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纱木棉布一类中,三梭布属贡品,当今圣上的近体衣,皆是由松江府的三梭布裁制的,一般人穿不到,不过同类的平替有很多,比如松江府的三线细布、二线细布、二丝布、尤墩布、织花绒布等等,品质相近,都很不错。”④苏临静眼里冒着光,说起这些布料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江远宁听着那一连串的布料名称,弄得晕头转向,这些布料乍听着都一样,但从苏临静嘴里讲出来,又好像各有千秋。
不等他反应过来,苏临静又拿起了一件宽袖褙子:“这是标布做的,标布质地紧实细密,也属贡布之一,在松江府织产量大,所以价值较番布低廉。在明代每两银子可购五匹。”⑤“松江府的棉布产量真是厉害。”江远宁按着额头感叹道。
苏临静笑笑说道:“明代来松贸易布商资本总额如以三百万两计,松江府年产棉布可达数千万匹,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
江远宁本来只是为了找苏临静的茬,没想到苏临静竟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更让他惊讶的是,苏临静那点小脑袋瓜子竟能记住这么多布料,并且将它们的质地、出处、年份、特点都记得如此清晰。
他一直以为她学设计做布艺只是一些无聊的爱好,既不能带来财富,也没有什么成就感,她开工作室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闲来无事的富太太,用来消磨时间的、所谓的“事业”罢了。
他们从恋爱到结婚,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却从来没有正视过她的兴趣爱好,更别提支持。结婚以后,甚至因为她太专注自己的工作室,他还与她多番争吵,最后更是强行让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现在回想起来,他当初真是大错特错。
面对此刻侃侃而谈、神采奕奕的苏临静,江远宁仿佛在她眼睛里找到了光,她整个人都像笼罩在自信的光芒之下,可惜从前他对她身上这些微小的闪光点视而不见。
“喂,你一直盯着我看干嘛?”苏临静注意到他的走神,不满地皱了皱眉:“真自恋,居然盯着自己的脸拼命看。”
江远宁:……
呃,果然脑回路还是没有变~
江远宁把苏临静手里的衣服拿过来,把她摁到凳子上坐着。
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苏临静满脸不解,“你干嘛拦着我不让我讲了?”
“这些不着急,往后再讲也不迟。”江远宁把衣服扔回樟木衣橱里,俯身认真地看着苏临静的眼睛,问道:“你想不想继续开你的工作室,做你最喜欢做的事情?”
这话把苏临静问懵了。
倒不是她脑子不够用,属实是被江远宁这画风转换速度整蒙圈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她纳闷,刚刚不还是正儿八经的科普小课堂吗?怎么一下子又建议她重新做自己的工作室了?
江远宁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一脸认真:“你不是很喜欢有自己的工作室么?你难道不想继续做设计,每天鼓捣你的布料吗?”
苏临静有些犹豫:“话虽如此没错,我是很喜欢鼓捣布料,可是——”
她突然间画风一转,抓狂道:“可是大哥,现在是明朝万历年啊喂,就算开玩笑也不能这么超纲吧?!”
江远宁并没理会这话,眼里带着鼓励看着她:“先不必去考虑别人怎么想,你只说你到底想不想?”
苏临静怔了一下,“想。”
“想就去做。”江远宁微微一笑,笑意里满是鼓励,“横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不如好好把握当下,做想做的事情。”
“就从做你说的网红暑袜开始,重新把那些兴趣爱好都找回来。”
苏临静思索了一下,“可是,要把整个松江府的暑袜做起来,并非易事。就算我们掌控了尤墩布的织造渠道,那销售渠道怎么办?我对明朝的商贸一点也不懂。”
有一说一,她的宿主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妈宝男、躺平族,经世治用之学完全不懂。
“你忘了我宿主江家是做什么起家的了?”江远宁笑了,“江家可是松江府这一带最大的布贸牙商之一,你说的这些都不必担心,有我包揽,你只要做好你的暑袜就行。”
苏临静点点头。
相识相恋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江远宁这么支持她。
其实她也曾认真思考过,如果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要在明朝度过一生,那这一辈子该怎么过?就这样做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么?
“不过话说回来。”苏临静看着江远宁,忧心忡忡问:“江远宁,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突然间跟我聊起这种话题。”
这人该不会是穿到江氏身上以后,连思维也被江氏影响了?
江远宁若有所思:“因为曾经做错了,所以不想继续错。”
苏临静撇撇嘴,心里记恨起他过往的种种,怄他道:“你从前不是最反对我做这些吗?现在突然转了性知道说错了?”
