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槛内,两边畔有四大天王,增长持剑,广目拿伞,多闻戏蛇,持国怀抱琵琶,有东西南北风调雨顺之意。
再进二层门里,松木森森,翠盖蓬蓬,地央石鼎内插满线香,一片香雾朦胧,抬眼可望对面屋檐下,挂一大匾题“大雄宝殿”四个大字。
这卧佛寺说来奇怪,虽不见一僧一和尚,大殿禅堂却宽敞整洁,佛祖菩萨身披金漆,端庄肃穆,因其神秘莫测,香火比起远近寺庙犹为繁盛不衰。
潘莺从包袱里抽出所带香烛,再分些给潘衍和燕十三,各自拜过天地左右四方,再插入石鼎白灰之内。
她牵着巧姐儿要进大雄宝殿内,恰有位夫人从里出来,两个相碰差撞个满怀,她抬起头欲表歉意,那夫人恰也望来,视线相碰,各有一怔。
潘莺不曾想在这里会与常元敬的夫人蒋氏相遇,白马过隙流光飞奔,彼此相见已为隔世,不由生出唏嘘之意。
蒋氏则觉这妇人生得妩媚,倒是难得一见,免不得多看两眼,却也很快收回目光,由丫鬟婆子簇拥而去。
潘莺再不耽搁,寻着两个空蒲团领着巧姐儿双膝下跪,舒身跪拜横三世佛,再掏出金刚宝卷,开始轻诵念读。
这厢暂不表,且说潘衍和燕十三在殿外等候,见得人潮如织,黑压如云,潘衍道:“还好没听你话,此处阳气甚足,哪见凶险之处。”
燕十三依旧愁眉不展。
却不想常燕熹也在此处逗留,等着大嫂蒋氏,不经意便瞧到他俩,暗忖他俩既然在此地,想必是陪潘莺而来。
潘衍两人却不曾察觉,在台阶坐会儿,他很无趣,看门内潘莺还有得经好念,遂起身穿过大雄宝殿,燕十三随他后面。
三层门内有座七层佛塔,东西两侧是库院和僧堂,从三交六椀菱花扇门往里瞧,摆设齐整却空无一人。
潘衍沿前廊往深里走,忽见虚掩一门,他上前推开,往里四看,有座法堂,因无香客而显得空荡荡的:“走,进去瞧瞧。”
燕十三往身后环望,总觉嘈杂之声渐无,四围显得诡谲静寂,不安道:“还是回去罢,免得潘娘子等急。”
“她诵经百卷,尚早得很。”边说边踏进门,只见百松千竹簇簇围围,无风无鸟鸣,万籁俱寂。
再进法堂,迎面高坐一对金刚,一个飞眉瞪眼显狂怒,一个龇牙咧嘴露狰狞。左边的拳头举顶骨节粗如珠,右边的手掌曲裂筋脉横似虫,丑恶的甚是惊心动魄。
潘衍绕到金刚身后,是一大片山崖陡壁,有老藤古蔓攀爬,原来这法堂竟是背倚大悲山。
他忽然指着一处道:“这是什么?”
燕十三随而望去,顿时为之色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玖贰章 潘儿郎孤勇闯地洞 风云变猴精学人舌
却原来那山崖陡壁一侧竟有个石洞,洞口一人多高,内里黑漆无声,迷雾缭绕,一股子森寒之气漫出侵人骨髓。
“不晓通向何方?”潘衍俯身探头探脑,甚是好奇。
燕十三摇头道不知,谨慎地打量周侧:“此地处处透古怪,勿要轻举妄动。”
潘衍道:“怕甚!有两个恶丑金刚作镇,妖魔鬼怪不敢相近半步。”
话是这么说......燕十三蹙眉:“万事总有意外。”他不涉妖湖,哪知其间险恶。
潘衍笑而不语,转身在金刚像前逛了一圈,积了一把线香,取过架上燃烧的烛台,兴致勃勃道:“我们进去看个究竟。”
燕十三面露难色:“还是不吧!”
