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沉默又丢回了江远宁手里,三人都等着江远宁自己沉不住气先松口,毕竟一个妇人家,他们三个老爷们加起来还对付不了了?
可惜他们小瞧了眼前的人,江远宁可不是华亭牙商江富庵养在大院里不谙世事的江氏。
“三位长辈若有包揽五府的大气,格局应该不在这点顾虑之上。晚辈今天请三位来,是本着合作共赢的心,大家互惠互利,做生意嘛,最重要的是一条心发财,强不来的。”
“若是三位长辈并无此心,那只当晚辈叨扰了半日,晚辈现在便以茶代酒,向长辈们赔个不是,彼此各自归家,也无得失,这样可好?”
给你们喂到嘴边的肉还挑肥拣瘦不吃?不吃我便连盆端走,谁也别吃。
秦福咳了两声,在风险与利益之间踌躇不决,程知儒神情一如既往平和,依旧像个寻常吃茶的。
钟镇沉着脸,见那两个只想白捡便宜,并不与他一条心,顿时心里存了几分怄气。
“你们两个,哑巴了吗?”
秦福将两份方案捏在手里,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那份方案:“年轻人的干劲我老汉是玩不起了,这样吧,只当是世交一场,我求个稳,选让利三成。”
该占的便宜都占了,漂亮的话也说了,可谓是高招。
江远宁微微一笑:“多谢秦叔鼎力相助。”
有些场面话,当说还是要说的。
秦福接了最保险的那份,钟镇哪里甘心呢?他费尽心机,要的不就是一把□□,可惜江远宁死不松口,他又不想自己什么都没捞着讨个没趣,便试图拉程知儒:“程大掌柜怎么看?”
一直气定神闲仿若旁人一样的程知儒此时心里却十分有主意,他随手一捏,便将第一份方案摘出来:“那便这份吧。”
“我年纪大了,也看不明白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只当扶持一下后辈,将来与苏家同在松江府也能结个照应。”
话说得漂漂亮亮,钱也拿得理所应当,与秦福如出一辙。
江远宁忍不住打量了他一下,这人从进来就一副谦和不争的态度,他原本以为他会选最保险的那份方案,没想到这人内里竟是个将风险付以谈笑之间的赌徒。
啧,倒是小瞧了他的魄力了。
没拉到队友的钟镇脸上有点挂不住,刚要起身,却被王六按住了手,“钟老爷,时候还早,有什么事吃完茶再说嘛。”
“我们太太是诚心与三家联手,今日时机失不再来,何不谈妥了再回去呢?”
秦福何等圆滑,心知钟镇这作态不是真心要走,便笑着捉住他的袖子,骂道:“你不能走,待会说好了吃了茶一起摸骨牌的,你是怕输想赖不成?”
“你儿子才想赖你!我是这样的人?”钟镇怒叫。
“那就坐着聊吧。”程知儒笑呵呵。
见钟镇的脸色终于缓了,江远宁趁热打铁,旋即对王六吩咐道:“你去找掌柜的换一壶好茶来,就说我们今日要在此庆贺,有什么紧好的都拿出来,今儿我作东。”
“怎么样?钟叔,可不能说晚辈招待不周啊。”
钟镇顺坡下驴,略思索一番,把第二份方案扔回江远宁手边,默认选下第一份。
江远宁挑眉,总算啃下来了。
——
拿着三份合同出来的时候,时辰已近未时,江远宁与英儿走在前面,王六带着文书跟在后面。
主仆三人不缓不慢走在松江府城繁华的大街上。初冬的日头即将西斜,剩下一点余热危危挂在树梢,风吹着人寒浸浸的。
英儿替江远宁披上斗篷,一边系带子一边吐槽道:“太太,这些人可真难对付。跟他们讲话可真累啊。”
“嗯,确实是累。”江远宁应道,
不过他和那些商界的老狐狸打交道打得多了,这样的应酬也不算什么了。
“太太,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回江家找我爹帮忙?”
江远宁一下便猜中了这个小丫头想问什么。
英儿点头:“江家本来就是松江府有名的牙商,您何必舍近求远不直接求娘家出手帮忙,反而是找这些与江家有交情的牙商合作呢?”
江远宁淡淡说道:“这个问题我其实早就考虑过了,我心里有数。”
这几次的开拓市场,他都没有从娘家直接利用关系,考虑的是亲疏有别。
以江富庵那个尿性,从来没重视过女儿,当然不会在女儿身上冒险,除非先做出成绩来,用诱人的利益钓他,他自己才会主动爬出洞来。
而且江家如今是宿主江氏的哥哥江迎庆掌家,他这个哥哥可比江富庵更加寡情义重利益,对于所谓的妹妹,没有多少感情。
所以他即便是去了,也是吃闭门羹,他又何必去讨这个没趣?
