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井洗完菜抬着篮子路过的英儿正好撞见这一幕,顿时看得目瞪口呆,连篮子漏下来的水打湿了鞋都没发觉。
太太从落水以后醒来就变了个人呢。
英儿犹记得,自己被卖到苏家时,老爷刚掌家没两年,太太也才过门,还是新媳妇,那时府里上下老幼都没摸透她的脾气,对她还有几分敬怕。
那时的太太每天穿红着绿,金银首饰挂满身,人却没架子,话也多。她出身在商贾之家,看过的、听过的奇闻怪事极多,底下的奴仆都很喜欢她,都乐意到东院来听太太谈天说地。
可惜老太太不喜欢她,说她浑身小门小户的村妇做派,没一点做太太的尊重,便让她在跟前立规矩。自那以后,太太慢慢的也就不爱说笑了,也不和底下奴仆搭话了,整个人变得焉焉的,在老太太面前一声大气也不敢喘,小姑子更是把她当半个仆人看。
哎。
英儿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英儿今日看着眼前这样泼辣的太太反而心里欢喜,就好像那调羹不是为太太摔的,而像是为她摔的。
——
江远宁在东院把调羹这么一摔,声音很快就沿着方砖粉墙传到了王氏的耳朵里。
王氏一听吴杨氏被江远宁一通好骂赶了出来,面上顿时没好脸色。
在她看来,江远宁摔的哪里是调羹,摔的分明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威严。打狗还看主人呢,吴杨氏可是她用了二十年的老人儿,江远宁敢对她不敬,就是明摆着对她这个做婆婆的不敬!
哼!前几天那番客气话当真是白说了,看来这个儿媳妇还需她这个做婆婆的好好再磨一磨!
王氏当即便起身,带上几个老妈子就往东院去了。
屋里,英儿还没来得及把地上的碎碗碎盏打扫干净,江远宁正生着闷气,抬头便看见王氏领了乌泱泱一群人来了,真是好不威风。
瞧这架势,英儿吓得赶紧屏住呼吸,贴墙溜出去了——万一被误伤了怎么办?她可不想留在这里当炮灰。
江远宁见此场景心下一沉,暗说,看来今天注定要有一场腥风血雨的battle了!
王氏进来后,径直坐到主座,盛气凌人看着江远宁,劈头便问:“听说你发踱①不吃药还把屋里的家生②砸了?”
“我没病干嘛吃药?”江远宁有理有据。
王氏拍桌怒斥:“放肆!这才纵了你几日,你就当自己是菩萨了,人人都要供着你了是不是?”
“把药喝了!别以为自己现在能翻天了!要不是顾念你肚里怀着苏家的亲孙,早让你尝尝厉害!”
“不喝!我凭什么要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天天就知道宝贝孙子,你们苏家有王位要继承吗?”江远宁呸道,“查过药理吗?就敢乱给孕妇喝。”
喝几碗草药就妄想决定胎儿性别,简直不要太荒谬。
王氏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看你是发踱!说话都魔怔了!”
“你才发踱,懂不懂什么是科学?”江远宁因为孕中脾气暴躁,捡起话便怼,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今天他就是要痛痛快快骂一顿才舒服。
“你说谁发踱?”王氏厉声质问。
江远宁翻了个白眼:“谁接话说的是谁。”
“反了天了!敢忤逆婆母!”王氏气得噌地站起来,指着江远宁鼻子威慑道:“告诉你,这药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说着,朝旁边一个高大的妇人命令道:“灌她!”
那妇人得了令,端着一碗浓浓的药便过来,江远宁眼疾手快,一下踢翻了脚边的圆凳,将那妇人绊在半路了,手里的汤药洒了不少。
“哎呦诶~”妇人眼看着洒了半碗药,吓得尖叫一声。
王氏见状,怒了,对着其余人骂道:“你们是死的吗?去摁住她!”
其他人这才围过来,分成两势,左右各一边压制江远宁。
江远宁哪里是束手就擒的人?抬腿便把打头阵邀功的一个黑壮妇人先踢倒,接着掀起桌子一翻,把后面的人唬得一退,再趁此机会伸手一拽,擒住了王氏一条胳膊。
“你,你干什么?”王氏万万没想到这个低声下气的儿媳竟敢向自己动手,心里又怒又惧,呵斥道:“快放开我!真是反了天了你!”
