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纳布代粮,每年的粮税平米九十七万石,加上徭银杂役,数额十倍于宋①。这些勤劳的织户,每年都要上交大量的棉布抵交税赋。
明代每年军用及上供、公用等所需棉布约为一千五百万至两千万匹,其中松江府作为主要供给地区,一个织工年产布约四百匹左右,整个松江府从事棉纺织业的劳动者有数十万人之众②。
伴随着声声机杼声,江远宁带着王六、周合,三个人寻到郑肖氏的家门口。
同行的王六上前敲门,不一会儿,一个三角眼、头裹靛青忍冬纹头巾的老妇出来相迎。
正是郑肖氏的婆婆郑杨氏。
“哎哟,贵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请进来坐!”郑杨氏两眼眯成一条线,点头哈腰将他们迎了进去。
房子很破旧,里面昏暗潮湿,只见有五个女孩子,最大的那个约摸有十岁,带着三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妹妹在那里站着理丝线、叠棉布,还有一个最小的,看起来只有一岁,什么也做不了,只在地上坐着,脸上挂着鼻涕,看起来脏兮兮的。
屋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件旧家具,一张大桌摆在正中,上面还放着上顿余下的饭菜,显然是一家人吃饭的餐桌,屋里除了几张矮凳,便只有靠墙一架木制碗橱。
郑杨氏一边笑盈盈把江远宁和两个随行请进去,一边在前面把几个孩子支开,腾一条道出来给苏临静他们走。
“家徒四壁,让太太见笑了。”郑杨氏陪着笑,说着又扭头对屋里最大的那个女孩叫道:“猫儿,别在这干杵着,还不快去把我里屋的椅子搬出来给太太坐!”
那个唤作猫儿的小女孩一刻不敢耽误,丢下手里的活便往里屋去了,不一会儿搬了一张跟她差不多高的实木椅子出来,小姑娘打着赤脚,力气也小,一路憋着口气过来。
江远宁赶紧让王六去帮忙,旁边的郑杨氏一个箭步抢先上前,把椅子搬到苏临静面前。
“太太您请坐!”郑杨氏恭恭敬敬。
江远宁心里很膈应这种卑躬屈膝的逢迎,于是没有坐她的椅子,扭头打量了一下四周。
“郑肖氏呢?”
“哦,她在房里织布,我这就去把她叫来!”郑杨氏答道。
说着,对着正在给地上小女孩擦脸的一个略大一点女孩子板着脸说道:“狗儿,去把你姆妈喊来!还在那发什么瘟!”
狗儿把地上的妹妹抱到矮凳上坐着,便转身去找郑肖氏。
江远宁打量了一番屋里的几个孩子,个个面黄肌瘦,而且只有两个七八岁的脚上穿了双灰扑扑的草鞋,破破烂烂的,露出滑稽的脚趾头,其余的连鞋子都没有,光着脚在地上。
煞见到这么多生人,她们都怯生生地挤到一旁,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
江远宁有些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地上这么冷,怎么鞋也不给穿?”
“穷乡下里的女孩子没这么多讲究,光脚走惯了,哪这么娇气。”郑杨氏一脸无所谓。
江远宁低眸一瞥,看到她却是穿着一双绣花棉面的暖鞋,一点也不亏待自己。
不必猜也知道,就是个重男轻女的老货!
郑杨氏见江远宁对着几个孩子看,大约自己也感觉不体面,便对她们吼道:“都出去外面待着!没见这屋里有贵人吗?都挤着这里暖和是不是?”
连赶带撵,把几个孩子都轰出去了。
没多久,郑肖氏出来,鬓发瞧着是现梳的,应该是考虑到礼貌迎接贵客的缘故。
但这丝毫掩盖不了她的疲态,她憔悴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以及眼下浓重的乌青,叫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心疲惫。
“太太万福。”她向江远宁行了个万福。
“我今天来是跟你交代一下,今冬到开年三月,苏家所需尤墩布的数量。”江远宁道。
不等郑肖氏开口,郑杨氏抢白道:“哎哟!我的太太!这区区小事,您随便打发人说一声不就好了?怎么还劳动尊驾亲自来呢?这不是教我们折寿嘛!”
江远宁听了心里直翻大白眼,老子问你话了吗?上来就蹭!
“太太吩咐的,我一定给您足量织出来。”郑肖氏声音很细,带着些沙哑。
江远宁看了她一眼,“往后你负责苏家一片织户的尤墩布,每月把布料按优劣收上来,我会让人在约定日子过来取。”
郑杨氏喜不自胜,一双三角眼,笑得看不见眼珠子,她连声道:“哎哟!真是财神爷上门!多谢太太赏饭!我们一定替您把关,将布收齐的!”