江远宁冷哼一声,掖了掖斗篷的领口,不让冷风往里钻,他抬头眯眼看了看日光氤氲的天空,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急,时候未到。”
第30章 030章初见成果
拉到股东以后,江远宁火速把资金投入到尤墩布与鞋子的生产上。
由于万历十年这年七月闹了一场风灾,整个松江府的棉花与粮食遭到破坏,到年底产量锐减,许多百姓都过得很困苦。
尤其到了临近年关,寒冬腊月里买炭买柴,还要过年,处处都是要花银子,许多贫苦之家便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了,都选择跟着苏临静做鞋①。
短短两个月时间,她就动员了数百人做鞋,建立起了一条小规模的加工链,一下子拉动了生产量。
分散式的加工有个便利之处是无须集中管理,将材料分发下去,然后到了固定时间去收成品。
一时间,做鞋变成了一个热议话题,跟着苏临静做鞋赚钱尝到甜头后的男人们,也慢慢放开了,逐渐热爱上这门手工活。
他们也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一双鞋子,竟改善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
慢慢的,一些普通人家的男人们也抛却了对男人加工鞋子的异样眼光,对这项手艺跃跃欲试。
很快,跟着苏老爷做鞋能致富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松江府里传开了。
人的从众心理是普遍的,当一件事情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那这件事就会潜移默化地变成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短短数月改变,人们见面互相关心的都是最近做了多少鞋?谁又有翻出了新花样?谁家的鞋面推陈出新了?这些都成了男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松江府的经济以耕织为主,妇女织布采棉,男人耕地栽棉,妇女要承担家里很重的劳动力,除了农忙的时候要做农活,其余时候便是在家织布,没有一刻的停歇。
苏临静带起尤墩布生产、暑袜加工和鞋子制作以后,男人慢慢加入了手工织造的生产中,甚至比妇人做得更积极,这不仅增加了她们的家庭收入,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妇人的劳作。
就连郑肖氏的好吃懒做的丈夫郑渠,也在郑肖氏的劝说之下,学着其他人慢慢做起了鞋,虽然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总比农闲时终日无所事事游逛要强很多。
由于郑肖氏的身孕与江远宁差不多月份,苏临静出于同情,凡她家的布织出来都是第一时间收,鞋子也是照着优等品的等级价钱收,郑肖氏家里增加了稳定收入后,几个小女孩的生活终于得到了一些改善。
当鞋子多到苏临静的鞋铺已经消化不了的时候,苏家的鞋铺分号便跟着金万钟、松江程记和秦福的足迹,开遍了江南五府。
其速度之快,影响之快,受人接纳之快,令苏临静自己都没想到。
这独一份的肥肉也让钟镇、秦福和程知儒三个股东赚得盆满钵满,其中以选了最保险方案的秦福最为懊悔,几次欲找江远宁改订合同都不能,悔得他直拍大腿。
苏临静将鞋子和暑袜做得有声有色,江远宁也没闲着,他让周合与王六整合所有之前购买过暑袜的顾客资料,同时让苏临静收集苏家鞋铺的客户需求和资料。
没有PPT,没有电脑,没有先进设备,所有这些复杂的需求数据和销售数据的统计和分析,都只能靠着一双手,一把算盘来完成。
江远宁每天伏案整理这些东西,常常一坐便是一天,累得腰得差点直不起来。
他也没想过他一个金融专业的大才子,如今却要像个审计员和老会计一样,每天做着算数记账的工作,忙个没完。
如今他月份大了,身子沉重,情绪也越来越容易受外界影响的波动,而且这些他无法用理智克制,这让他很烦躁。
要说最大的焦虑,当然是预产期将近,而他跟苏临静却始终没有办法回现代,眼看着就要在明朝体验一把生孩子,这让他如何不慌?
以这医疗卫生条件,让他生孩子?
嘶~
光想想就害怕!
“算算算!还算个锤子的账!”
“都要完犊子了!”
江远宁心烦意乱把算盘一推,眉头紧锁,脸上苦得像刚泼了一杯鲜榨苦瓜汁。
凄苦得发青。
这时吴杨氏过来了,她默默撤走上午的茶食,换上新的。
考虑到江远宁产期将近,许多事情需要多加注重,东院的活也渐渐多起来了,英儿一个小丫鬟做不了,苏临静便将吴杨氏和几个稳妥的人,都拔到了东院,帮着料理。
江远宁看了一下桌上的茶食,像是想起来什么,问道:“许久不见小蝉,小丫头跑哪去了?许久不见,怪想她的。”
之前那段emo的时光,多亏了这个小丫头时常来找他,给他带各种吃的,才排解了几分忧闷。
“回太太,小蝉要在家裹脚,这段时间来不了呢。等什么时候裹成型了,我让她来给太太请安。”
裹脚?
