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孕时落下点什么毛病,在明代可不容易治好。”
苏临静苦口婆心,连哄带吓,说了好大一串话。
江远宁却只是给她个幽怨的眼神,刚才他那话只是因为胃口不好,加上心情糟糕,随口找了句话搪塞她罢了,没想到她就吓得这么紧张兮兮的。
不过不知为何,他阴郁烦闷的心情似乎明亮了几分,他停下筷子,板着脸赶她:“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去给秦福交货,在这里磨磨叽叽的做什么?”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苏临静再次确认,“你不怕我中了秦福的套路,把苏家赔光吗?”
实在没胃口的江远宁干脆放筷子不吃了,他漱了口,净了手,回身进了里屋。
苏临静也跟着放了筷,“你怎么就吃这么点啊?是不是没胃口?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我给你弄来。”
“苏临静,你好烦。”江远宁一脸嫌弃,“能不能不要顶着老子的脸,一直婆婆妈妈啰里吧嗦地说个不停?”
苏临静一本正经:“我关心我老婆,怎么能说是啰里吧嗦呢?你现在害喜,总不吃东西可不行,身体会受不了的。”
“烤麻雀怎么样?怀孕都会想吃奇奇怪怪的东西。”
苏临静若有所思。
江远宁正想把她揍一把,却望见外面吴平进来了。
“老爷,太太,秦爷那边来人催了。”
苏临静再次看向江远宁,“你真的不去啊?”
“滚!”江远宁把两份合同扔到苏临静怀里。
苏临静拿起合同,翻了翻,笑了。
嘿,刀子嘴豆腐心。
——
苏家仓库,工人们打着绑腿,忙忙碌碌往外搬运着袜子。
秦福研究了一遍合同,惊叹条款如此清晰详细,双方的责任义务都平等保障,却又与他以往见过的都不同,忍不住夸赞道:“不知这商契是出自哪位师爷之手?拟得如此详尽方便。”
“这份商契出自内人之手。”苏临静答道。
秦福讶异,江家的几个孩子他都认得,江富庵在女儿的教养问题不甚上心,除却教习女红,不曾听说他有替自己的女儿找老师授课读书。
“太太竟是读书识字的?秦某白与江家世交数十年,竟不知道江老爷另为内眷聘了西席①。”他纳闷。
苏临静摆摆手,笑笑:“你懂什么?这叫内卷。就是要趁你们不知道偷偷卷si你们~”
秦福的表情一言难尽。
苏临静登时一愣,糟了,一时得意,嘴快了。
“咳咳。”她捂嘴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时候不早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秦福看了看那一扎扎崭新的袜子,点点头。
苏临静收齐货款,带着吴平径直回了苏家。
刚跨进到了东院,便瞧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拎着一个竹食盒从屋里钻出来,那孩子有些怕生,抬眼看见她回来,便抱起食盒缩着脖子,往旁边的角门去了。
“小孩,过来。”苏临静喊住她。
她停了脚,没有过来,只问:“老爷,您喊我什么事?”
苏临静好奇:“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我没见过你?”
“我姆妈是老太太屋里的吴杨氏。”
听是吴杨氏的女儿,苏临静亲切对她笑笑,“你就是之前一直替太太送吃头②的小孩?”
“嗯。”她点头。
苏临静走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小蝉,他们都叫我小蝉。”
“小蝉?”
“嗯,我是盛夏蝉鸣时出生的,所以取名叫小蝉。”小蝉很自豪地介绍起自己的名字。
“那小蝉今天也是来给太太送吃的吗?”苏临静蹲下来问她。
“对呀,姆妈说,太太身子不好,没胃口,所以做了些水落小菜③让我送来。”小蝉脆生生答道。
“太太喜欢吗?”
“喜欢。”
“那我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你姆妈。”苏临静掏了一小块碎银子给她,“这个给你拿着。”
她今天出去是谈正事,身上除了钱,没带别的东西,对于小女孩子来说,此时若能有一块小点心,亦或是果脯,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她身上并没有。
小蝉把两只手藏到身后,说什么也不肯接,摇着头道:“我不能要,也不敢要老爷的谢。东西是姆妈让我来送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如果拿回去,姆妈会怪我的,不要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①西席:旧时家塾老师别称。
②吃头:松江府方言,食物。
③水落小菜:松江府方言,新鲜蔬菜。
第21章 021章特别读后感
苏临静微笑着把碎银塞到小蝉的手里,“没事,你拿着。你姆妈要是问起,你就说是老爷的意思。”
“谢谢老爷!老爷万福!”小蝉拎着差不多跟她一般高的竹食盒,屈膝向着苏临静做了个万福,把苏临静逗笑了。
“难得太太喜欢吃你姆妈做的菜,你回去就让你姆妈再给太太做点好吃的来。”
小蝉笑嘻嘻道:“太太说想吃蒸落苏①,沾拗料②。”
“那就麻烦你姆妈替太太做来吧。”
“不麻烦不麻烦!”小蝉连连摆手,“我这就回去告诉姆妈!”