郑肖氏和兴奋不已的婆婆比起来,表情却没多少惊喜,她白着一张脸站在那里,郑杨氏说什么,她便附和一句“是”,跟个木头人一样,眼里没点神。
江远宁直接把表演浮夸的郑杨氏忽略,对着郑肖氏关切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眼感觉到她不对劲,似乎是出于宿主自带的直觉。
该死,他竟有女人的第六感了。
被江远宁这乍然一问,郑肖氏有点意外,她小声答道:“回太太,我没事。”
“可是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啊,是不是没有休息好?”江远宁仍不放心。
“嗐呀,她能有什么事?”郑杨氏见江远宁不理会自己,却一个劲儿跟自己儿媳搭话,心里好大不满。
“她这是狗肉上不了正席,头一次见太太,难免缩手缩脚的,太太别在意。”
郑肖氏只觉自己头重脚轻的,身子重心往下坠,忽然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数据参考自《松江县志》
②数据参考自《松江县志》
第24章 024章悲哀的人生
眼见儿媳当面晕倒了,郑杨氏却无半点关心,气愤得反跳起脚来。
她骂骂咧咧过去把人扶起来,冲着门外喊道:“猫儿,去取点蔗糖过来!你姆妈又抽风发瘟了!快去!”
江远宁过去帮忙把郑肖氏扶进房里,又让王六去请郎中。
“动不动就晕!动不动就晕!真是个祖宗!”郑杨氏满是怨气。
“你能不能安静点?现在房里还有病人。”江远宁忍不住怼道。
郑杨氏哼哼两声,便乖乖闭了嘴。
典型的欺软怕硬。
猫儿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拿了一个白瓷小罐进来。
郑杨氏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转头对着猫儿吼道:“你瞎了吗?看不到你姆妈现正发瘟,还不去拿水冲一碗给她喝了!”
猫儿正要扭头去倒水,却见狗儿已经端着一碗温水进来,便慎重地将罐子揭开,用汤匙往里面舀糖出来。
小小的汤匙刚伸进去挖了两小勺,郑杨氏便急了,连忙制止:“足够了!足够了!想齁死啦你姆妈不成?现在百物腾贵,就这点子的糖就要多少布来换,省着些!还得喝到开年的!”
那语气,那神情,好似在她心头剜了块肉一般,疼得不行。
江远宁伸头看了一眼那个比盐罐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罐,只见里面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点蔗糖,也不知是放了多久的,眼瞧着都已经转潮了。
再看桌上的水碗,连红糖水的颜色都没有,就是寡寡淡淡的一碗水罢了。
真是作孽。
江远宁看得于心不忍,做主道:“狗儿,把那些糖都放进去冲了,没了就买新的。”
狗儿猫儿显然很心疼母亲,听见江远宁这话,面带欣喜,赶紧往水碗里添糖,浓浓地冲了一碗红糖水。
郑杨氏站在旁边欲言又止,眼巴巴看着猫儿把那么“珍贵”的一碗红糖水全喂到了郑肖氏嘴里。
“根本没什么事,就是发点瘟,即便不喝这劳什子,躺一躺也能好,哪就这么金贵呢?”
郑杨氏说完,把猫儿狗儿往旁边赶,“你们姆妈现怀着弟弟,你们几个不要有事没事总挨着你们姆妈,一天天净沾些女儿的晦,怀不上儿子。”
两个小女孩果然一副避之不及的表情,赶紧闪得远远,再不敢靠近床前。
江远宁被郑杨氏的迷惑发言气得,心里连翻了两个大大的白眼。
他真想好好给这个愚昧无知从来没有学过生物课,重男轻女深到骨子里的老太婆,好好科普一下生男生女的概率,既不是女人决定的,也不是像这种歧视观点决定的。
江远宁看着床上的郑肖氏脸色慢慢好转了一点,猜到她不是单纯的血糖低晕倒,而是长期缺少营养加上劳累过度所致的。
他看了看屋里高矮不平站着的一群孩子,心里的猜想又更验证了几分。
显然她是每次生完孩子连休息也没有,这才把身体拖垮的。
“你们怎么能让一个孕妇这样日夜辛劳织布呢?”
“谁不生孩子?哪家做媳妇儿的不生孩子?不是照样织布耕地?”郑杨氏叫屈道。
说着,她随手揪过来一个孩子,满脸的厌恶嫌弃:“看这生的都是些什么?一窝的赔钱货,每天白添这么多张口吃饭,金山银山都不够了。”
“这日子是越过越穷!不织布,一家老小的嚼用上哪找?谁又顾得上这么多呢!”
郑杨氏骂着骂着,开始上演哭穷卖惨。
“就她这身子骨,三天两头躺尸发瘟,倒是累了我这个做婆婆的反过来伺候她还更多!”
被她揪过去的孩子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被这般对待,全程脸上怔怔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默认了自己就是家庭的“负累”,没用的“赔钱货”。
江远宁看得不寒而栗,忙上前去把孩子拉过来,“你们过得穷是做大人的没本事,为什么要拿孩子来诋毁?”
