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先取来一些皮纸,堆积成板样,裁成布匹的长宽尺寸,再一点点弄出花样在其上,讲解道:“先以皮纸积如板,以布幅方狭为度,簇花样于其上。①”
接着将它们先放置,到染的时候,把那些板子覆盖到布上,用豆面等调和成糊状物体,刷上一层在上面,静等着它晾干。
晾干以后,放置进靛青燃料的缸里染成色,搬出去暴晒,经过暴晒后,覆盖在布上的豆面会干裂掉落,将那些粉末全部拂去,药斑纹路便清晰可见,蓝白印花鲜艳异常②。
苏临静虚心学习,掌握技巧,渐渐也显露出天赋来,她从前只知自己画设计图,捉剪刀,没想到做印染竟也能做得有模有样。
手艺学了两月,苏临静本来以为还要老胡头要留在染房再多些时日熟练,方能允准她出师,没想到第三个月,老胡头便让她收拾几件衣服,和他一起去朱泾和枫泾。
苏临静纳闷,如今正是她熟练火候的时候,怎么带着她外出呢?
然而她也不敢问,她也不敢说,按照老胡头的意思,与他一同出门。
第一站先去了枫泾,一到地界,老胡头便领着她往布料码头走。
松江府织布业发达,各县的布匹贸易都很繁荣,枫泾苏临静也不是头一次来,但老胡头这次领她来的地方却还是让她开了眼。
端的是五府的布唯松江府首屈一指,当得起衣被天下的盛誉。
到了一处大布料摊前,老胡头拿起一匹布对苏临静介绍道:“这是兼丝布,用白荸或黄草兼丝做成,又有以丝作经,而纬以棉纱,称为丝布,最合适用来染色。①”
苏临静若有所思点点头,默默记下了。
老胡头撂下布,领着苏临静往前走,边走边道:“下砂工于刺绣,要看绣品可以去那;金山卫善于纺纱,那边的纱最多;如果要看染布,那就得到朱泾、枫泾。②”
“染布最是讲究印染、砑光,松江府各地都有染坊,细分喂蓝坊、红坊、漂坊、杂色坊,还有踹房等。”
“染布,无非是靠用料好,技术熟,多少分成色师傅心里有一把尺,你记住了这些,药斑布其实也不难。”
苏临静默默听着,默默记下,这些都是她从前不知道的干货。
“没想到其中的门道这么多。”她感慨道。
老胡头听完呵呵一笑,“这便觉得多了?那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呢!”
“求师父指教徒弟一二,给徒弟好好说道说道,徒弟都记下来。”苏临静虚心求教。
“苏家在松江府城里,你只知道府城有袜店、鞋店、染坊、牙行。那你知道哪里的标布最好?”
苏临静摇摇头,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她虽然知道标布在松江府的地位是供布,但她不清楚哪个产地的标布最好。
“三林塘以织标布著称,那里的标布最好,官牙供布都是从那里出的。”老胡头说道。
“五府的尤墩布都出自你们苏家,那你可知道哪里的纺车最好?哪里出的锭子最好?”
苏临静懵了,她哪里知道那些织户们用哪里的纺车,又用的什么锭子?
“金泽、朱泾出锭子,吕巷、七宝出纺车,远近闻名。‘金泽锭子谢家车’,说的就是青浦金泽所产铁质纺锭,和吕巷谢氏所制的纺车最有名。③”
苏临静暗暗吃惊,原来还有这么多说法。
老胡头又问:“哪里的布机最好你可知道?”
“青浦黄渡徐氏所造的织车是最好的。这些就与你们苏家的鞋袜一样,都是累积出来的口碑。④”
说到这里,老胡头转身看向苏临静:“做人和做生意是一样道理,你要有硬本事,口碑才能好,好口碑不是一朝一夕能做起来的,但是坏掉好口碑却是一夕之间就可以的事,所以不论做人还是做生意,都不得不慎重小心。”
他找了那么多年徒弟一直没有收到满意的,无非是因为他爱惜羽毛,极其慎重。
苏临静听出他话里的敲打,神色严肃、郑重点头:“师父的话,徒弟都记住了!”