“去吧。”苏临静站起来。
小蝉再次福了福身:“老爷告辞!我回去了!”
说完拎着她的竹食盒,欢天喜地回家去,一路想的都是老爷是个大好人。
苏临静望着欢欣离去的小蝉,露出笑容。
——
调养了两日,江远宁的胃口有所改善,吴杨氏每天按她的吩咐让小蝉单独给她送吃的过来,细心周到的同时,亦有些感动。
“太太。”小蝉照旧拎着竹食盒进来。
英儿替她接了,放到桌上摆开。
一边摆,一边寻思,最近太太的口味怪得很,每天就不爱吃厨房的,专等吴杨氏给她开小灶,也不知道是饭菜真好吃,还是单纯只为了跟这个小女孩逗着有趣。
英儿细想了一下,心猜大概后者的因素占大部分吧。
最近太太跟老爷闹得僵,两个人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相处了,而且因为那天万斛楼的事,老太太跟锦玉小姐对东院起了很大的怨,专等着机会扳皵丝③。
想起早些年太太被老太太叫去立规矩的时候,每次太太回来都跟在汤火里滚了一道,魂都丢了一半。
哎,高门大户里衣食无缺的好日子,又岂是容易得来的?
英儿心里叹了叹气。
其实没心没肺的江远宁可没想这么多,他瞧见桌上的菜一脸惊喜。
“今天居然做了铺盖。”
这种用豆腐皮包碎肉蒸的小卷是松江府特产,在之前禁足的时候,吴杨氏给江远宁做过,他特别喜欢吃。
江远宁忍不住夹了一块。
“好吃吗?”小蝉笑着问。
江远宁点头:“好吃。”
“英儿,你也试试。”
江远宁送了一块到英儿面前,又往小蝉嘴里塞了一块。
主仆三人吃得津津有味,有说有笑。
一通风卷残云之后,英儿把碗筷洗好了收回食盒里交给小蝉。
小蝉照例提着食盒便要回去,走没两步,刚要掀帘子时,像猛然记起什么,忽然返了回来。
坐在桌前喝茶消食的江远宁纳闷,“怎么了?是不是落了什么?”
小蝉顾上答话,急吼吼从她的棉布小袄的夹层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去。
“太太,这是老爷交代让我拿给您的。”
江远宁顿住了,“什么时候?”
“昨儿~”
“老爷说,有些话既然当面没机会说清楚,那就想办法说,越是难解释的事,越该讲清楚,能用冷暴力只会酿成大错。”
“所以老爷要您一定把信看完,有什么话两个人敞开了讲明白,不要凡事憋着。”
江远宁的心兀自抽痛,拿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苏临静这话的意思似乎另有所指。
“太太,我回去啦。”小蝉交了信,福了福身。
江远宁放下茶杯,手里捏着那封信坐了良久,打开了。
信里,苏临静详细的交代了她之所以那样处理事情的缘由,及当天在西院发生的事情细节,并向他坦言从未有将他视为外姓人的想法,更不是他想的那样,所谓的为了孩子才在乎他。
字字恳切,句句真诚。
末了,苏临静写道:“冷战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唯有将事情坦明才能解开误解。”
信到这里便看完了。
江远宁想起从前争吵,两个人没法好好交流的时候,他便躲开她,家里躲,公司躲,一连几天不见她。
直到时间久到把这件事尘封,埋在心底看不见了,便轻轻把这事揭过去,若无其事翻篇了,只当作没有发生过。
他从前自以为的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躲避,实际上这跟冷暴力没差别。
试想当初的苏临静用了多大的耐心和包容,才将他这个差劲得缺点百出的丈夫忍耐了下来的?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为此感谢过,更没有体谅过。
江远宁忽然记起,那天晚上苏临静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眼睛胀胀的,鼻子发酸。
从前他只算一个糟糕的丈夫,角色互换之后,苏临静所做的确实比他做得更称职,至少她懂得照顾身处女性位置的他此时的感受,也没有利用冷暴力对待问题。
江远宁一向认为自己的形象是一个三头六臂努力打拼的丈夫,为苏临静挣下丰厚的衣食生活,让她无忧无虑地做一个阔太太,尽情买所有想买的东西。
他曾认为他为了他们的家、为了她,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理所应当拥有一块英雄的勋章,甚至应得到她心里一份小小崇拜才对。
他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把方向想错了。
婚姻不是在两个人里自我感动式地塑造一个英雄顶天立地,而应该是两个知冷知热的人,彼此拿出温情和体谅,给对方最温柔的依靠。
江远宁捏着手里薄薄的信纸,认真看了良久。
——
入夜。
江远宁端了药正要喝,苏临静从外头进来,帘子一掀开,便带进一阵外头的冷风。
江远宁抬头看了她一眼,“外面那么风那么大,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说着又加了一句:“多大的人了,不知保养,还要人提醒。”
苏临静嘿嘿一笑,“我个大老爷们还怕这点风吗?”
