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宁和苏临静亦是愁苦,明现还那么小,回现代又回不去,整个家都被仇人捏着手里摆弄,随时家破人亡。
屋漏偏逢连夜雨,松江府一带又起了灾害,周边的府城也接连遭遇自然灾害,鞋袜的销路受到影响。
无奈之下,江远宁回了一趟华亭县。
自从他穿到这个朝代,他就没有回过江家,因为宿主江氏在娘家就没多少存在感,他一个大男人的灵魂,很抵触回娘家这种事。
可是现在没办法了,刚为扭转局势掏空了大半现银,又添了个那么大的窟窿,实在是难以为继了。
到了江家,父亲江富庵推说身体不适要静养,大哥江迎庆和嫂嫂周氏出来接待,三人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尴尬,后来周氏索性借口家里事多,撇下江迎庆自己招待自己的妹妹。
不等江远宁开口提借钱的事,江迎庆先是对着妹妹一顿诉苦,一会儿父亲年纪大了病歪歪的,三天两头吃药,一会儿说近年四处起灾荒,牙商不好做,行走五府也只能赚到一点辛苦钱。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家道艰难,穷得很,要想借钱门都没有。
江远宁坐着听他苦哈哈地倒苦水,心里凉得北极圈一般,听了一阵,自知是不可能从江家借到钱了,便打算回家。
临走记起来江富庵正卧病,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替宿主江氏回一次娘家,似乎不去病榻前看一眼不合乎情理,便到屋里去看望江富庵的病情。
屋里一应陈设早不是宿主出阁的样子,到了床前,只见江富庵歪着身子坐在床上吃葡萄,见了江远宁,也没停下来的意思,摆摆手让他自己坐。
江远宁站着没动,只淡淡看了他一会儿,道了句保重,便告诉他自己要回去了。
“唉唉,难得回来一趟。”江富庵挽留道:“吃过饭再回去呗。”
“是啊,吃了饭再回吧。”江迎庆附和道。
江远宁摇摇头,转身往外走,“不必了,我登食①。”
从江家空手而归,江远宁回来东院便一头扎进自己的嫁妆堆里,把值钱的衣物首饰都寻了出来,苏临静忙着四处筹措银钱,回来见江远宁这副模样,便知道他是在江家受了冷待。
“那些东西即便卖了也是杯水车薪,苏家虽然败落了,也不至于要靠着卖掉嫁妆来过日子。”苏临静心疼道。
江远宁低头清理东西,闷声不说话。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就算把这些全部卖了也救不了急,只是他心里难受得很,人心的凉薄,亲情的脆弱,让他很失望,他想摆脱这种感觉,可是深陷泥沼,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宿主江氏多年积攒的东西,品位感人,散发着浓浓的暴发户气息,他收拾了半天,只瞧见一个白玉平安扣还算入眼,这是宿主江氏的生母留给她的东西。
“好了,别收了。”苏临静把他拉住,“慢慢想办法,总可以解决的。”
江远宁喉咙发疼,心里酸酸的,问她道:“你今天去收布税,怎么样了?”
苏临静耸耸肩,叹了口气:“松江府税赋那么高,百姓遇到灾害年很难生活,背井离乡的特别多,我今天走了几个乡,实在嘴都不忍心张。”
江远宁抿嘴沉默。
“我发现自己很没用,从前的成绩不过是依仗苏家的财力和地位做起来的罢了,实际上根本不是我能力有多好。”苏临静也黯然。
“你说过,我们选择力所能及的人生就可以了,何必要纠结自己的能力不够完美?”江远宁宽慰她。
在他灰心失望,怀疑自己的时候,一直都是她在陪伴他,鼓励他,如今一起面对困境,也应彼此扶持。
苏临静叹了口气,“现在苏家这样的处境,我这个苏老爷一点办法都没有,让我真正难过的是这个。”
“这也不是你的错,不要为这个而愧疚难过。”
“江远宁,这次是真的要破产了,如果我不是地主了,一无所有,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苏临静满脸忧郁。
“那不然呢?我一个人带着明现去要饭?”江远宁怄她。
“我说认真的。”
“我也说认真的。”
江远宁一副“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表情看着她,“能不能不要胡思乱想?老子又不是因为钱才跟你在一起的。”
“江远宁,如果不能度过这个难关,咱们就要在明代做一世的清贫夫妻了,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苏临静看着他,眸里的万千忧虑呼之欲出。
“担心啊,你没看我脸都愁绿了?”江远宁冲她眨眨眼。
说实话,他也是穿到苏临静的身上才日益发觉她其实长得很可爱,减龄的苹果肌红润红润的,一双眼睛又大又水灵。
每当他用这副身子站在一群大老爷们儿面前开会的时候,都彷佛能听见底下那些人被这强烈的视觉反差震碎认知的声音。
他们都讶异眼前的女人是如何能做到顶着那么纯真宁静的脸,在商场上做着杀伐果断的事。
苏临静知道这是江远宁苦中作乐逗她的,笑着打了他一拳,“威胁”道:“说话没个正经,信不信我家/暴你~”
笑话,江远宁才不信呢。
他低头看了看收拾的嫁妆,说道:“信不信老子明天就卷着嫁妆,带明现跑路?”