“你能记住这些话最好,我老汉能教你的,不过也就这些罢了。”老胡头叹道。
向来教会徒弟没师父,往后的事他自己也无法预料,更不能掌控,所以对徒弟的品行看得尤为重视。
有品行的,如高二郎之类,哪怕资质平凡,他也可收为门下。若是没品行的,就算身份再好,天赋再高,他也弃之不用。
他的话让苏临静不仅想起一年前在朱泾买布遇到郑肖氏,当时她说,“我只卖这一时的布,却要做一世的人,您是个爽快的贵人,我不能诓您,为这一时之利,污了一世为人。”
不禁感慨郑肖氏有这样的胸襟的女子,却被婆家那般对待,实在可惜。
心中唏嘘不已。
师徒二人一路前行,又往朱泾去了一趟。老胡头将各地布料细细讲解,苏临静一路听,一路记,真真是涨了不少知识。
回来重固以后,老胡头便对她道,他该教的都教完了,让她自回府城去。
苏临静原本以为这趟拜师学艺没个三年五载没法出师,没想到师父似乎盼她出师比她自己都心急,才短短三个月就要把她打发回去。
进门的时候本以为是全日制,没想到是速成班。
她有打算将师父接到府城安置,尽一尽做徒弟的孝道,但被老胡头拒绝了,他觉得自己身子骨不好,轻易不想离开重固。
苏临静无奈,只得托付高二郎继续照看,并将胡家的开销用度都从苏家的账上摊派,除此,又另雇了车夫和家丁随时听用,就连脖子疼的旧疾,也吩咐了郎中每三日上门诊看一次。
如此,将一应巨细繁简都安排妥了,苏临静才带着吴平与周合回了松江府城。
——
苏宅,西院。
王氏面对学艺归来的儿子满是心疼,一会儿觉得瘦了,一会儿觉得憔悴了,一会又觉得人黑了,总之哪哪都不似去之前好了。
她嘴里念叨个不停,一会儿怪吴平不知道伺候,一会儿会周合不阻拦老爷,一会儿埋怨苏临静任性。
她实在不理解,放着好好的地主老爷不做,非要去拜师学艺,做什么印染?
要知道“士、农、工、商”,手艺人在大明可不是什么光鲜人,苏临静倒好,前有带着男人做鞋,后又亲自学染布,这个儿子是越来越不省心了!
可又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三个月不见,好容易才着家,王氏也不大忍心往狠了骂,差不多训了一遍,也就放人了。
苏临静从西院塞了满满两耳朵的碎碎念回来,将将踏进东院的门,就感觉屋后的芭蕉叶都好像看着锋利了。
果然,甫将帘子打起,脚才迈进去还没落地,就被江远宁狠狠掷了一句:“滚!”
一个字把她砸得,抬起来的腿进也不是,缩也不是。
乖乖,说好的霸道总裁,如今越发有母老虎的亚子了。
我那么大一个江总哪里去了??
不等苏临静内心的OS演完,里面隔着帘子又丢了句话过来:“小没良心,是不是还不想回来?”
这下她放心大胆把腿迈进去了,脸上嘿嘿一笑,“嗨,江总好久不见~”
当即江远宁朝她翻了个白眼,倒是怀里的明现,亲切地伸手要抱抱。
苏临静抱起她亲了两口,这段时间可把她想念坏了。
“家里都还好吗?老太婆有没有过来找茬?”她问。
“她能找什么茬?我就差骗她你去山上做和尚了,看她那时慌不慌。”江远宁道。
苏临静笑了:“你真笋。”
江远宁这才打量她,“你不是去学印染吗?怎么又黑又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青浦做苦力了。”
“白瞎老子这么帅的脸,被你造成这样了。”
这话前一段苏临静听着差点感动,后面的一听立马就不乐意了,她反呛他道:“拜托,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吧!”
“你看你这段时间吃得!脸都肿了!能不能别糟蹋老娘的绝世美颜?”
“你懂个锤子,脸上有肉才好看!”
“你又懂个锤子,男人就该我现在这样又黑又瘦才够Man!”
“你什么审美?”
“你什么眼光?”
“你胖又不是全我吃胖的!你自己原本多胖心里没点数?”
“你丑不丑跟晒黑变瘦又有什么关系?自己颜值不扛打,还怪我吗?”