江远宁默了几秒。
“其实每个认真执着的热爱,都应该被尊重,只是从前的我不懂。”说到这里,江远宁眉弯浅皱,眸光深深看向苏临静。
“现在,我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求评论!每天努力更新的小In只想各位读者多给点评论~球球①、②参考自《松江县志》
③引用自《木棉谐》
④参考自《松江府志》
⑤据叶梦珠《阅世编》记载
第16章 016章霸道地主婆
江远宁先让人把苏临静带回来的所有尤墩布赶制成袜子,又命人把郑肖氏寻来,到她乡里收购村民自产的尤墩布,再将布料交给苏家的织户们,让她们依照尺寸裁制成袜子。
这些织户都是熟手女工,做袜子的手艺自不必说,拿到布料后日夜赶制,时不过半月,这批暑袜便全部做完了,统共两千六百双。
轻软透气的暑袜是做好了,接下来就是解决它们销路的问题了。
尽管江远宁在事先已经打了包票,说他会负责找牙商解决,但苏临静心里依旧忐忑。
“现在都入秋了,等白露一过,寒风萧索,谁还穿暑袜呢?”苏临静对着满满一仓库的袜子发愁。
江远宁的身孕已近两月,每日胃口焉焉的,人也不是特别有精神,听见苏临静这话,他只微微一笑,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这下孩子的奶粉钱都要造没了,我真不该一下子做这么多出来的。”苏临静懊悔。
“我苦点没关系,不能委屈你们娘俩啊~”
江远宁:……
他原本还没什么,一听苏临静这话顿时心里一凉,想他堂堂上市公司总裁竟沦落至此,要在这女子身份低微的古代做个地主婆。
眼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穿回现代的几率却越来越渺茫了,照这样程度发展下去,他早晚还要在这里生孩子。
哎。
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江远宁心里叹息。
对苏临静做袜子这件事,王氏曾出面反对过多次,奈何苏临静态度固执坚决不听,王氏最终拗不过,只得摆手不管了。
现在整个松江府城都在传言,说苏临静是个定头货①,拿着绵细的好料子全做了薄袜子,真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原本警惕的张五财也因此放松了对苏临静的防范,愈发肆无忌惮了。
“哎。”苏临静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对着江远宁道:“看来你的地主婆做不了多长时间了,苏家要破产了。”
面对苏临静浮夸的演技,江远宁终于忍不住了,他摆了摆手,“你慌什么?这些只勉强够卖而已。”
苏临静有点纳闷:“马上就起秋风了,天寒地冻的,谁还会买我们的薄袜啊?”
“而且,这里可是有两千双诶!”她夸张地对着仓库举起双手,向江远宁展示那些袜子的数量。
“即使再多一千双的货,也不用慌。”江远宁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苏临静,表情意味深长:“假如破产的换成是我,你是不是早就跑了?”
“是啊是啊~”
苏临静嘿嘿一笑,“如果换成我是地主婆,我现在就带着你的孩子嫁人了,才不要跟你在苏家过破落户的日子呢。”
江远宁眯眼看着她,笑了。
——
翌日,松江府城,万斛楼。
布料牙商秦福坐在靠窗的雅座,细品着杯中的茶,耐心十足地等着人。三日前他应了苏家太太江远宁的约,今日要在此见面。
说到这秦福,是松江府这带的大布料牙商,与同是牙商之流的江家有些交情,江富庵在松江府这带人脉颇深,因而江远宁请他见面还算容易——毕竟生意人嘛,只要有利可得,见面还是可以的。
牙商最早起于唐朝,作为买卖双方说合交易并抽取佣金的居间人,是一群特殊的商人群体。在明代,牙商分为官牙和私牙。
官牙,顾名思义,是由政府指定的,私牙可通过政府批准并取得印信文簿,领取了牙帖,便可成为牙商,如江富庵和秦福这样的,便是私牙。牙商每年向朝廷按期缴纳牙税,同时一些牙商也代官府征税。
杯里茶刚饮尽,秦福还未及放下茶盏,门便开了——店里小二领着江远宁进来,先一步近前打了个躬。
“秦爷,您等的人到了。”
“太太您请~”
江远宁身后跟着英儿,由小二因引着进了屋,跟秦福打了招呼,便让英儿和小二全都出去听伺候。
“秦叔好久不见。”江远宁落座。
秦福看了看她们俩,“怎么还是您亲自来?苏老爷不得空么?”
虽然江家的丫头从小他便认识,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但跟个娘们谈买卖,他总有点不习惯,毕竟生意场上的事,还是跟老爷们聊更稳妥。
江远宁压根不理会他这话,拿起茶壶替秦福添了茶,“上一批暑袜卖得如何?”