苏临静翻了个白眼:“行了吼,越说越不正经了啊。”
江远宁笑了笑,忽然很认真地看向她:“苏临静,搏一把吗?”
苏临静懵然:“嗯?”
作者有话要说:
①登食:松江府方言,消化不良。
第53章 053章所有善良都有好的回报
只一句“搏一把吗?”
苏临静这一次还是和从前一样,选择了支持江远宁。
江远宁以壮士断腕的悲壮,将苏家所有能变卖质押的资产都统统换现,凑到了比张万财所定的税银高出整整两倍的钱,悉数奉上。
到了交税银的日子,当张万财面对如此巨额的钱财时,忍不住嘴角的都颤动了,他两眼发直,难以置信。
“苏老爷,你这是何意啊?”
苏临静惨然一笑,讨好道:“从前的事是苏家没做对,得罪了令兄,然而大错铸成,已经无可逆改,如今我愿与公公重修两家之好,望公公大人不记小人,饶恕苏家。”
听到软话,又见到钱财,即便是圣人也有摇摆的时候,张万财到底贪婪,心里仇恨早被满脑子的铜臭熏没了,他伸出手摸着那些银两黄金,还有昂贵的锦缎丝绸,奇珍异宝。
细长的指甲划过它们,每一寸都令他无比欢喜。
可是实在太多了,他从来没有贪墨过这么大一笔数目,他只是个小太监,没经过几个大场面,骤然得了这泼天的富贵,难免有些不镇定了:“这也太多了吧?”
他原本只想着敲个十万八万的,让苏家从此难翻身就够了,没想到苏家竟然这么不惊唬,掏空家底给他搬过来了,倒让他心里没准备了。
“不多不多,公公若是愿不计前嫌放过苏家,这些孝敬算什么?”
张万财嘿嘿一笑,“既然你能这么懂事,那咱家便饶了你们吧。”
“那往后苏家可就仰仗公公关照了。”苏临静笑着道。
“这个自然,往后的官府充任苏家就不必担心了。”张万财笑呵呵打包票。
“诶,只是这么大一笔数,咱家拿着惹眼啊。”他犯愁了。
“这个问题有何难?您老人家只管将徭银、税银上添上点数,这些不就可以名正言顺搬走了吗?”苏临静替他出主意。
“这是替皇上收的,公公只是代劳而已,既然是皇上的钱,那谁还敢过问呢?是不是?”
“哎哟,对啊,咱家这都是替皇上办事。”张万财哈哈大笑,“没错没错。”
“那公公过目一下单子,没问题的话就确收一下。”苏临静把拟好的公文递上,还贴心地另外摘了一份单子给他。
张万财三角眼扫了一遍,确定无误,便确认了收讫。
“好嘞,今年的税银和布税都收齐了。”苏临静那张盖了戳的薄纸收好。
“公公用了饭再走?”
张万财早就被满箱子的银子珠宝填饱了,只顾着赶紧把它们都抬走,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于是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咱们还有公务要忙。我们来日方长。”
苏临静笑笑:“来日方长,公公慢走。”
张万财领着人把大箱小箱的银钱珠宝全都抬上,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
没多久,一封弹劾张万财身为税监贪墨税银,横征暴敛的奏章,将张万财打进了大狱,刑部又查出他行贿上司,心术不正,判流配千里,家财抄没。
张家母子费尽心思贴尽家财,最后没能整倒苏家,最终令自己穷困颠倒,张富三为此屡屡口出恶言抱怨许氏,许氏一气之下竟悬梁自尽了。张富三此后每日抱着母亲遗留的水烟袋痛哭悔恨。
江远宁和苏临静把每一步都算好了,就是知道张万财贪婪,绝对不会拒绝送上门的钱,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些钱江远宁根本不是为他准备的。
最终他身死大狱,而那些将他推进万丈深渊的金钱,却到了那些参他贪墨抄他家的人手里。他只不过是替另一群贪婪的人,暂时收纳罢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正因为苏临静很清楚明代万历时期的官场风气,所以设下这个局将他送上黄泉路。
见利忘命之徒,早晚得不偿失。
虽然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苏家元气大伤,财产缩水到一点现钱都拿不出来了。
苏家败落后,姚家对苏锦玉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加上桃花顺利生下儿子,姚琛休妻的决心更加坚定,无可奈何,苏锦玉只好回来原本就百孔千疮的苏家,寻求娘家的撑腰。
王氏才经历了苏家的巨变,又见女儿被折磨得形容枯槁、不成人样,还要被夫家休弃,万般后悔当初,终日以泪洗面。
即便苏家的摊子再沉重,苏临静也只得分出精力去与姚家谈条件。
姚鸿学依旧是一副伪君子,对此事纵容默许,而姚琛一口咬死要休妻,理由是一直没有生养,还悍妒暴戾。至于苏锦玉的陪嫁,一分都不还,理由是苏锦玉在姚家生活奢靡早就花得差不多了。
