自顾与龚如清说话,加之周遭人声喧闹,是以未曾听见,倒是潘巧转过脸来,看到常燕熹,顿时眼睛闪闪发亮。
站起身朝他跑去,至近前一把搂住他的大腿,高兴地喊:“常老爷,常老爷。”又张开小胳膊要他抱。
常燕熹俯身捞起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丁玠两指搁唇边吹哨响:“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闺女哩。”
李纶也张口谑笑:“一种老父亲的感觉。”
“想要什么灯?”常燕熹不睬他们,只问。
潘巧兴奋地指着前面:“老人灯,老人灯!”
张仁皱眉叹道:“这么小的娃娃,欢喜老人灯,和你常老爷一样早熟。”
常燕熹抿唇朝潘莺方向而去。
潘莺正说话:“麻烦龚大人同小姐说一声,原是要明日进府做绣工,但要带弟妹去卧佛寺烧香许愿,需得后日才能......”
龚如清一边听她讲,一边看着某处,喜怒不形于色,忽打断她,温和道:“你小妹和常燕熹似乎很熟稔。”
“什么?”潘莺微怔,顺着他的目光侧头看去,顿时目瞪口呆,巧姐儿正笑嘻嘻坐在常燕熹肩膀上,朝这边过来,后面还跟前曹励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嘀嘀咕咕,一脸促狭。
她连忙上前,嗓音急促道:“巧姐儿不得无礼,快从常大人身上下来。”
“不要。”潘巧抱住常燕瞽的脖颈:“常老爷给我买老人灯。”
潘莺举起手里的绣球灯:“这不是有么?还要什么老人灯.......”
话未完哩,常燕熹已面无表情的和她擦肩而过,理也不理,直朝灯铺里去。
丁玠安慰她:“不碍事,常大人财大气粗,你让他买,莫说一个老人灯,整个灯铺买下都不会手软。”
灯下看美人,果然勾魂摄魄,难怪清水和尚也动了凡心。
曹励与张仁几个则走到龚如清面前作揖见礼,龚如清淡淡颌首,简单话几句,指着还有旁事,径自走了。
潘莺跟进铺里,巧姐儿拎着老人灯跑来跑去,常燕熹恰付了银钱,她只得上前道:“其实不用买的。”
常燕熹淡问:“何时认得那龚如清?”
“我在.......”她才要说,又被他冷冷打断:“京城比不得桂陇县,如龚如清者,岂会任你个妇人玩弄股掌之间,好自为之罢!”
语毕即头也不回地离去,潘莺反应过来,顿时气结:“我那碗饺子真真喂了狗!”
一把拉住巧姐儿出了铺子,要讽言他几句,却是晚了,那群人已消失在灯市里,潘衍和燕十三走过来。
这正是:世间人情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翌日,常燕熹才用过饭,福安来报安国府的大老爷请他过去。
他并不急,慢悠悠擦拭了一回剑,这才起身穿园过院来见,房里只有身披斗篷要出行的大夫人蒋氏,看他来忙笑说:“老爷等不急先走了,是我要拜托你桩事儿。”
“堂嫂请说。”常燕熹舒展眉宇。
蒋氏道:“我要带姨娘们去卧佛寺烧香祈愿,因路途较远且偏僻,往年还生过些事儿,老爷要遣侍卫跟随,我嫌招摇不妥当,思来想去,若你有空闲,能否陪我们一道前去?”
常燕熹反正闲着无事,便应承下来,蒋氏又问:“肖姨娘她们要带上么?”
他只道无用,命福安备马,先自回房换身衣裳,至二门翻身上马,行出胡同追上蒋氏的马车,随在其左右不离。
元宵节才过去两日,街市热闹气氛未散,依旧是熙熙攘攘,皆是要去寺庙烧香拜福的女眷,人潮如织,车马辚辚,两边店铺大门开张,挑担货郎亦是行走不绝。但听有博浪鼓铁片声,勾栏瓦肆唱曲声,烹油炒菜噼啪声,一行和尚沿街诵经声,明有爆竹如击浪轰雷声,是节日气即将残落的最后嚣张。
他目不斜视地路过白家胡同,自然没看见那里有幢沿街的二层小楼,一个妇人阖窗下帘,也欲要出门。
潘莺备好香烛纸马理成包袱,再给巧姐儿梳头,看燕十三坐立不安的模样,笑着安慰:“勿要惊慌,你那日是晚间,阳衰阴重之时,而今个去卧佛寺乃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且烧香之人众多,纵是有妖魔鬼怪,也不敢佛门放肆,我们快去趁天晚前早回,应不会出事儿。”
燕十三忧心忡忡:“卧佛寺背倚大悲山,那妖孽好生厉害,我躲进佛堂经案下,它依旧来去自如半毫不惧,潘娘子还需三思而为。”
潘衍也道:“燕生从不打诳语,想必那处凶多吉少,京城香火旺燃的寺庙众多,你何必一心执拗于那卧佛寺?”
