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见江远宁醒来,摇头晃脑转向身后站着的王氏,嘴里贺道:“恭喜老太太,恭喜太太!苏家大喜,太太已有一个月身孕。”
这话如晴天霹雳。
江远宁垂死病中惊坐起:什么?!老子怀孕了?!
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真的?”王氏露出喜悦。
江远宁进门多年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抱孙心切的王氏对此颇为不满,今天终于听到有好消息,自然高兴,忙问:“胎象怎么样?”
“无妨无妨,太太失足落水虽受了些惊吓,胎象却稳。待老朽开个方子驱驱风寒,再抓几副安神凝气的药吃了,便可保管无忧。”老头边说边摇头晃脑,活似一个会说话的不倒翁。
王氏这才略感心安,吩咐吴杨氏好生送郎中回去。
这一去,房里便只剩下王氏和三个老妈子还在。
王氏想到自己的宝贝大孙子险些没了,转头便训斥江远宁道:“外面大风大雨,你好端端的跑到鱼塘边做什么?要不是英儿看见,众人救治及时,你险些伤我亲孙!”
这话江远宁不乐意了,他才从水里九死一生出来,非但没能穿越回去,又因为怀孕的消息添了新堵,此时王氏这番没有丝毫人情味的话更是字字扎在他心上,或许明朝的小媳妇江氏忍得住,但他江远宁可没做过媳妇,哪里忍得了?
“我刚从水里救起来,现在还带着风寒,你这做婆婆的不问问我人怎么样了,张口闭口只知道宝贝亲孙,未免太让人心寒。”
王氏自打掌家起,在苏家何等威风,哪怕丈夫苏近涛尚在之日,也要敬她这个当家主母几分,哪里听过这等忤逆之言?
今日儿媳妇竟敢当面锣对面鼓地和自己叫板,置她这个婆婆的颜面于何地?登时火气上来,怒斥:“婆母说话,做儿媳的不听着,竟还当面犟起嘴来,成何体统?”
“你们江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吗?一点规矩都没有!”
王氏话里话外意有所指,句句戳在江家父母没家教,江远宁也怒了:“你孙子的命是命,难道我的命就不是命吗?你的宝贝亲孙还没绿豆大呢,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你干脆自己生啊。”
江远宁此时怒气值爆满,怼天怼地,把王氏呛得脸色煞白煞白,未等她开口回怼,却听外面——
“敢问嫂嫂,你这样是对婆母该有的态度吗?”
只见苏锦玉掀了帘子进来,人还没走到里间,就已高声替自己的母亲“助威声讨”了。
江远宁见了她顿时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这是宿主的本能生理反应,可见此人从前对江氏何等刻薄针对。
苏锦玉乃是苏临静同胞妹妹,王氏亲出的女儿,娇生惯养着长大,单从“锦玉”二字便可看出苏家夫妇对这个女儿最直白的期盼:锦衣玉食。
从小仗着父母兄长的疼爱,苏锦玉眼里向来没有江远宁这个嫂嫂,甚至时常在王氏面前给江远宁穿小鞋。
“嫂嫂这是看着大哥不在家,便要欺侮婆母吗?”
苏锦玉一进来,便往江远宁身上泼了一身脏水。
“这天底下哪有婆母关切几句,做儿媳的就像吃了枪药一样回怼的?”
“那好啊,祝你将来也遇到一个这样事事关切你的好婆婆。”江远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样的福气你要你拿去啊。”
话刚完,只听“啪”一声巴掌响,王氏不顾江远宁刚受了风寒身体虚弱,悍然扑过来掴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道:“放肆!我女儿的亲事岂是你这下.贱胚子能随便拿来当玩笑讲的!不知羞耻!”
这个耳光是铆足了劲打的,将江远宁半边脸打得立时见刻肿起,红彤彤一片。
江远宁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面对咄咄逼人的王氏母女,身上却没有起来反抗的力气,只能忍着满腔屈辱,怒视她们。
有那么一刹那的怔神,江远宁回想起曾经,怀着孕的苏临静因每天忙于设计图稿,不分昼夜加班,最后累倒了,躺在病床上还被婆婆“兴师问罪”了足足一个小时的处境。
在那一个小时的谩骂里,苏临静是怎样的心情?
从前的江远宁不屑去了解,但此刻的他似乎体会到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的眼泪竟夺眶而出,宿主骨子里带着的那股憋屈和软弱,此时不可控制地流露出来。
活了二十七年,江远宁头一次感到自己那么无力。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帘外一声怒斥传来。
江远宁回头一看,原来是苏临静回来了。
他连忙把头一扭,极力掩盖自己的狼狈憋屈,不想被她看见他被人合伙欺负,打得哭鼻子的屈辱样。
其实苏临静一回来就听英儿说了江远宁掉水里喂鱼的事,也知道了他刚被查出身孕的事,本想她进来好好嘲笑他几句过过嘴瘾,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又是打又是骂,好不热闹。
“阿静,你回来了。”王氏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拉着苏临静满眼关心:“事情都料理完了?去了几天累着了吧?快让娘好好瞧瞧,可是哪里瘦了?”