“你若不敢,就在外面等我。”语毕,潘衍即要往洞里钻。
燕十三叫住他,从腰间卸下降妖剑:“你拿去,若剑身抖动不止,定要速速回转,否则凶多吉少。”
潘衍一把接过,猫腰进入洞中。
看官定迷惑,这潘衍前还因听信燕十三之言,为保性命,都不愿陪潘莺来卧佛寺烧香念经,此时怎又逞起胆大来,就不怕洞中有妖怪害其性命么。
却原来他在前朝时,曾来过此地一遭,那时这里不叫大悲山,民众唤它无名山,亦没有卧佛寺,只有个香火不旺的观音庙堂。
诏狱里羁押着兵部左给事中章冕,趁夜脱逃,他带东厂人马一路追踪至此,不见其踪,却发现此山洞,命校尉叶青进去搜寻,后他出来只道内里浅短无人,方才算罢。
如今看见这山洞便想起前情过往,他琢磨自己是否太过信任叶青,便有进去一探之意。
更况他也不是吓大的,点亮线香星火簇簇,举高烛台,便往里走,很是低矮窄细,只容一人过,再走十数步豁然开朗,烛照头顶,顶接九重霄,烛照四围,岩壁多嵯峨,烛照前方,似通黄泉路,他唇边浮起冷笑,那叶青果然有疑,忽听哗哗之声,执烛晃去,一涧浊河长流,河岸连绵皆生红花,但见无叶,蕊长滴血。
他暗觉惊奇,这种黑洞无阳阴森森寒凉凉之地,怎会有花开。
朝前走数步,河水朝东而去,北面却有个柳叶式洞门,好奇进去,入目竟是立一座鱼篮观音像,十分逼真,竹编篮里两条大鱼出头露尾,欲挣脱跳海耍子去。
观音像旁又是一条窄道,他慢走十数步出将来,又是片宽阔之地,一圈竹篱内竟盖着一间石屋子,门窗俱全。靠近竹篱搁着石凳石桌,桌面一壶十盏,壶嘴热气冉冉。
不远处有具尸身手脚大摊俯趴在地,穿四品绯色官袍,戴乌纱,脚穿白底黑面鞋履,两个手背血淋淋各有一洞,是在诏狱施的钉刑所致,背心插把绣春刀。
潘衍心一动,章冕右手六指,正合此尸身特征,原来他是被叶青灭口......欲待上前细看,那尸身忽然衣化肉碎成沙砾,稍顷只余白森森骷髅一架。
他惊睁此幕,忽见石窗亮起烛火,一驼背老妪剪影映于上,咳个不停,犹显可怖。
而燕十三给的降妖剑倏得剧晃起来。
潘衍心知不祥,一口吹熄火烛,只借手中线香簇明簇暗星火,转身迳往来路疾奔,原平静流淌之河忽潮声大作,浑波涌浪,劈天盖地而来,裳摆打湿,腥臭溢满鼻息。
不敢回头,奔出窄道,脚下踩到什么一滑,幸有武艺傍身,堪堪稳住足底,趁势垂目而看,竟是两尾鲜蹦乱跳的活鱼,明明镌刻在观音的竹篮里,怎会成了活物。
他此时已不及细想,只觉背后似有人不紧不慢跟着,有时很近,近到耳边吹嘘,有时很远,远得空谷回音,来时不觉此路漫长,此刻却总奔不至尽头。
忽见前路烛火淼淼,再近些果然是燕十三,等了许久不见他辄返,终是难放心,硬着头皮进来察看。
“快走。”潘衍高喊,燕十三迅速调头,两条身影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冲出洞口。
潘衍拔出降妖剑,燕十三张开乾坤袋,拔刃张弩对着洞口,半晌无动静,内里仍旧黑漆漆,漠冷之气漫出侵人。
等过半晌,他俩方松口气,潘衍把剑还给燕十三,此处不宜久留,迅速走出法堂,且看天色大变,疑惑问:“来时才日当午,怎现已日衔山?”
燕十三脸色微变:“恐是妖施幻像。”他俩同时想到潘莺和巧姐儿,急朝大雄宝殿而去。
且说潘莺跪坐蒲团诵念金刚宝卷,待百遍毕,方松口气,只觉骨软筋麻,再看巧姐儿已趴于蒲团熟睡,把她抱起走出殿外,不知何时天昏地暗,烧香客杳无影踪,寺内空荡荡的,两边库院僧堂紧阖不见微光。走至地央石鼎,原是插满了线香和蜡烛,此时内里却积着半浅污绿水,显然荒废许久。
她看见殿堂红柱黯淡、扇门破败,远望佛祖金身斑驳,尘埃满面,显得狰狞,已不是先来时所见模样,心底发紧,四顾寻找潘衍和燕十三,并不见影踪。
“阿弟,燕生!”她开始边走边喊,就听得回声层层叠叠飘传开来,稍顷功夫,便隐隐听得有人呼唤:“阿姐,阿姐!”