江远宁骇然。
莫非就是书里所说的缠足,把一个女孩子健康的双脚用布层层裹起来,直至裹成畸形,还美其名曰“三寸金莲”。
“她这小小年纪,你就让她裹脚?”
吴杨氏笑笑,“已经不小了,马上就七岁了,再不缠上就来不及了。你不知道这女孩子家裹脚就是要在五六岁,最软的时候裹出来的才好看。”
“等再过一年,骨头长成了再去裹,多遭罪不说,裹出来足型也不如人意许多。”
“好看什么呀好看!这是活受罪!”江远宁打断她的话,“这是摧残身体,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来说太痛苦了。”
“太太这叫什么话?忍这一时之苦,将来自然有她的福气呢。”吴杨氏不以为然,“女人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双小脚。”
说到这里,吴杨氏突然像意识到什么,猛然把话题止住了。
江家对女儿的管束并不上心,加上宿主江氏的生母李氏早故,因此没人替她打理缠足的事,到江远宁出嫁的时候,一双脚是妥妥的天足。
这也是让王氏及看不上她的原因之一,出身不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便罢了,竟还连一双像样的小脚也没有。
但江远宁并没有理会这些,他只关心小婵现在还好不好,以他有限的历史知识,他知道缠足这个陋习对女子身体的损害是极大的,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要如何承受呢?
“带我去见见她。”
吴杨氏看了看大腹便便的江远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吴杨氏的家和苏家住得不算远,只需走上两条街便就能到,江远宁因身子不方便,吴杨氏便叫了顶小轿给她代步。
到了吴家,吴杨氏的婆婆出来接着,把她引到了屋里,只见了小蝉一人在床边扶着床沿,正在努力适应走路。
她瘦了不少,先前脸上那份天真浪漫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全是苍白的凄苦。可见这些日子她过得一点也不好,经受了好大的折磨。
许是即将身为人母,江远宁见到这一幕感觉内心很难过,鼻头酸酸的。
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她做错了什么要忍受这种身体摧残,只为了迎合这个时代所谓的审美,就要剥夺一个孩子原本健康的双脚。
“太太万福,给太太请安。”小蝉依旧懂事礼貌。
一双小脚缠着厚厚的裹脚布,有些站不稳。江远宁隔着那一层层的白布都仿佛看见她里面血肉模糊的脚。
许是因为实在太疼,小蝉站了一会儿,便忍着哭腔说道:“太太我疼。”说着,又抬头去看吴杨氏。
江远宁心疼:“乖,咱们不缠了好吗?”
“真的可以不缠吗?姆妈说只有缠了小脚将来才能配一门好亲事。”小蝉泪眼汪汪。
“你姆妈是错的,你看我没有小脚不是也嫁到了大地主家吗?”
吴杨氏一听,生怕前功尽弃,忙道:“这脚刚裹上疼些是肯定的,小孩子怕痛闹性子,不必管她,等缠上个几年到出阁便好了。太太若心疼她只管拿别的话哄她,可不兴拿这个话来开玩笑。”
江远宁一脸严肃,“我没有哄她,你现在就替她把这些劳什子都松开,不要再伤害她的身体。”
吴杨氏当然不依,“太太,小蝉是我的女儿,给她裹脚是我们的家事,我是她姆妈,我还能害她不成?”
“我知道是你们的家事,可是你看不到你女儿很痛苦吗?难道缠足真的那么重要?可以忽视她的健康,无视他的痛苦吗?”
“做女子,这点苦痛是必然要受的,不能因为现在一时的安逸就不顾往后啊。”吴杨氏振振有词。
“现在松江府里有多少像她这般的女孩早就已经缠上了足,她现在怕疼,将来悔了可就晚了。”
“你这真的是爱她吗?你这是在伤害她啊。”
“我事事都替她先考虑,哪里就不爱她了?我自己的女儿难道我不心疼?她现在把这苦吃了,将来有她的好日子享受,怎么就变成害她了?”吴杨氏叫屈。
“太太,我求求你让我姆妈不要再让我缠脚了,我太难受了!”小蝉哭哭啼啼哀求江远宁伸援手。
吴杨氏厉声呵斥:“不许胡闹!这都是为你好!”
江远宁气不过,上前亲自动手替小蝉解开裹脚布。
奈何自己现在大着肚子,根本没法蹲下身来,脚下一个不稳,几乎栽倒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松江县志》:“万历以来,始有男人制鞋,后渐轻俏精美,遂广设诸肆于治东。”
第31章 031章地主婆画大饼
吴杨氏见状,一把搀扶住江远宁,劝道:“太太,您还是多上心自己的身子,别管了。”
“缠足这事就跟小孩子家生病吃药一样,闹几句的脾气是有的,不必理她。况且如今解开了,那她前面的罪就白受了,这是说什么也不能由着她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