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燕熹见仅三两人围着在挑拣,也凑过去,买了七八个用袍摆兜着,一手拿个搓掉绒毛边吃边走,上了状元桥,河面远处的乌篷船三三两两靠岸停泊着,渔夫在火舱量米煮饭,一缕青烟升起来。
他吃完桃子,指间被甜水黏的紧,下桥去把手洗了,几个妇人在河边洗衣裳,悄瞟眼儿把他打量。
常燕熹仍旧原路返回,穿过财神街,恰望见富春茶馆门前、有个才留头的小女孩儿蹲在台阶上玩耍,满脸稚气。他听友人提起过,这是冯春的亲妹,名唤冯巧。他记得前世潘莺提过有个妹妹,体弱多病,很小的年纪就死了。这样一想,不由走近打量。巧姐儿也抬头看他,两人互瞪半晌,一股香味从房内传出,常燕熹这才觉腹饿,沉声问:“在煮什么?”
巧姐儿乖乖作答:“哥哥在煮面条子。”
面条子!常燕熹嘴里生津,他此时最想来一碗面条,方才在城中溜达许久,有卖馄饨的、年糕的、豆花的、汤团的、线粉汤的,就没寻到卖面条的。
“巧姐儿,进来吃早饭!”冯春的嗓音传出来,巧姐儿站起跑进房去了,常燕熹也没犹豫,跟在后面跨进槛内,把桃子堆在桌上。
冯春盛了一小碗给巧姐儿,再盛一碗给自己,忽然眼前一暗,抬头怔住,这人阴魂不散的到灶台来作甚!
她问:“常大人来吃茶么?随便寻张桌子先坐下罢!”
常燕熹也没理睬她,像在自家般自在,找到一只空碗,一手擎长竹筷子在汤水里打捞个精光,没会儿满了大半碗,另个锅里炖着稀烂的卤肉,也不多了,他把仅剩的肉和酱汁浇淋在面上,铁勺把锅底刮的滋滋作响,巧姐儿两手捂耳朵:“像猫儿的爪子挠瓦片!”
冯春这才恍然,敢情他是来吃早饭的,有些哭笑不得:“你都吃了,我那阿弟吃什么?”常燕熹坐到桌前道:“你阿弟不是要死了?”把一碟蒜汁儿也倒进碗里,拌了拌,挟起一筷子吸溜送进嘴里。
“我阿弟命大着呢,不劳你掂记。”冯春先喂巧姐儿吃,故意问:“这肉卤是昨晚的剩菜,还合常大人的口味么?”
常燕熹也不客气:“面不筋道,也不弹牙,太软烂。这肉卤也没进味儿,只是咸,欠鲜香,难以下咽。”简直自讨其辱!
“难吃你倒吃的一点不剩!”冯春听得有些生气,几根面条子没喂进阿妹嘴里,掉在她的袖管上,巧姐儿拈起送进嘴里。
碗很快见底,常燕熹倒茶漱掉满口的蒜味,冷笑道:“我救了你的命,吃碗面条还不应该!忘记你签的字据了?”
他还有脸提这个!冯春愈发着恼:“常大人是否该把那字据给我瞧瞧,我总要知道里面都写了什么!”
“改日罢!”常燕熹吃饱喝足,站起身拔腿走人,掀起蓝底白花布帘子,出去又回来,喝道:“我搁桌上的桃子怎全都没了?你这茶馆还招贼!”
冯春懒得搭理,透过窗牖看他身影逐渐模糊,柳妈把后院洒扫完,兜着一堆桃子进来,问可是掌柜买的?又道:“我一早来见搁在桌上,就收起来!这品相价钿可不便宜!勿要被来吃茶的拿去了。”
巧姐儿高兴地拍手,嚷着要吃桃子。
冯春也不由笑了,一碗面条换一堆桃子,怎么想都是太划算的买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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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叁章 巧姐儿偷香窃皂,潘二郞斩军折将
大殿外火光冲天,浓烟乱滚,杀戮声响彻夜空。
大殿内异常寂静,新乐公主跪在被毒杀的父皇身前重重磕了三记响头,磕的额面渗出鲜血,方才缓缓站起,走到掌印太监傅暻跟前,突然匕从袖现.....
