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杨氏的话很坚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江远宁不免心惊。
这是何等深入骨髓的扭曲价值观,才能让一个原本心软善良的人,狠心把这样的苦痛加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此刻他感觉自己好无力。
——
未能阻止白天那一切发生的江远宁,晚上将事情告诉了苏临静,找她商量能不能想个办法阻止这件事。
苏临静熟读历史,对缠足这件事并不陌生,她曾经因为好奇还特意去查过资料。
缠足首先要准备缠足布、缠足鞋,还有缠足时要用到的针线、新棉花、木盆、温水、剪刀、明矾等。
开始缠足时,先让女孩穿紧、小、窄、尖的尖头鞋,约束女孩的脚使双脚不能正常生长。
之后便开始缠,先把女孩的脚洗干净,修剪指甲,撒上明矾。通常先缠右脚,再缠左脚。
最初只是将大拇指之外的其余四指弯向下略为缠紧,缠的不是很紧,渐渐的越来越往下弯,此时要将四个脚趾都靠到脚底为止。接下来,要把外脚把骨缠至下面,将脚的形状变得狭窄瘦削。
最后,把脚缠的弓弯短小,使脚底心凹陷,相应地脚背就会降起,同时脚的长度也就会缩短①。
这个过程漫长又痛苦,直到日久天长,一双脚慢慢成型。从此那条长长的白粗棉线布缠脚布,也将同样束缚住她们的一生,把她们的身心、自由全部牢牢捆住。
苏临静心里五味杂陈,这一世她若非穿成地主,而是穿成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想必也要经受这道苦。此时她很理解江远宁看到这一切时内心的感受。
苏临静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小蝉的事我尽力而为,像这样的事我们实在也不好干预,毕竟这是他们的家事,而且我们能救一个小蝉,救不了万千个小蝉,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江远宁长叹一声。
“我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把那么多错误的观念奉为真理?我想改变这些东西,可是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他确实无能为力,哪怕是自己,也是和她们同处一个劣势环境的人。
他很悲愤,极力想反抗这些东西,可是今天的事他又能怪谁?怪吴杨氏吗?
她只是一个见识浅薄又传统的村妇,她所能为女儿做的最好的打算便是让她能有一门好亲事,从此衣食无忧,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罢了。
而要想得到一门好亲事,无非是让小蝉能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媳妇。所以她一直苦心于教导她学会各种能讨好婆家的“本领”。
你若说她不曾用心,没为小蝉打算,这是假的。只是她的这份用心因这个时代,因为她自己的个人认知有限而有局限性、有错误。
相比之下,对女儿的事情从不上心的江家,宿主江氏没有经受过缠足之苦,对于现代人来说,江远宁是幸运的,可正因为如此,宿主江氏在婆家非常不受待见,处处被刁难嫌弃。
孰是孰非,在这个朝代是颠倒的。
苏临静知道他又陷入了emo,加之孕期最容易情绪波动,此刻的沮丧正是因为忧虑得不到出口缓解。
她两手按在他肩上,眼神坚毅对他道:“你现在怀着孕,凡事不要想太多给自己添加心理负担,我们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便好。”
她眼睛有如蕴藏着点点星火,总是那么清澈透亮,江远宁默然看着她。
夜里,东院的灯悉数熄灭,屋里只有外间还有一盏小灯,是留给上夜的婆子守夜的。
江远宁睡不着,几次闭着眼睛又睁开。
由于肚子越久越大,无法自由翻身,加上孩子时常在夜里踢蹬,他现在每天都睡不好。
他扭过头看苏临静。
苏临静也没有睡,正睁着眼睛看着床帐。
看来今天两个人都心事重重。
“我现在很害怕自己生下的是女儿。”江远宁开口道。
“从前我不觉得生儿生女有何区别,因为不论儿子还是女儿我都一样心疼。可如今我却期盼着我肚子里的孩子千万不要是个女儿。”
“否则在这样的时代背景,我无法保全她一世安稳如意。我也不希望见她在这个时代嫁人生子,更不想看着她有朝一日被婆婆欺负。”
从前他总是刻意让自己去忽视肚子有个小生命这件事,以此来自欺,试图从心理上逃避自己要生孩子这个问题。
可是随着月份越来越大,那个小生命的存在感也越来越清晰,他每天都能感受它的一举一动,令他无法再如鸵鸟一样逃避现实。
苏临静把手抚在他肚子上,语气温柔得就像在哄睡一个孩子。
“你和孩子是我最重要的人。对我来说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一样的重要,我不会因为是儿子就青眼有加,也不会因为是女儿便区别对待。”
“所以,即便是女儿,也很好。”
说到这里,她突然握住江远宁的手:“正因为知道身为女子的不易,所以才更应该带她看这世间的美好,把最好的温柔都给她。难道不是吗?”