“太太你……”跟来的老妈子个个都是有点“婆气”在身上的,往常在家没少对着自己家的媳妇作威作福,她们一看江远宁竟敢对婆婆动手,眼前的情节立马上升到大逆不道的程度,纷纷过来“声张正义”。
场面陷入一片混乱,几个脑袋挤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
江远宁虽有匹夫万当的心气,但到底穿在一个手不能抬肩不能担的地主婆身上,面对人数压制,最终只能寡不敌众败下阵来,还不小心扭伤了脚踝。
为了扭转局面,她只好大喊:“住手!再打苏家的宝贝大孙子就掉了!等老爷回来我看你们怎么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刚落,那群妇人果然有所顾虑地停手了。
毕竟再怎么说她们也只是奴仆,万一江远宁有个好歹,苏临静回来必然不会责怪自己的亲娘,有罪自然都算到她们头上。这群人在深宅大院活了大半辈子,人人心里都有把算盘,滑得跟泥鳅似的,谁也不想背个黑锅。
这才终于消停了。
王氏一行人虽打赢了群架,但也赢得不轻松,药全洒了不说,王氏还被江远宁薅得披头散发,分外狼狈。
——
英儿在门外听见里面喧闹异常,似乎像是打起来了。
听了一阵又突然没声了,英儿心里害怕,刚要抬腿走,迎面就被一个胖婆子撞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巴掌,打得她脑袋空白,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蹄子,不去找活干在这听什么墙角?还不快滚!”
胖婆子随手将英儿往墙根上一搡,昂着双下巴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去扶里面出来的王氏。
“从今天起,将东院全部看管起来!反了天了!”王氏一边咒骂,一边发号施令。
最后被一行人拥着,骂骂咧咧离去。
英儿捂着被打肿的脸,转身回屋去看江远宁。
屋里端的是乱糟一通,没一样齐整的器物,连桌椅也是东倒西歪的,梨花木矮凳上的香炉也打翻了,香灰散落在地,在水磨方砖上印满了脚印。
江远宁头发散乱坐在圆凳上,表情倔强得像一头捍卫领地的狮子,见英儿进来,淡淡问:“老太婆刚在外面说什么了?”
“老太太说要把东院看管起来。”
“呵,老封建,真当自己是老佛爷了!”江远宁嗤道。
这话把英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怎么最近太太总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难怪现在连外面都在传,太太自从有身孕以后就变得不正常。
无奈,她只好一边收拾屋子,一边低头轻声劝道:“太太,您这是何苦呢?古往今来,哪里有做儿媳的不受婆婆的气?您非去跟老太太碰硬,能得什么好?”
听着英儿一本正经的劝说,江远宁又好气又好笑:“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今年才多大啊,做过儿媳妇吗?就说这样的话?”
“我虽没做过,但我就是懂。”英儿犟道。
“嘿,有意思。”
江远宁忍不住逗她:“那你都懂些什么?来,给我说说看。”
“太太,您吃过从泔水里捞出来的饭糁③吗?”英儿忽然抬头看着江远宁,一脸认真道:“我吃过。”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发踱:松江方言,发疯
②家生:松江方言,用具
③饭糁:松江方言,饭粒
第7章 007章初到华亭
松江府,华亭县。
万花坊的客房里,张五财与苏临静二人被莺莺燕燕团团围绕,桌前珍馐美酒,座旁环肥燕瘦,美人个个娇艳乖觉,玉骨冰肌,舞姬个个身轻如燕。
二人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醇香的酒气混着胭脂水粉的香味,直扑人脸,无孔不入。即便苏临静是女子魂穿来的,亦难逃被这花红柳绿迷了眼,滴酒还未沾就已红了脸。
“苏爷今日怎的这般拘谨?往常来也不似这般。可是嫌我们姐儿几个伺候的不好,心里有不舒坦?”一个美人坐到苏临静怀里,娇声嗔道。
这话声声入耳,就像是近在耳边呵了口气,这谁遭得住啊?
苏临静听着那叫一个脸红心跳。
“咳咳。”苏临静两耳发烫,心里暗骂宿主不是东西,家产都快被人偷空了,他却只知道借着出来查看田产棉庄的由头,在这美人窟里花天酒地。
怀里的软香见苏临静没了以往的调笑,语气半是嗔半是笑说道:“苏爷定是在别处留情了,心一刻也不在这里。”
“啧,真教莹莹伤心呢~”
说着,伸出葇荑般的细指往苏临静胸口戳了戳。
身旁的美人也靠近来,拿着酒杯劝道:“纵是苏爷腻味了人,总不能腻味了这好酒。今日良辰美景尽在酒里,岂可辜负?还请苏爷满饮此杯。”
苏临静木着没动。
一旁搂着佳人欢饮的张五财有些看不下去了:“静老爷便赏脸喝了吧,难得离了老太太的辖制松快一回,何苦要端着来?”