两个人斗得有来有回。
英儿端了茶食停在外面,都忍不住捂嘴偷笑,这样斗嘴的场面,好久没见到了,实在不想进去打扰。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③、④皆参考自《松江县志》。
第47章 047章鼎盛
苏家添了畅销的药斑布,纺织业务又更进一层。
原先的尤墩布和暑袜被许多人争相模仿,随之品质绝佳的药斑布的推出,苏家又重新与他们拉开差距。
——
明现慢慢开始学走路,牙牙学语,江远宁把精力更多分到她身上,身上的母爱光环越来越明亮。
倒是苏临静一头扎进了事业里,一会儿去看纺织户察看生产情况,一会儿去瞧瞧谁家又出了新的鞋样。
松江府的男人如今对做鞋子愈发熟练和接受,顺带影响了江南五府,松江府的男人们善于做鞋的事,渐渐传开,远近闻名。
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苏临静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变成脍炙人口的美谈。江远宁也很佩服她,能把自己的热爱,延伸到整个松江府,改变了那么多的人。
然而只有苏临静最清楚,其实改变最多的人,是她自己。
从一个为了婚姻委曲求全牺牲自我,放弃梦想和爱好的家庭主妇,转换成一个敢想敢做的苏临静,在这其中,不仅有江远宁的鼓励,也有自己坚持不懈的苦心。
由一个梦想家,变成一个为他人创造梦的工程师,她不断在完善自己的梦,增加自己的能力,并用苏家的财力和影响力,为同在这个朝代的女性提供更好的生活。
义塾接受的学员越来越多,小蝉进了学塾,也学了许多道理,知道女孩子不是只有嫁个好人家,还能做许多事。
附近来学艺求学的女孩子集满了松江府城,苏临静经过考虑以后,扩大了学塾,并在有苏家的田庄和棉庄的县府,也增办了。
苏锦玉嫁入姚家以后,姑爷是个读书人,夫妻俩还算相敬如宾,没有苏临静所担心的那样,会闹得姚家鸡飞狗跳。
女儿嫁的如意,王氏自然也欢喜,心里满意这桩亲事,也就少了许多幽怨,在苏家也安宁许多,除了在西院里吃斋念佛,也常出来逗明现,享受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
江远宁虽对这个处处刁难自己的婆婆没多少好感,但也不阻止她与明现亲近,毕竟婆孙之情,血浓于水,她不能以自己现代人的立场,断绝宿主原本的生活纽带。
——
苏宅,东院。
苏临静回来洗了手,逗了明现,便踱着步子悄悄闪到正坐在桌前认真拨弄着算盘的江远宁身后,准备去吓吓他,然而他头了没抬,就丢给她一句:“幼稚。”
苏临静撇撇嘴,果然还是大猪蹄子,真没意思。
“江远宁,我们好像真的没办法回去了。”她在江远宁的身旁拉了张圆凳坐下。
江远宁拨弄算盘的手指顿了顿,说道:“好好的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感慨一下罢了。”
江远宁抬起头,眸里的光染着复杂的情绪,他语气淡淡道:“一年多了,如果能回去的话,早该回去了吧?”
既然没有,那大概是意味着,再也回不去了吧?
“谁知道呢?”苏临静耸耸肩,“一点征兆也没有。”
江远宁重新低下头,把写满账目的纸张翻过去一页,“反正最难熬的时候也熬过去了,剩下的日子,回不去也没多大关系了。”
他留在这里做了一年多小媳妇,受了婆婆的气,小姑子的欺负,旁人的闲言碎语,还拼尽老命生了孩子,那么多难熬的事,都被熬过来了,往后的日子,再坏还能怎样呢?
罢了吧。
“其实我也不在意回不回去,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可以了。”苏临静道。
江远宁拨了几下算盘,嘴边泛起一丝笑意,“嗯。我也是。”
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就可以了。
江远宁一脸认真继续整理自己的账目,苏临静显得无事可做,于是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杯茶,正准备往自己嘴边送,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递到江远宁面前问他:“你喝吗?”
江远宁没抬头:“你喝吧,我不渴。”
“哦。”苏临静低头抿了一口茶。
英儿端了几样水果进来,“老爷,太太,外面周合找。”
“什么事啊?”江远宁抬头,他这段时间的精力都在明现身上,就连开会的频率都减少了,倒是苏临静一直在外面跑,才学艺回来,又忙着去增设义塾,还把药斑布扩大生产,忙得一天到晚不见影子。
虽然这货现在是顶着他的脸,但她每天跟着些臭男人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更多,想到这些,他突然有几分醋意。
“大概是丁娘子布的事有头绪了。”苏临静解释道。
江远宁一听,这“丁娘子”又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前有郑肖氏,后有老胡头,现在又来个丁娘子,他这是不仅防男人还要防女人?
好气哦。
“什么丁娘子?怎么没听你说过?”他问。
苏临静道:“府城东门外离车墩村不远的双庙桥有一位丁氏,她弹的棉花技术纯熟,棉絮都像花一样飞,用来织布特别精软,松江府的人都把她家的布称为丁娘子布,也叫飞花布。①”
江远宁听她说得一本正经,便没了胡搅蛮缠的意思,对她道:“看来你又找到好东西了?”
苏临静嘿嘿一笑,“算是吧,这种布在文献上听过,如今碰上了当然不能错过。”
对于一个热衷于各自布料收集和研究的人来说,生活在纺织业欣欣向荣的明代松江府,绝对是一件幸事。
这个时期的纺织业通过繁荣的商业贸易,南北互通达到鼎盛,几乎大明朝能叫得上名字的布料品种,都能在这个时期找到实物。
如此机缘,岂可辜负?
江远宁有些不乐意了,埋怨道:“你对布料比对明现还上心,着了魔怔似的。”
苏临静心里直呼冤枉,她哪里是对明现不上心?每天江远宁都霸着明现不撒手,加上王氏经常把孩子领到西院去玩,所以她才会每天抱到自己宝贝女儿的时间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