江远宁的心像被轻柔的羽毛拂过,不再绷得那么紧,他抿了抿嘴。
“我曾经期盼过能生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可是现在,我实在不敢想象,以后我的女儿会过上怎么样的人生。”
“如果真的不能改变命运,从此都要生活在这里的话,我想要改变更多人的生活,包括自己。”
“呵。”苏临静笑了。
“这个打算你已经说了很多次。我也知道你内心的期许,倘若你真的想做,那我一定会支持你,毕竟在这个陌生的朝代,我们能依靠的只有对方,唯有互相扶持,才能一起在这里挨下去。”
“所以,你不要再有胡思乱想,也不要再怀疑我对你和孩子的感情。”
江远宁把头转开,盯着床帐。
“嗯。”
以后再也不会了。
——
吴小蝉的裹脚布在苏临静亲自出面与吴平说情之下,吴杨氏终于不情不愿地替自己女儿把布拆了。
一双年幼的脚终于得到了解脱,代价是苏临静承诺将小蝉收为养女,以后她出嫁由苏家多多添置陪嫁,这样自然就不必担心以后在夫家的日子不好过了。
小蝉疼得掉了数月眼泪,虽然解开了布,但一双脚短时间已经没法恢复如初,但至少免去了以后的数年乃至终生之苦。
江远宁替她欣喜,也替她不安,毕竟以后她嫁入人家,会不会和他一样面临婆家歧视,他无法保证。
同时,苏家联合三大牙商广开分号,募集织户垄断尤墩布这两件大事,将江远宁的商业才干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仅松江府的人传说苏家这位能干的当家太太,就连江浙五府的牙商、织户也都对江远宁这个名字皆有耳闻。
嗅到财富味道的松江府其余的地主大户和牙商,纷纷携礼上门,要求见江远宁。
与苏家建立合作伙伴关系的地主富户越来越多,江远宁把他们统一称为“股东”,并且参考《公司法》制定了一套股权分配方案,把公司章程通俗易懂地表达出来,还像模像样举行了一场股东大会。
大会上,满屋子坐满了松江府甚至其余府城过来的股东,江远宁穿着苏临静替他定制的一身大气的孕妇装站在主席台上,面向着一屋子的大老爷们画大饼。
他挺着孕肚,自信满满的神态仿佛在自己的公司里开会,霸道总裁的气势十足,压得底下的目光不敢有片刻走神。
在他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讲后,人人都好像看到了美好未来,内心激动不已。
他们交头互耳,啧啧称奇。
“真没见识过。”
“没见识过。”
“真乃世间奇女子!”
……
至于之前那些耻笑苏临静“船梢上前”②的人,如今也全部都乖乖闭上了嘴巴。
更有不少人主动去搭上苏家的线,从中小赚一笔钱。
苏家巨大的订单量保障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不再困苦,一些勤快些的人,甚至生活提升了品质,攒下了钱,成功逆袭高富帅。
那些原本还对做鞋扭扭捏捏的男人,如今彻底放开了。
真香!
苏家的鞋子从一个大老爷们的手里制造出来,再一双双通过牙商们的市场脉络,输送到普通老百姓的手里,没过多久,大街小巷,青老妇孺的脚上穿着的,几乎都是来自松江府苏家鞋铺的鞋子。
有了这些光环笼罩,王氏说话的气势弱了许多,江远宁逐渐在苏家横着走,连英儿也顺带着地位有所拔高,府里的人待她明显比从前客气了。
果然还是要靠自己有本事,才能把面子给挣下来,想挺直腰板做人,就要有过硬的本事才行。
英儿之前总觉得太太自怀孕以来整个人就变得很不正常,总是做常人不敢做之事,说常人不敢说的话,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对太太的敬佩有如滔滔江水一般。
这阵风一刮刮到耳听八方的江富庵耳朵里,一开始他是不信的,他自己养大的孩子,什么时候被练出来了,他竟不知道?
江富庵当即一拍桌,“我要去松江府城见见阿宁!”