巧姐儿梳好头,照照镜子觉得美,开心地跑去院内折梅花枝。
潘莺道:“巧姐儿曾病重欲死,幸得游僧相救,其提出,需带巧姐儿进京,再至大悲山卧佛寺中燃香一束,诵经百卷。如是不然,纵是救下小妹性命亦是枉然。”她顿了顿:“你二人倘觉艰险,不去也罢,我和小妹是定要去的。”
第玖壹章 迫行寺庙迎艰险 烧香诵经还愿生
有诗曰: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
燕十三知那卧佛寺凶险异常,有去或许无回,犹豫半晌,才开口:“若潘娘子愿意,不妨等我师兄伤愈后再做打算。”
潘莺看向潘衍,潘衍亦推脱:“燕生既如此说,想必是有性命之虞,人活不易,望你长虑。”又道:“春闱将至,时辰紧迫,读书为首,就不同去了。”
看官定怨他无情无义,其实非然,他原身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孤寡一世,为东厂督主多是权倾相轧,杀心一片,何曾谈什么情。如今穿附魂魄在这具躯体上,虽潘莺吃穿住行与他同在,但铁石心肠岂非朝夕可融,更况肩负改国换朝纠错之任,还要一偿此生多子夙愿,他惜命的很。
潘莺心底浮起薄寒,并不显露,有人拍门大喊:“马车到了,可是这家要用的?”她亦高应一声,便起身,挎着包袱走到槛前,朝巧姐儿温和地说:“我们走了。”
潘巧过来牵阿姐的手,走两步要等潘衍:“哥哥一起走!”
潘莺冷笑道:“哥哥要念书考状元。”
“哥哥考上状元,爹爹就回来了。”巧姐儿自语,又歪头到处找:“燕哥哥一起走!”
“燕哥哥要留在家里养伤。”
巧姐儿有些失落,却也懂事的不闹了。
潘衍觑眼看着四方门外,潘莺海棠红的裙子被风吹得鼓荡,飘飘地,亭亭地,巧姐儿脑后扎着两个小揪,戴着粉色宫花,天气晴好,屋檐嘀嗒落着雪水串儿,她俩手拉着手走在冬阳里,背影愈渐愈远,仿佛此时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若再也不会回来,他的蛊毒怎么解?!潘衍蓦得意识到此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松了筷箸,腾得撩袍站起,拿过一把青绸油伞:“看天午后要落雪,怎连伞也忘带。”大步追出去。
潘莺抱着巧姐儿在舆里才坐定,忽得车门一拉,便见得潘衍紧跨上来坐定,巧姐儿高兴极了,潘莺知晓他为何改变主意,淡笑道:“算你还知轻重。”
潘衍沉脸不语,马车摇摇晃晃开始缓行,又有一人跟进来,却是燕十三,他讪讪道:“人多壮胆,总没坏处。”
巧姐儿笑嘻嘻地伸手要他抱。
妖孽!好大胆子!燕十三视为不见。
潘莺掀帘朝外看,京城里街市繁华,人烟浩渺,犹至城门时愈发闹忙,小贩货郎肩挨簇簇,因出城客皆晓外面是荒凉,都在此进行补济。
有卖坛酒茶水的、锅里热着猪肉馒头、黄面粘糕、灌白糖馅的饽饽,还有卖剁好的腌鸡腊肉、红糟风鱼、野鸡鹿脯,更有一担担的柿饼杏干透糖大枣,堆得尖尖的。她让马车暂停,包袱里备了烫面薄饼,再买了些熏腊,补了水袋,又给巧姐儿和燕十三各买了一根冰糖葫芦,便再不耽搁,直往城外踢踏而去。
马车不过驶一个时辰,已能远远望见那座大悲山,但见得:
虽是寒冬腊月,却依旧松柏苍翠,槐桧葱蔚,遮天蔽日挡星斗,山势悬削恶无路,不堪行。采药人怕走,打柴夫难行,日久人迹绝,只有成群狐狸松下拜月,千年玄猿吞云吐雾,这正是:此处岂非佛祖修行处,尽是怪兽妖精修罗场。
再近前,便是卧佛寺的山门。
停驻十数马车,烧香客皆步行往里走。
潘莺等几也下了马车,随人流走有一射之地,便至正殿,但见青砖红墙琉璃瓦,两边朱门钉金钉,抬眼便见弥勒佛,满面堆笑迎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