“还行。”秦福照实答道。
江远宁在第一批暑袜做出来的时候就把它们全部交给了秦福,由秦福卖到气候温暖的南边,那些尤墩布制成的袜子,一下便获得了闷热难耐的南边人的喜爱,人人都争向抢购,大户人家更是几十上百双地买。
“嗯。”江远宁淡淡应了一个字,低头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喝起来。
他知道秦福是吃到了甜头的,故意端着架子不急着找他问货源,实际心里是在盘算如何跟他压价大批量拿货。
秦福见江远宁安静喝茶,一点也没有要开口问他后续销路的事,便自己抛了个话茬:“您今天来,是要找我把手里积压的袜子都清出去么?”
“秦叔好耳力,人在南边,松江府的消息却灵通。”江远宁抿了口茶。
“做我们这个的,掌握各处的短缺丰盈是基本功罢了。”秦福也抿了口茶,“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倒可以再替苏家腾一批出去。”
这话说得如同莫大的恩典,分明自己从中获利不小,为了以最低的进价赚最大的利润,却故意将库存说形容成积压,给江远宁施加危机感。
呵,奸商。
江远宁不急着答他的话,反问他道:“我是个妇人家,南边的市场我不熟,但我听说,我们这批暑袜在那边哄抢一空,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秦福拿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太太人在松江府,对外面的事情,耳朵倒也很灵。”
“秦叔,咱们两家是世交,我喊你一声叔,也不把您当外人待,不如今天我们干脆把话打开了说。”江远宁把茶杯放下。
“哦?”秦福来了点兴致,“太太说说看?”
江远宁意味深长看向秦福,“暑袜在南边的市场已经打开了,秦叔难道不想分一杯羮?”
秦福抿嘴不语,他心里当然这个想法,毕竟手都已经伸到肉锅里了,怎么可能不想捞块肉吃?在这个以毡袜为主流市场的阶段,苏家做的暑袜如今还是稀罕物,未来销路必然紧俏,这个他比谁都清楚。
“太太有何打算?”他想先探探江家这丫头的用意。
江远宁敲了敲桌子,“我要拿下所有暑袜的经销。不知秦叔是否合作?”
这话口气不小,秦福十分讶异,这丫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从前他没发现,江富庵这个小女儿,主意竟这么大。
他略思索了一下,跟苏家这个源头绑定,横竖他不亏,便道:“太太愿赏饭吃,我老汉岂有不领情的道理?”
这便是愿意了。
“那秦叔打算按什么价谈?”江远宁也探探他的底。
“这个嘛。”秦福狡黠一笑,用手指沾茶水在桌面上写了数,“若是这个数,那我多多益善。”
江远宁瞥了一眼桌面,心里冷笑,老东西打了半天不肯交底,原来心里打着这么大的算盘呢?真把苏家当大冤种了?
“秦叔真会开玩笑。”江远宁笑了笑,也往桌上写了个数,“我的意思,至少得这个数。”
秦福脸上笑意全无,换了副为难的样子:“太太,怕不是在排遣我?暑袜确实畅销没错,但南边也很快起凉了,等入了冬,就难再卖起价了。这个数,我实在接受不来。”
“这么多的暑袜,还能留着过年卷铺盖不成?你们苏家稍稍让一点,彼此丰厚,岂不两全其美?”
整个松江府谁不知道苏家把成百上千匹好布拿去给织户做袜子的事?恐怕就连全松江府的老鼠都知道,现在苏家的仓库里没有白米,只剩下一双双暑袜。
“秦叔,我拿真心实意跟你谈,你却几次三番探我的底,这不是生意人合作该有的诚意。”江远宁敛容。
“就这个数,一分也不让。不过我可以把大经销商给你做,你去发展底下的小经销,再让小经销去找批发和零售。”
秦福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经销?什么批发?什么零售?
江远宁看出了他的不解,“意思就是,苏家以最低利润把大批量的暑袜供货给你,你再去分几个小的牙商,每个人分一定数量,让他们继续分给其他人,一层一层,最后卖到老百姓手里。”
“这样可以快速出货,而你在上游吃第一道的钱,这样听懂了吗?”
秦福似懂非懂点点头,听着就像做倒腾,不过是做大倒腾。
“太太,这个价钱,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他还想再争取一下。
“秦叔,我肯把这个大经销商给你做,已经是念在两家的交情,暑袜的市场一旦打开,我再找其他牙商合作可是轻而易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