苏临静据理力争与姚家几张嘴辩了好几回合,把这么多年所有看过的宫斗宅斗学到的话都用尽了,最终,以苏家不计陪嫁,两家合离收场。
从金山县回来路上,苏锦玉就跟抽了魂一样,两眼无神。
从前她是何等骄纵的大小姐,众人捧着顺着,如今掉到泥沼里狼狈不堪,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根本没什么了不起,所有的骄傲都不过是因为有家人撑着、惯着罢了。
苏临静见她一路上失魂落魄的,也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对宿主这个奇葩妹妹,她虽心里恨,也讨厌,但她现在只是个不满二十岁就经历了一场失败婚姻的可怜人而已。
“大哥,对不起。从前都是我错了。”她喃喃道。
“这话你最该跟你嫂嫂说,我无法代替谁原谅你,我也说过,很多事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弥补的。”苏临静语重心长道。
苏锦玉咬着嘴唇,掉下眼泪。
——
苏家千疮百孔,风雨飘摇,江远宁每天都在尽力找补救,却依旧是入不敷出。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苏临静拍拍他的肩膀:“别忘了老子可是个有手艺的人!”
江远宁:!
苏临静从青浦请来老胡头,制作药斑布,鞋铺因为规模小,并没有被变卖,可以继续做鞋。
虽然从一个大地主,转眼变成一个要靠手艺起家生活的人,确实心理上有落差,但苏临静觉得,凭本事吃饭不丢人,大丈夫顾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带着一家老小踏踏实实把日子安稳过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苏临静又整装旗鼓做鞋了,从前跟着苏家做鞋的那些人,见苏家如今从头开始,也都尽自己的一份力过来帮忙,将人工费和材料赊着,帮苏家做鞋,等鞋卖了,再给他们结款。
郑肖氏感恩苏家曾经的帮助,也带着尤墩村的百姓帮苏家织布,那些从苏家承办的义塾出来的女孩子,也纷纷回馈自己的一份小小力量。
苏家的股东,合作过的牙商,秦福、钟镇、程知儒,都拿出自己一份力帮扶苏家,替苏家的鞋袜和棉布铺设销路。
众人拾柴火焰高,苏家这些年种下的善,在此时结出了果子,积累了一些资本后,田产和棉庄慢慢赎回。
苏锦玉回归苏家以后,虽不敢奢望得到江远宁的原谅,但也老实本分了,帮着家里打理内宅的琐事,在江远宁和苏临静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帮着带带明现,时常到西院陪陪王氏,尽做女儿的孝道。
得益于从前的积德行善,苏家在各路友情帮扶之下又一次渡过了危机。
苏临静的手艺日益增长,江远宁的商业脑袋还是转得飞快,苏家的家财平稳累积后,这些拉了一把苏家的人,江远宁把他们都整合起来,不论是技术入股还是资金入股,每年都能从苏家的收益里得到分红。
时间一晃三年,东院里的芭蕉绿了黄,黄了绿,生生不息,依墙而栽的桃树枝干粗壮了许多,正值秋天,满树桃子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明现长成一个可爱乖巧的小姑娘,英儿与吴平家的儿子结了姻,小蝉靠着绝好的女红被义塾里的嬷嬷看中,推荐去了宫廷制造局,飞出松江府,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苏家在江远宁和苏临静夫妻齐心经营之下逐渐壮大,恢复鼎盛,为更多女孩子提供收入来源,改善她们的生活,男人自然也改变不小,做鞋袜依旧是松江府的特色,远近闻名。
——
雨夜。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雨水噼里啪啦打着窗纸上,屋里的空气湿漉漉的。
江远宁被吵得睡不着,望着床帐沉思,苏临静也没睡,便逗他:“江总有心事?”
“我在回想这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江远宁一脸认真。
“这么深沉?”苏临静忍俊不禁,笑着问:“那江总悟出来什么没有?”
江远宁答道:“我想起了《国富论》里的一句话。”
“什么话?”
“人为一己之私,终成大众之福。”
苏临静感叹,“有点道理。”
他们原本只是穿越来的,一来就面临官府充任、张五财窃取家产的事,说是赶鸭子上架也不为过,后来生产暑袜,垄断尤墩布,开鞋铺,学做药斑布,每件事其实一开始都只是为了简单一个目的——赚钱。
后来他们带着男人做鞋,布匹产业链,开办义塾,便不再是只为了自己,而是想改善更多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