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您怎么亲自来了?”刘大开毕恭毕敬过来迎接。
苏临静没有多理会他,环顾四周看了看棉田,此时正是南方棉花陆续采收的时节,棉田里有许多穿短葛戴草帽的采收工人正在忙碌,许多顶帽子稀疏分散在棉花植株之间,身影穿梭,甚是忙碌。
“今年棉产如何?”苏临静询问道。
听见这话,刘大开的脸色十分难堪,比霜打的黄叶菜还焉了吧唧,他叫苦道:“今年这场风灾,大风大雨将原本已经吐絮的棉花都糟践一空,如今能采下来的棉花只剩四成。”
“四成。”苏临静若有所思。
棉花年产一次,松江地区的棉花采收季节是夏末秋初,八月份左右开始采收,从吐絮到采收结束,中间延续两个月时间,期间每隔五至七天采摘一次。恰恰今年正当采收时期松江府就遭遇了风灾,各处棉田都受损严重。
棉花十分忌讳雨淋,尤其成熟吐絮的棉花,遇雨后纤维受潮,沾染枝叶的杂质后,就会霉变,极为影响品质。
刘大开的话确实不假,今年整个松江府的棉花产量都不理想。
可是棉花地歉收,但布匹税赋却没有减免,如何如数缴纳足额的布匹,就成了松江地主们的头疼的难题,按照惯例,大地主们通常会选择用银钱或粮食来抵扣,但今年田地同样受灾,粮食歉收严重,囤粮少的大户往往只能用银钱交纳。
经过前两次的官府差役,苏家的现银已经所剩无几,目下最要紧的事是把张五财这个大蛀虫除掉,把亏空的钱补回来。
“老爷,外面日头①热,您还是回屋舍吧?”刘大开脸上挂着汗珠,分不清是心虚发冷汗还是大太阳底下等了太久晒的。
苏临静抬头看了一下天,日头确实毒,若非她现在顶着江远宁的脸,她都想抹点防晒霜了。想到江远宁,她不免有点担心,他现在一个人留在苏家老宅,也不知王氏母女有没有再来难为他。
啧,这个大猪蹄子,我这么久没回去,也不知道找个人带句口信来问问我情况。
“行吧,我们回去聊。”苏临静此刻也实在热了。
于是一行人沿着黄泥路往回走,走了不远,便看见一片平整的空地,晾放着许多竹制的竹帘、竹笆,里面白花花的全是刚采摘下来的棉花,还有几个妇人,三五成群地在忙忙碌碌。
“那边是什么?”苏临静好奇问。
刘大开答道:“回老爷的话,那是用来晾晒棉花的露台②。”
苏临静来了兴致,自顾自朝那边走去:“过去瞧瞧。”
张五财狠狠瞪了一眼刘大开,跟着苏临静过去了,刘大开登时眼神慌张,两手垂着,望着苏临静和张五财的背影追上去。
几个妇人并没有因为有人过来停下手里的活,各自忙活着,一句话也没多问,苏临静见她们分工不同,井然有序处理着棉花,顿时又有了好奇,不懂就问:“这是在做什么?”
刘大开下意识先朝张五财看了一眼,不敢轻易回话,苏临静察觉到了,扭头向张五财看了一眼。
张五财板着脸,看也没看刘大开,“静老爷问你话,你答就是了,支吾什么!”
得了旨意,刘大开这才开腔答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棉花采摘先按‘四分’将好花、僵瓣棉、落地棉区分采摘,采收后分开晾晒,分开收存,方便日后照品相卖出。”
“至于老熟棉桃,则收进屋里加温干燥促其后熟,待开裂吐絮了再分拣。”
听完刘大开的解说,苏临静顿时涨知识了不少,“原来棉花采收还有这么多的讲究。看来你在棉庄的事物上也是费了心思的,工序都记得清楚。”
刘大开受了夸赞,面露喜色谦虚道:“还得要谢张管家和老爷的看重,小人才能有这福分,负责看管苏家在松江各处的棉庄。”
“哦?”苏临静看向他,追问道:“苏家各处的棉庄都是你负责看管的?”
“正是。”
“那苏家在枫泾的棉庄也是你负责的?”
“也是小人。”
苏临静顿时留了个心眼,她记得对账目的时候,江远宁曾给她看过苏家在枫泾的棉庄,后来那里因为年产不佳悉数转卖了,铁打的庄头流水的棉庄,看来这个刘大开必是张五财心腹了。
“如此说来,你对各处的产棉都是极熟悉的了?”苏临静假装随口一问。
“嘿嘿,管了这么多年,对这些多少是晓得的。”刘大开笑嘻嘻道。
“我才当家没几年,田亩棉庄的事向来这些都是由张管家代劳。”苏临静慢吞吞说着,把话突然一转:“今日既然聊起来了,那我便顺便问问你,苏家枫泾棉庄的棉产一亩有几何?”