潘衍只觉胸口巨痛,大喊一声睁眼,汗若筛豆,喘息粗短,巧姐儿在旁托着腮,见他醒了:“快来洗澡。”抬手一指近窗摆着的枣红大木盆,滚滚的冒热气。
他坐起身趿鞋下地,有感前所未有的虚弱,手搭到巧姐儿肩膀:“扶你哥一把!”巧姐儿很高兴这样的亲近,用劲儿抱住他的腰。
“你别抱的这么紧。”他的腿着实负重不少,甩又甩不脱,是帮倒忙,此时,冯春拿了一叠干净衣裳进来,恰见他半身倚着小妹,顿时生起怒色,把衣裳往凳上一放,上前拉过巧姐儿,表情鄙薄:“狗果然改不了吃屎。”
“何必恶语伤人,我不过一时体虚,需要搀扶而已。”潘衍皱眉,暗忖这哥俩肉眼可见的罅隙。
冯春冷笑起来:“那你走不动,就爬,爬你是最擅长的。”还在京城时,为去寻花问柳,把后墙的狗洞都爬大了。
牵着巧姐儿就往外走,潘衍冲她的背影道:“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还望大哥谨言。”只有帘子噼啪甩摆,不禁摇摇头,脱掉衣裳,卧榻养病数日,浑身臭不可闻,前朝的他何曾这样邋遢过。
水温很烫,触着肌肤有一种针扎的刺痛感,却极舒适,他阖眸浸泡不知多久,风吹树冠,紫燕呢喃,暖阳移入花窗,一缕缕光线映过来,忽明忽暗的摇晃,抬起一条胳臂,色泽阴白,瘦骨嶙峋,与他原身大相径庭,听到巧姐儿在外面咯咯地笑声,扬高嗓门叫她进房,稍顷,巧姐儿抱着肥猫满头汗跑来,听得要桌上的铜镜,便踩着凳取下给他。
潘衍照上自己的面庞,慢往下移至胸膛、腰腹,一团乱水,镜子一斜,照见扒在盆沿认真瞟他的巧姐儿:“你不走?”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走,突然小手掌划水泼他满脸,觉得十分有趣,潘衍扑扑两口,想支走她:“给我找些上等的肥皂来。”
巧姐儿点点头,眉飞色舞地跑了。
潘衍又照半晌,除腿间那物外,这副皮囊实在另人嫌弃。
再加半壶热水,继续半倚着闭目养神,待听见响动声,巧姐儿跑进来,把用帕子包的肥皂献宝般递上。
他接过,里面有五六块大小不等,不觉诧异,都是以前在宫里用的,洁白浓香的是豌豆粉加了迦提婆罗草所制;水晶皂儿添了花瓣和红糖,满透甜味;
还有用皂角米掺入了各种稀罕的香料,颇为好闻。他记得扬州城内有名号张美人的店铺,专制这种糖肥皂上贡宫内,怎地千里之外的桂陇县会有这个。他问巧姐儿哪里得的?
巧姐儿得意道:“我从黄老二那里拿的,他无论藏哪里我都找得到!”
“黄老二是谁?”
“黄老二是卖烧鸡的黄老二。”她咂咂嘴巴:“烧鸡好吃,他身上臭,用过这些肥皂就香香地。”
潘衍还是有些疑惑,但碍于巧姐儿表达不清,也就算罢。待沐洗毕换上宝蓝直?,一阵腹饿眼花,便出门往茶馆而去。
茶馆正当热闹时,逗鸟的、闲话的、下棋的、打双陆的,还有对父女进来拉琴唱曲,冯春正忙着端茶倒水,佯装没看见他,倒是柳妈过来陪笑见礼,他也不客气,直问可有吃的。柳妈道:“吃的没有.....倒有几只桃子。”
潘衍一连啃了三只桃子,十分香甜,待压住饿,又拿了只慢慢吃,柳妈在灶间烧火时悄悄说:“这怕不是猴托生的。”
冯春只道别理睬他,目光却扫了过去,又可怜又可恨。
赵八爷下棋正兴起,大声嚷嚷:“还有谁来和我战一盘?”从袖拢里掏出一串钱往桌面抛,哗啦啦惊天动地:“赢得我,就拿去!”
冯春笑着斟茶:“要输了呢?”他道:“输了替我付茶钱即可。”
仍无人敢应战,赵八爷的棋艺之精湛所向披靡,有位年轻人吃着桃过来,大摇大摆往他对面撩袍而坐:“赢了真有钱拿?”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八爷上下打量他:“见着面生,从外乡来的?”有好事的插话:“在花满楼吃白食的就是他,名号贾仙,冯掌柜的阿弟!”