王氏只此一个独子,疼得心肝宝贝一样,把苏临静惯得妈宝男一个,性子阴柔事事都听她任她。
“大哥,你可回来了!你若是再晚个十天半月,这个家恐怕都没有我和娘的容身之地了。你是没看见,刚才嫂嫂好大的威风呢。”苏锦玉恶人先告状,红口白牙反咬江远宁一口。
苏临静沉着脸,拂开王氏的手,对苏锦玉冷冷说道:“你嫂嫂怎样威风倒不见得,不过你倒是很威风。”
“大哥,你是怎么了?说话处处帮着外人。是不信我说的话吗?难道我和娘还会冤枉她不成?”苏锦玉委屈上了,瞪着眼质问。
苏临静往床上瞟了一眼,“江远宁是我内人,更是你亲嫂嫂,怎么就成外人了?”
眼看向来顺从的儿子胳膊往外拐替江氏说话,王氏顿时装了一肚子酸水,“好!好!娶了媳妇忘了娘了,你可真有良心!”
说着两眼的泪水就往外冒,一下就把苏临静道德绑架,引得一旁看戏的老妈子们纷纷摇头,无声谴责苏临静这种不孝行为。
只可惜她们的算盘都打错了,江远宁没有做过媳妇,她苏临静可是做过媳妇的,想当初她在婆媳关系里吃过多少暗亏,最清楚这些人的龌龊用心。
“娘,远宁现在怀着身子,又刚从落水中救起来,你让锦玉这样闹下去,万一孩子有个好歹,不是绝了我们苏家的后吗?”
苏临静先是一口大锅扣到苏锦玉身上,接着连哄带吓对王氏说道:“即使远宁有什么不对的,您老人家要打要骂也得等她身子恢复了元气以后再说,免得被外人看了,回头把闲话传到亲家耳朵里,两家都不体面,您说是不是?”
这下旁边摇头的老妈子都僵直身子不动了,她们最清楚王氏的脾气,她虽然刻薄事做尽,但是在外极度维护自己的形象,要是被她怀疑传闲话“败坏”了她好婆婆的名声,那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苏锦玉一脸愤懑:“大哥,你这什么话?我怎么闹她了?我明明是……”
“好了锦玉。”王氏制止道,“你哥哥刚回来也累了,这些个琐事就先别说了。”
“可分明是她先顶撞娘啊!”苏锦玉不服气,“她仗着自己有身孕就目无尊长……”
“好了别说了,让你嫂嫂安心养好身子要紧。”王氏朝床上的江远宁瞪了一眼,扭头对苏锦玉命令道:“你跟我回去。”
“哼!”
苏锦玉气得跺脚,不情不愿跟着王氏走了,其余老妈子不敢逗留,也都跟着出去了,偌大房间只剩下苏临静站在床前,看着江远宁。
闹哄哄的房间一下安静了,只有矮凳上的宁神香静静燃着,袅袅青烟在两人之间穿绕来穿绕去。
就这样静了半晌,苏临静开口了:“行了,把头转过来吧,人都走了。”
江远宁半天没反应,依旧犟着脖子。
“以前不是很能耐吗?怎么现在几句话就把你治了?”苏临静挖苦道。
江远宁脸上肿起的那块还火辣辣地疼,他回过头看着苏临静,没有谢她刚才的解围,却对她道了一句:“对不起。”
苏临静怔了片刻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若说她从前对江远宁没有恨,那绝对是假的。他自负、霸道,不懂体谅,实在不算个好丈夫。
今天见他像个小媳妇一样受人欺负,苏临静心里也不是全然没有幸灾乐祸,但归根结底他俩还是夫妻,而且现在还是彼此唯一的盟友,绑在一条绳子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哼,你知道就好。”苏临静冷哼一声,又低声骂了句:“大猪蹄子。”
江远宁没有生气,甚至连反驳都没有,“也许你说的对,我是活该有报应。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帮我,不是正好能一解你曾经的怨气吗?”
“正因为我受过那样的苦,才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滋味有多难受。”苏临静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自尊心伤得筛子一般的江远宁:“不过你也不用感动,我不是什么圣人,帮你纯粹只是做不到见死不救罢了。”
听了这话,江远宁抿嘴看着苏临静,心里五味交杂,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话说回来,你好好的去寻死干嘛?英儿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苏临静转了个话题。
“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穿回去。”
“我去!你不讲武德,穿越这种大事你居然趁我不在,偷偷自己一个人做!”苏临静惊呼。
江远宁一脸无语:“重点不应该是我没穿成吗?”