这边话音刚落,一旁的张五财脸色就变得极难看,刘大开一瞧不对劲,立马把嘴巴闭得紧紧。
“刘大开,我正经问你话,你总看张管家做什么?莫非你要答什么话都在张管家脸上写着了?”苏临静故意道。
这下张五财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冷冷看向刘大开,教训道:“静老爷问什么你便答什么,磨叽什么?”
说着,又对苏临静淡淡解释道:“静老爷您别见怪,他一个乡下泥腿子,见了东家便说话磕巴,即便做了庄头也上不得台面,当真是白抬举他了!”
刘大开听出张五财的言外之意是叱责他答了不该答的话,要拿他开罪,登时又惧又急,百口莫辩:“这,这……小人我……”
苏临静笑笑,不咸不淡说道:“我不过拿他取笑一句,张管家又何必唬他一个乡下人?看他吓得,言语越发不利索了。”
她拍拍刘大开的肩膀,“你莫怕,你若能解了我的惑,回头我定奖赏你。”
“听到没?”
不等刘大开答话,张五财先行开腔,义正词严对他道:“静老爷这是要提拔你,还不快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是,是!老爷问话,小人当然是知无不言。”
自知捅了娄子的刘大开支支吾吾遮掩道:“只不过,老爷问起的枫泾棉庄小人在那里确实管了两年的事,但各处棉产各年不同,今日乍然问到,小人现下有些记不清了,还请老爷能准许小人回去翻看记档,再来回话。”
“连个大概也记不得了?”张五财直接越过苏临静,厉声呵斥:“不中用的蠢货!要你何用?”
刘大开挨了张五财劈头一通骂,像个小丑一样畏畏缩缩垂手站着,陪着笑脸连连道:“管家教训得是,管家教训得是,是小人无用。”
见此情形,苏临静脸色一沉。
张五财这厮真是放肆,当着主家的面都敢这般作威作福压制底下的人,可见这些年他是何等肆无忌惮,难怪苏家的奴仆庄头们都只知张五财,而不知有东家。
苏临静本想从刘大开嘴里问出点东西,如今一看,这条计划是行不通了,这些年张五财不仅把主家吃得通透,还将底下的人制得服服帖帖,而且这些人与他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轻易根本不可能出卖他。
可恶,看来要想讨回孩子的奶粉钱还真不容易。
苏临静心里暗骂。
“罢了罢了。”苏临静摆摆手,一副息事宁人的语气说道:“枫泾的棉庄早就转卖了,不提也罢。”
刘大开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脑门的汗珠,东家这几番话问得,可把他吓得比被日头暴晒还辛苦。
“远的不提,那我问个近的。你跟我说说朱泾这两年的棉产有几何?”苏临静看向刘大开,紧紧盯着他:“这个总该记得吧?”
“记得记得!”刘大开连忙应道。
张五财把人领过来之前,为确保不露馅,早就让他提前做功课把账目熟记,专等着苏临静问这话。
“去年阴兹天多,日照不佳,棉庄每亩棉产合一百九十斤。”
“哦。”苏临静煞有介事假装思考了一下,“怎么我从织户的支取账目上看见,记的分明是二百一十斤呢?”
闻言,张五财脸色骤变。
刘大开脑门上的汗更多了,他在心里暗暗叫苦,来之前张管家分明交代了,这东家是个草包蠢货,让他糊弄几句就行了。哪知道这般难缠?
“这,这,这定是账房先生记错了数。”
苏临静摸摸下巴,一脸严肃:“啧,看来这个账房先生是个人才,我得见见他才行呐!”
“你说对不对,张管家?”