郑杨氏嘴巴一弯,三角眼耷下来,心里不痛快又威慑于江远宁的身份,不敢反驳。
又过了一会儿,郎中来了,搭脉施针,没多久郑肖氏醒来。
“不是太大问题,就是头几个月,须得多小心,尤其不能累着,你这几天还是卧床歇息为好。”
“哎哟,那可不能。家里税布还没交,这些布织不完的话,入冬的炭火都没地儿找了。”郑杨氏急吼吼阻拦。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江远宁怒了,怼道:“病人看病要谨遵医嘱你不知道吗?”
“我只是……”郑杨氏支支吾吾试图辩解:“我只是觉得小题大做了,不就怀个孩子吗?也不是头一胎了……”
“你觉得什么?动不动就你觉得,那还要请郎中做什么?”江远宁打断她的话。
郑杨氏一脸难堪,心想,这大地主家的太太脾气果然了得,说起话句句噎人,也不知道在她婆母面前是不是也这样?
“多谢大夫,也谢太太关怀,我会多注意的。”郑肖氏见婆婆脸色难看,把话题礼貌转了。
“娘,有吃的吗?昨天织布织到现在没歇过,现在感觉身上没力气。”
“有有有!还有酸汤面,腌酸笋,我去给你端来。”郑杨氏说着便要往外走。
郑肖氏听着这些东西都感觉胃难受,“娘,我不想吃酸的……”
“那怎么行!必须吃酸的呀,酸儿辣女,你这一胎必须是儿子!”
江远宁听得一脸无语。
郎中劝道:“孕妇脾胃虚寒,不宜多吃酸,并且酸腌之物无甚营养,多食对胎儿不益。”
郑杨氏立马攻击性极强:“什么不益!你少放屁,真听你说的,又在生个女儿出来,怎么办?你是想要我们郑家绝后吗?”
郎中马上把嘴闭了,不再与她费口舌,他西郊在这一带行医多年,对郑杨氏的为人,唯有四字评价:敬而远之。
“你这人怎么这么离谱呢?到底是你懂得多还是医生懂得多?”江远宁直接开怼。
“你们家是有王位要继承吗?都穷了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了,还执着生儿子?”
一直卑躬屈膝迎合江远宁的郑杨氏,在这个问题的讨论上却意外地表现出了坚决不退让的态度,也不管江远宁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奇奇怪怪。
“别人怎么招我管不着,但我们郑家绝不能因为她绝了后,所以这一胎必须是儿子!”
“儿子儿子,你满脑子只有儿子,你怎么就知道这一胎绝对是儿子呢?”江远宁质问。
“如果再生不出儿子,就继续生,直到让我们郑家香火有继为止。”郑杨氏毫不退缩。
江远宁讥讽道:“你倒是没绝后,那你儿子呢?你但现在还不是要靠你儿媳每天大着肚子织布,辛苦赚钱养你吗?”
郑杨氏理直气壮,“她嫁过来就是我们郑家的人,死也是我们郑家的鬼,她每天织布赚钱供养婆婆,养育几个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江远宁暴脾气上来,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教她好好做人,却被旁边的王六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
“唉唉唉,太太!”他一把拉住摩拳擦掌的江远宁,“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外人岂方便插手?”
“太太别恼,有话好好说。二位都消消气!消消气!”周合也赶紧过来在中间说和。
唯独郑肖氏人微言轻被夹在中间,帮哪边都不是,左右为难。
江远宁内心很想帮帮这个苦命的女人,帮帮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她们都还是花朵一样年纪,却在家庭里从小被歧视,过着缺衣少食又没亲情温暖的日子。
他今天可算亲身体会到了什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旧社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郑肖氏戴着枷锁,被夫家压榨尽最后一滴血汗。
看着这么多个原本应该天真无邪无忧无虑长大的女孩,小小年纪却学会了自卑。
他很痛心。
这份痛心既有对郑肖氏和这群孩子的悲哀,同时又包含了他自己现在同样身为女子的悲哀。
因为他的宿主江氏,即便出身于衣食无缺的牙商富户,但也是在区别对待下长大的。
她们的处境,也是他的处境。
“罢了,回来吧。”江远宁感觉自己好无力。
他留了一些银子给郑肖氏,让她给几个孩子都做双鞋穿,又劝她记得好生休养。
从郑肖氏家里一出来,江远宁像被压抑了许多终于得到了放松,他深呼吸一口。
虽然他知道那些话不会被听进去多少,也知道几个孩子未必真的就能穿上鞋,但至少他在出来的这一刻,他得到了些许心安。
“她家的男人不是在衙门里做衙役吗?怎么家里贫困至此?”
“吃喝玩乐样样不落,孩子又多,他又懒,全家老小只靠媳妇儿一个人织布过活,光景能好到哪里去?”王六连连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