她抱着巧姐儿闻声靠近,是从七层佛塔传出,塔内人影憧憧,举着烛火橙黄。
虽觉异象,但还是加紧步履就要过去,电光火石间,胳臂被只大手紧握拽至抱粗柱后,她本能地张嘴欲叫却被捂住,听得熟悉嗓音在耳边低沉响起:“是我!”
抬眼睃他,不是旁人,竟是常燕熹。
心刹那就安定下来,没有什么比现在见到他更高兴的了,连唇角都不由翘起来:“你怎会在这里呀?”
“可有看到我阿弟和燕生?”
“这里倒是大变样了!”
“闭嘴。”常燕熹蹙紧浓眉,眼眸冷峻地盯着那座七层塔。
潘莺也随他的目光望去,顿时怔住。
塔门处走出个弓腰弯背的老者,手里拎着一盏灯笼,边踱步边东张西望,但见他:
素衣袖长摆短露毛腿,戴帽却露两鬓秋霜白,一点光芒映衰颜,尖嘴缩腮赤眼满脸毛,说他是食松果的猿猴,却学人站立走秉烛游,一声声“阿姐”,你没它唤得更情深意切。
常燕熹揽住潘莺的腰肢移位躲避,直至那猿猴精远去不见了影。
他压低声道:“我们往寺门走。”
“得找阿弟和燕生。”潘莺有些迟疑,他们或许也在四处寻她们。
“顾不得了。”常燕熹斩钉截铁:“这里多留一时便多一时凶险。”
见潘莺抱着巧姐儿,伸手来要接过去,哪想那巧姐儿紧紧搂住阿姐的颈子,似很怕分离,阖紧的眼睛淌下泪来。
“我可以抱她。”潘莺低说,嘴唇轻触她的额头,有些烧烫,心蓦得沉下谷底。
常燕熹也没再坚持,从僧堂廊下避走,把她护在里侧,自己则持剑警惕的四下张望。
一路不停迈进前殿槛内,他反手闭门,潘莺听得有人悄声喊阿姐,潘衍和燕十三显身于四大天王像前。
这俩怕死的,原来早躲在这里,枉她自做多情了。
潘莺懒理他俩,转到怀抱琵琶的持国背后蹲着,轻解巧姐儿的衣襟,替她散身上的热。
“她怎么了?”潘衍察觉到了异样。
潘莺不答反道:“你把包袱里的人参取一片给我。”
潘衍刹时明白,赶紧寻了递将过来,看着她把参片塞进小妹的嘴里。
“她怎么了?”燕十三探头探脑。
“病了。”潘衍答。
燕十三顿时五雷轰顶,他原本还指望她.......妖孽果然靠不住。
四大天王殿东西砌得青墙,前后是雕镂的扇门紧关,糊着月白纸。
常燕熹从门隙里,一错不错盯着外面动静,忽然低喝:“潘衍,与我守前门,燕生守后门。”
燕十三解下乾坤袋,往门闩上一挂,说道:“前门不用守,有它即可。”
再从袖笼里取出十数黄纸咒符四处张贴,取一囊柴灰边角撒了,自己则手持照妖镜,把降妖剑递给潘衍,一起守后门。
一阵怪风呼啸而至,威力委实惊人,有词来形容:
呼云唤雪荡扫乾坤,飞沙走石阴霾大地,撞檐掀瓦摧毁庙堂,折树切花兽禽奔逃。
就听得个老妪嘁嘁喳喳高唤:“巧姐儿,巧姐儿你在哪里呢?我可想念你。”
潘莺抱紧巧姐儿,看她额上汗珠大如黄豆颗颗滴滚,面颊苍白,眼落热泪,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常燕熹守在她俩身边,他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得仔细,见潘莺一脸茫然,便道:“她在唤娘亲。”
潘莺俯首,果然听巧姐儿在喊:“ 阿娘,阿娘。”顿时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簇簇落将下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