苏临静瞬间炸毛:“你要是穿成了,那我不是要一个人留在这里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把你当老婆,你却想偷偷背着我回现代!”
“谁说的?我把方法都写下来了。你只要照我写的去做就可以了。”江远宁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纸条。
“我是拿自己先试试,万一不成功,也是我一个人倒霉。”
“呵,这还差不多,算你还有点良心。”苏临静把一只胳膊架在江远宁脖子上,勾肩搭背冲他笑笑。
看着嬉皮笑脸的苏临静,江远宁显然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一脸严肃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怀孕了,在瓜熟蒂落前如果我们还不能穿回去,那老子就要留在这里给你生孩子了!”
“挺好的啊。”苏临静乐了,拍拍他的肩膀:“要不考虑一下,等你生完了我们再想办法回去,怎么样?”
“滚~”江远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江远宁:呜呜呜~菜菜~媳妇捞捞~
第3章 003章苏家困境
风灾甫过,松江府境内田亩狼藉,稻禾棉苗损没,哀苦之家度日维艰,不堪贫馁者比比皆是,富户之家亦举日渐乏。
然而即便如此,繁重的税赋和徭银依旧摊派下来。
由于松江府棉田有百万亩之多,布匹织产丰富,明朝自洪武年间起,百姓就纳布代粮。
可是现如今,辖下的棉田受灾,粮谷歉收,这项钱粮从哪里掏、怎么掏?让知府陷入了为难。
松江府除开每年的田赋,还有连年加征的练兵饷银和徭银,只练兵饷银这一项,便有两万四千两之数,徭银更是有三万七千两之多①。
这些银两俱在税额之外,每年按丁田均派,且年年增加。
征,则百姓怨声载道;不征,朝廷便拿他这个知府开罪。左右都是得罪,如果只能选一个,自然是选取罪于民,毕竟保住了乌纱帽才是要紧。
如此默了片刻,知府终还是将九叠篆官印加盖在师爷拟好的公文上——猩红的印泥渗在纸上,有如斑斑血迹。
——
松江府城,苏宅。
管家张五财火急火燎跑到王氏跟前,交了一张摊派文书。不一会儿,便看见英儿急奔至东院,将苏临静请到了前厅。
堂上,王氏一脸凝重坐在太师椅上,单手扶着额,神情惨白,身旁的管家惴惴不安垂手站着,二人都跟没了主意似的。
“娘,这么急着叫儿子来,是为何事?”苏临静一时吃不准这两个人是闹哪一出,便先继续演着“妈宝男”,待看他们如何出招,她再见机行事。
“这是新下来的文书,你看一眼吧。”王氏将纸递过去给苏临静,“毕竟是苏家伤筋动骨的大事,总该让你知情才是。”
既听是王氏口中“伤筋动骨的大事”,苏临静自然不敢马虎,慎重将文书接过,一字不落落地看了。
大致的意思是知府让苏家今年充任总甲,负责收齐今秋的徭银,总计一万八千八百八十二两,并确保在二十天内交讫。
这文书,乍一看是官府的临时任命,实则是推出来兜底背黑锅的冤大头。
明代徭役沉重,大役小役名目繁多,诸如布解、北运、南运、收银,总催、经催、总甲、粮长之类,往往都由富家大户充任②。
可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一旦被签点,便是噩梦的开始,不但要受官府和衙役的层层盘剥,还要弥补贫民的欠粮,甚至连弃荒田地的税赋都要补垫。
凡被签点的大户无一不脱一层皮,元气大伤,至于小富之家,更是难扛此灾,常有弃家外逃的。
故而,松江一带弃田逃税、避役远徙的人口极多,而携身家田产“诡寄”于豪门权贵,假托佃农以求自保的农民亦不在少数③。
苏家原本是累积世代的巨富之家,之所以传到如今家财紧缩,不全然是因为年景不好收入寡薄,其根本原因是苏近涛曾两度充任总催、粮长,为垫补亏缺的大笔钱粮,掏了苏家几近大半家产,至今没缓过气儿来。
眼下又要苏家负责交粮交布,无异于雪上加霜。
面对如此严峻的困境,苏临静不由自主皱起眉。
啧,她这个地主还没做几天呢,苏家就要破产啦?
“这样大一笔徭银,只给苏家二十天时间收齐,这分明是强人所难,逼着我们自己掏银子出来填补。”苏临静愤然。
实在不敢相信,这种明抢的强盗行为,竟是朝廷默许的。
王氏一脸无奈:“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故意刁难?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苏家如果还想在松江府待下去,就必须按着官府的意思办。”
“我打算把家里的棉田卖掉一部分,其余的用现银凑一凑,至于布匹,就从织户身上尽力抠一抠,不够的折成粮米补上。今年紧一紧,挨到开年④便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