“当我白说一句罢了。”江远宁低头喝药。
他向来不怕喝中药,一口闷进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看得苏临静好生佩服,“啧啧,不苦吗?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爽快喝过药。”
江远宁瞥了一眼空碗,煞有介事问:“倒一碗给你尝尝?”
“才不要呢,安胎的药我可没少喝。”苏临静吐舌。
来收碗的英儿听得一脸震惊。
江远宁扶额,这人怕不是傻子?这种话也直说。
苏临静捂嘴.jpg
江远宁把药碗递给英儿,“我要歇息了,屋里暂时用不上人,你明天再过来伺候。”
“知道了,太太。”英儿端着药碗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苏临静和江远宁两个人。
“不生我气啦?”苏临静坐在床沿,半开玩笑地问。
“谁跟你生气了?”江远宁矢口否认。
“好了,不气了不气了。”苏临静笑笑,问道:“你今天感觉身体好些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早就好了,没出去是因为懒得面对那个老太婆。”
“没想到老中医的医术还很管用,我原本还挺担心他给你调不好。”古代没有B超,没有仪器,全凭医生的经验诊断,治疗条件实在有限。
江远宁若有所思,“我原本也以为那个老古董老眼昏花,只是糊弄我们,没想到看病倒还准。看来古代的中医还是有点本事的。”
在现代,他一向只看西医,因为他总觉得西医用药见效更快,中医似乎温温吞吞拖得久。
可是在这里,他发现中医原来这么神奇,他们可以不用仪器,只靠望闻问切,便能凭借丰富的诊断经验,找出病人的病因。
“看不起谁呢?你忘了李时珍就是明朝人吗?”苏临静呸道。
“你忘了我历史不好?”
“九漏鱼。”苏临静吐槽。
不过,已经两个月了。
江远宁心事重重,摸一下自己的肚子,他现在对这个小生命的存在感还没有太强烈,甚至经常会忘记有这么个小东西在自己的肚子里。
“你经常看宫斗,对落胎药了解吗?”
“我研究那玩意儿干嘛?”苏临静讶异,“你要把孩子弄掉?”
“不然生下来吗?”
“在古代落胎可是很麻烦的,弄不好落一辈子的病。”
“也许把孩子弄掉就能回去了呢?”江远宁幻想。
“你又想卡bug?”苏临静想起曾经他还想过服毒自尽这个馊招,怼道:“也许生下来就能回去了呢?不是同样也有这种可能吗?”
“就知道说风凉话。孩子不在你肚子里你当然不急,如今都两个月了,如果再不抓紧,我真的要生孩子了。”江远宁一脸惆怅。
“我又不是没怀过。”苏临静不服气。
“算了,心烦。不聊了。”江远宁把枕头往下一拉,身子躺平,赌气道:“睡觉。”
苏临静见他心情不好,便没再继续话题,也跟着就寝了。
外头留了灯,有上夜的婆子看着,昏黄的烛火从帘外透进来,撒在帐子上。床上两人并头躺着,都睁着眼还没睡,却谁也没再说话。
矮几上的香炉冒着缕缕幽烟,穿进帐中,把两人浓郁的沉默缠到一起。
“喂。”昏暗中,江远宁忽然开口。
“嗯?”
“你的信我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