罢了,大明万历朝的美酒,苏临静也有几分好奇是何滋味,便低头就着美人的手,抿了两口。
末了,呷了呷嘴,细品了一番。
嗯,还行。
虽没有想象中的好喝,滋味确实与现代蒸馏技术酿造的白酒大不相同。
见苏临静饮了酒,美人脸上的笑意顿时比酒还浓,紧接着殷勤又满上一杯,劝道:“一杯拂尘,韶华不负成滋味。两杯成双,明月知心常相思。今夜清辉玉露当祝,恭请苏爷饮此佳酿。”
苏临静不得不佩服这小娘子劝酒的段位高,比她在酒桌上听到的那些“三阳开泰、四季发财”高级得多,难怪那些文人书生都爱留恋这些地方。
啧,确实是有点逼.格在的呢~
就连苏临静一个正儿八经文科班出来的高材生都自愧不如。
不过,面对美人的殷勤劝酒,苏临静并没有理会,而是无情将酒挡了,扭头对张五财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朱泾?”
“静老爷急甚?往常官府的差事也不是没担过,不赶这一两日的功夫。”张五财脸上已有几分醉意,一双眼迷离着往旁边的美人身上飘。
“总归这件事老奴替静老爷办妥了就是,您不必多虑,此间快活,不谈正事,待享用完了再说不迟。”
苏临静心里冷笑,你是不急,拿着苏家的钱花天酒地不说,还把好人都做了,也就宿主那地主家的傻儿子才会轻易着了这厮的道。
“来的时候老太太特意交代了,要我务必早回去,如今出来也有六七日了,一桩正事都还没理完,恐怕家里催紧了,老太太要亲自过问呢。”
苏临静决定把王氏搬出来用用。
张五财如今是油里的泥鳅,早就吃准了王氏是个管内不管外的草包主母,哪里还会畏忌这个老太婆?听了苏临静这话,他不惧反笑:“静老爷宽心,老太太那里万事有老奴替你挡着呢。”
苏临静自然听出了他的傲慢,然而在还没掌握确切证据以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敛容端坐,她一把推开怀里的佳人推开,冷冷看向张五财:“张管家,是我的话竟不灵了么?还是要等我亲自去回明了老太太,请了老太太的旨,才使唤得动你了?”
原本还洋洋得意低头嘬了一口美人杯中美酒的张五财,一听这话,不禁抬头。
围着二人身边的烟花女子们,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早嗅出了两人话里的火药味,都默不作声悄悄挪了身子,彼此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默契不出声,扮个聋子装着傻子。
舞姬也都收了舞步,只悄声站着。
张五财在苏家几十年,可以说,这个草包少爷是他看着长大的,苏近涛死后把家业传到了苏临静肩上,掌家大权一直握在王氏手里,可实际上,苏家早就被他一手控着,他敬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声静老爷,不过是面子好看罢了,没想到这个草包今天竟对他摆起主人的架势来。
呵,不自量力。
“静老爷这话真真折煞老奴。老奴不过一时顾念静老爷在松江老宅里闷着辛苦,终日被老太太管束不得自由,想着能教您松快几日罢了,并无旁的意思。”张五财早弃了美人怀,脸上的酒意也褪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铁板一样的面孔。
“华亭地界的棉庄和田亩老太太先前早有交代,老奴都悉数打点过了,静老爷什么时候想看,老奴领您去查便是了。”
一番话说得苏临静忍不住想翻白眼。
好个欺上瞒下的刁仆,主人问几句他敢回怼一串。
“张管家确实能干。”苏临静气势不能输,她单手撑桌,眼神冷厉,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说道:“你是我父亲几十年用惯了的老仆,就连老太太也常跟我说,你是个办事得力的。”
“既然如此,那我今日的话便就照直说了。我们在华亭住也住了,乐也乐了,早将事办了,匀出钱粮来,早些回松江府,老太太面前也能少许多话。你说对不对?”
这席话明褒实贬,句句戳在张五财奴才的身份,字字点着他不要忘记了他们现在谁才是主人。
张五财从前哪知道苏临静还有这样压人的一面?他心里闪过一丝疑云,怪道,这草包今天是怎么回事?讲话带水带浆①的,好像换了个人。
既然苏临静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驳,便道:“静老爷心里既有主张,那老奴自然是听静老爷的。”
闻言,苏临静突然展颜一笑,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彷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大大咧咧把手一扬:“接着奏乐,接着舞~”
张五财:……
作者有话要说:
①带水带浆:松江俗语,意指说话带刺。
第8章 008章棉庄的猫腻
一行人终于到了朱泾,张五财先领着苏临静往苏家棉庄。
此处的庄头是刘大开,一个生得矮壮,声音洪亮的汉子,自打苏临静承接家业以来,他还从没见过这个新东家。
苏临静亦是第一次到这个庄子来,宿主是个躺平的妈宝男,压根不关心家里田产棉庄的情况,每到王氏派他出去察看,他便借机四处花天酒地寻快活,事情都撂给张五财去办。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张五财越发野心膨胀,最终把手直接伸进苏家的钱袋子,牢牢把控住整个苏家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