潘衍拈碟里炸的酥脆的蚕豆花,咬在嘴里咯嘣响:“我名号冯衍,勿要再叫错。”此话一出颇有气度,却被年轻瘦弱的样貌耽误了,只引来阵阵哄笑。
他也不在意,目前身无分文,饿了想买块饼的钱都没有,看情形问冯春讨要定会被他怼的一鼻子灰,赵八爷此举堪比雪中送炭。
这正是:文钱逼死英雄汉,财不归身恰是无。
一众围拢过来,有奉承赵八爷棋艺惊人的,有嘲笑潘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杂七杂八议论声中,棋盘摆好,棋子各就各位。
有人编出一支《挂枝儿》,单形容他俩对弈的战况:
人情如纸薄,世事似局新,为求个财字。一个老神在在胜券在握,一个云淡风清深藏不露,他全凭走熟路,他倚仗行兵法,炮冲前正当头,马走日行斜角,象飞田眼观八方,只隔岸相望, 小卒过河向前拱,不走回头路, 车奔弛横冲直撞,相防守左突右出,不怕你炮火连天烽三月,不惧你车马千里走单骑,鸿图霸业成旧梦,四面楚歌难自禁,一时兵败如山倒,方圆乱了列阵云,各位看客,莫笑小儿逞孤勇,老将亦有失蹄时。
围众先还话多,后渐渐不作声,赵八爷额前汗水淋汀,眼睁睁看着老帅被逼进死巷无计可施,大叹一声。
潘衍把那串钱儿拢进袖里,拱手道声承让,起身就走,冯春也在旁冷眼相观,见阿弟扬长而去,遂上前打圆场:“八爷勿要恼火,你这茶水我请。我那二弟素来十棋九输,今是你故意相让,不和他一般见识,实算不得他有真本事。”一众附和。
赵八爷的脸色有所缓和,骂了声:“小兔崽子,下趟来真的,给他点颜色瞧瞧!”
冯春把那卖唱的父女叫来,点了一折《破阵子》送他,才将这场风波化解了去。
而潘衍才出茶馆,就被柳妈从后面追上叫住,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他便坐在石阶上,边吃馄饨,边看天边流云几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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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肆章 将计就计惩无赖 顺水推舟午夜逃
且说光阴过隙,潘衍到底年轻,又吞下狐妖的金丹续命,很快恢复如常人。
他平日里要么在房内睡觉,要么去桥门市井闲逛,再无聊逗逗巧姐儿,端茶倒水的活计哪里肯干,与冯春反正八字不合,也懒得敷衍,索性样样摆在明面上更自在。
冯春心明阿弟的浪荡本性,不闯祸便是大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且觉得他似乎和昔日不同,若问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柳妈忙完手里活,来帮她剥杏仁,提起潘衍:“这位二爷店里不帮衬着,倒和三街两巷那些地痞走的近乎,俗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心被他们带坏!”冯春晓她是好意提醒,默片刻才道:“曹胜那些人无银不是父母,知晓他身无分文后,自会厌弃的。”
柳妈“喛”一声:“你不晓他们有多恶,到时撺掇二爷去做些鸡鸣狗盗、杀人越货的勾当,还不要把命搭上.......”
冯春打断她:“我以尽人事、他若不听,就待听天命罢。”柳妈还要劝,却见林师爷和两员带刀衙役走进来,四处张望:“冯掌柜安在?”
冯春连忙迎上,领到窗前桌做了,林师爷开门见山:“掌柜可知我们此来目的?”
柳妈送上茶壶,三碟茶点:炒米、蚕豆花和绿豆糕。
冯春接过茶壶给他们斟茶,只说不知,林师爷道:“勿要装傻,你阿弟如今活蹦乱跳地满街溜达,他即安好,和花满楼虔婆的案子不得再拖延,定于明日开审,你们务必准时前往,若是潜逃或抗命,严惩不贷。”衙役拿出告示让她摁下手印,再把点心吃个精光,三人各揣着一包龙井扬长而去。
正值七月底八月初,天气酷热难当,潘衍和曹胜、宋万为首的五个闲人一合计,风凉处当属牛腰山,遂乘马车前往,说他们闲人是官话,难听点不过一帮市井无赖之徒,一路说笑到达山脚下,寻了处樟树荫乘凉,这古树生有百年,树冠宽大浓密,把骄阳遮挡在外。
潘衍坐倚在枝桠间,帽插红鸢尾,手拈观音柳,嘴叼紫檀草,风吹枝叶,阳光稀稀碎碎洒在身上,这样的日节可比从前惬意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