作者有话要说:
①资料参考自《百度百科》。
②松江府俗语,比喻妻子出面做事。
第32章 032章父女相见
江富庵就像被鱼饵一路引来的鱼,不辞劳苦从华亭到了松江府城。
王氏对江家这门向来不甚满意,自从苏近涛故去以后,两家鲜少走动,只是最近江远宁在松江府很是得脸,连带着苏家上下的风向也变了,江远宁年轻大胆,又有苏临静的鼎力支持,她这个当家老太太早就名存实亡,徒有个面子罢了。
因而,江富庵到了苏家,王氏多少还是给了几分亲家的薄面,自己与他叙了一盏茶的功夫,另让人去请江远宁过来。
传话的人走到东院的时候,江远宁正挺着肚子在做一份市场规划,没有先进的电子设备,所有的东西要靠自己手动,很是累人,苏临静几次也劝他,等生完孩子再打算。
但商场如战场,抢占先机这种事,如果不能快人一步便会被反压,受人牵制,江远宁好不容易打开了市场,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人,苏家若此时不提前布局,便会错失先机。
那前面的所有努力都替他人做了嫁衣不说,还可能赔尽利润,丢失这个市场的掌控权。
听到江富庵到来的消息,江远宁放下手里的毛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比他预料的来得更快些。
英儿扶着江远宁到了前厅,只见王氏与江富庵各坐一张太师椅,厅里摆了茶,显然是已经叙过了。
见了江远宁,江富庵先抬眼打量他这个疏于联络的女儿。
他是个逐利的牙商,生平都耗在江浙五府之间的行走上,对于家里的事不甚关心,除了两个儿子他关切些,对女儿仅仅是不挨饿不受冻便是,没有更多的关心交流。
加上江远宁的生母早故,继室孙氏对这个原配留下的孩子几乎不提及,他对这个女儿最关注的时候,只在她到适婚之年许配人家的时候。
从江远宁嫁到苏家,孙氏不是她亲生母亲,又有自己的女儿,加上王氏对颇瞧不上江家的亲戚,所以孙氏几乎不来苏家走动。
他与苏近涛是极好的朋友,他偶尔到松江府城时会顺道看一眼江远宁,苏近涛去世后,他也渐不来了。即便几个月前苏临静来信知会了江远宁怀孕的事,他也只是让孙氏出于礼节回了一些礼罢了。
如今再见女儿,江富庵只觉陌生得紧,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总感觉眼前的妇人浑身上下都不像他的阿宁。
江远宁挺着肚子,自顾自坐了,扭头冲江富庵微微一笑:“父亲安好。”
“呃,安好,安好!”江富庵有些走神,嘴里随便应了几句,“阿宁这是几个月了?要生了吧?”
想到自己即将要添一位外孙,他脸上有了几分喜色,这份联姻虽然不甚如意,但自己的女儿能在苏家站稳脚,将来对江家是有大益的。
“六个月了。”王氏淡淡道。
江富庵一副恍然大悟,“那很快了。”
“可不是嘛,过门这么多年,总算盼到了。”王氏话里有话,“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有点盼头了。”
“俗话说迟来吃厚粥①,这孩子来得晚,正是福气在后呢,老太太就等着抱大胖孙子吧!”江富庵陪笑。
王氏对这话很受用,脸色好了许多,扭头对江远宁道:“你父亲说,顾念你的身子,所以特意来看你。”
江远宁神色冷淡,若是真的顾念女儿身体,当初收到她怀孕的消息就会来关心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就连她几个月了都不记得。
“父亲有心了,难为您还想着我,寒冬腊月里从华亭过来。”江远宁笑笑,“这都到年关了还专程跑这一趟,真是劳累。”
“不劳累不劳累,看到你过得好,马上又要生了,这是喜事。”江富庵的笑发自内心,“为父深感欣慰。”
同为长辈的王氏亦点头。
偌大家业,首先要考虑是继承人的问题,不然即使再雄厚又有何用?
江远宁抬手漫不经心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自己的腰部不那么累,“恐怕父亲此次来松江府不单只为了看女儿吧?”
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没有闲空陪着在这里废话。
江富庵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悦,试想他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在他面前何曾有这般倨傲过?果然是在苏家养得羽翼丰满了。
罢了罢了,嫁出去的女孩儿,到底也不是自己家的人了,是何品性他也管不了,于是他略忍了忍,“我这阵子耳边吹过几阵风,听说你找你几个长辈入股制鞋袜了?”
“嗯,确有此事。”江远宁应得大方,“我找了秦叔和程叔、钟叔三位长辈帮忙牵头。”
江富庵的脸色一沉,“这个事你为何一个字也没往娘家说?莫说是你有大主意,即便是你有难处,也该往娘家讲一声,像这般不声不响的单瞒我一个,像什么话?”
“难不成我跟你哥哥们还能比你钟叔秦叔他们薄待了你?”
他言辞冷厉,就和他向来在家里训斥家下一般,眼神威严不可挑战。
王氏亦回头看江远宁。
这事她也纳闷。苏家这几次的入股分红吸收了不少人,却唯独没有找江家,这事不仅旁人费解,就连她也看不明白。
照理说,江远宁是江家的女儿,偏偏这种赚钱的美事却好像故意绕开自己娘家似的,难怪江富庵气急败坏地亲自上门来问明白。
显然,江远宁一点怂意也无,“父亲言重了,我是江家的女儿,怎么会忘了江家呢?”
江富庵质问:“那你说说,绕开江家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苏女婿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