作者有话要说:
①日头:松江方言,太阳。
②露台:松江方言,晒台。
第9章 009章这个农妇不一般
比之张五财的老谋深算,刘大开毕竟嫩了点,心理素质达不到苏临静稍作试探,故意换了数据便把他诈得手足无措。
而张五财则是被苏临静乍然摆了一道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东家。
“真不巧,先前的账房先生上个月因其家中有事,已回原籍去了。”
张五财两句话就将那倒霉背锅的账房先生,安排得明明白白。
苏临静心里冷笑,果然是老狐狸,关键时刻推个人出来背锅。
“哦?看来是我问得不巧,一问他就卷铺盖走了。”苏临静笑得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刘大开。
心里七上八下的刘大开看了看张五财,又再看了看苏临静,一边是独揽大权的张管家,一边是苏家的正经主子,他现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变成下一个倒霉蛋。
——
在朱泾逗留了两天,棉庄的事查来查去,什么实际性的证据也没搜集到,反倒让张五财狐假虎威了一把,着实令人添堵,眼看距离交清官府徭银的日子还剩下十天,苏临静心里越发焦躁。
这日,她无心再继续陪着张五财去看什么棉田,索性带了个小仆,出去溜达溜达。
都说“买不尽的松江布,收不尽的魏塘纱”,松江府的布号皆在松江、枫泾、朱泾和乐业①,因而,在朱泾的市集上最丰富的物产便是布匹,各色的丝织品和棉布琳琅满目占满了街市。
这里简直是布料爱好者的天堂。
苏临静是个热衷于做裁剪和设计的人,甚至去报了这门专业,学成以后还开过一间自己的布艺工作室,只不过后来因怀孕,无法同时兼顾家庭和事业,忍痛关闭了。
今天看见这么多明朝出产的各类布料,她的DNA突然又动了,忍不住一家家去挑选比对起来,虽然她魂穿成男人,但一点都不妨碍她买买买逛逛逛。
这一晃悠,时间便滑过去了半天,扫了这么久的货,多少有些体力不支了,苏临静看看身旁搬着一堆布料不堪重负的小仆,终于良心发现,及时收手了。
于是主仆二人出了街铺,原路返回。
一路上,苏临静目光也没闲着,依旧朝着路边摆卖的摊子上瞟,她每瞟一眼,后面跟着的小仆内心就忍不住一颤,生怕老爷又停下来再买上几匹料子。
他出来的时候也没料到,陪个老爷们儿逛街竟能这么要命。
俩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苏临静突然被路旁一个不起眼的摊子吸引住了,只见一个年轻女人的摊前摆了几捆陌生的棉布,苏临静一看之下,就像被勾了魂一般,脚步情不自禁朝着她走去。
“你这个布可以让我看看吗?”苏临静在摊前停下脚。
女人抬头,将一捆布递上,欣然道:“当然可以,您尽管瞧。”
苏临静把布料拿在手里细看。
只见那布料织得极细极密,质地轻软,既有纱一般的轻.薄,又有棉布的松软,拿在手里十分舒适。她今天在朱泾看完了整个市场的料子,没有一样如这般奇巧。
“你这是叫什么布?”苏临静好奇问。
妇人笑了,说道:“我也不诓您,这是我乡下自家织的土布,没什么名堂。您若是瞧着喜欢,可尽管放心买了去,做袖套、做里子都是极好的。”
苏临静暗暗吃惊,这么好的布料竟是乡下名不见经传的土布,不愧是有“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②之誉的松江府,其织布造艺之精,举国之工无可企及。
凭借多年对布料的热爱与研究,苏临静断定此布将来必能风靡松江府,乃至整个大明朝。
“你这些布我全要了。”苏临静指了指摊子。
妇人惊奇愣住了。
她因为家里实在困顿没米下锅,打算碰运气卖掉几匹自织的土布,换几升米回去,没想到一来就遇上个大财主。
苏临静的野性消费着实把身旁的小仆看急了,他忙道:“如今已快入秋,老爷您还买这么多薄料子做什么呢?”
“很快就要天凉,不知您买这么多土布做何用处?大多人买这些布的只不过为冬天缝双袖套而已,实在费不了这许多。”妇人劝道,她虽困顿,却不是个为利益哄骗顾客购买的人。
“就是,就是呢!”小仆附和道,再照壕无人性这么买下去,恐怕天还没凉,他要先凉了。
苏临静笑着道:“有人愿意买,你竟还劝阻,真是少寻出见③的怪人,若换了旁人,早高兴得不成样子了。”
那妇人亦淡淡一笑,说道:“这有何出奇?我只卖这一时的布,却要做一世的人,您是个爽快的贵人,我不能诓您,为这一时之利,污了一世为人。”
“你说这是你们乡下的土布,不知是否方便告诉在下,贵乡是在何处?”
“不瞒老爷说,我是松江府西郊尤墩人,在我们尤墩,家家户户都会织这种土布,不是什么稀罕物。”妇人如实说道。
苏临静登时心里一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尤墩布!
苏临静因痴迷布料研究,闲暇时很喜欢翻阅资料了解各朝各代的布料,令她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松江布,其中产自大明万历年间的尤墩布更是誉满天下,她恨不能一见。
没想到今天就在大街上遇到了,这让她如何不激动?
“难怪周文襄公④曾说,‘天下之民出其乡则无所容身,苏松之民出其乡则足以售其巧’⑤。松江之民有高超的纺织手艺,不论到哪都不愁生计。”苏临静感慨道。
“一点糊口的手艺罢了,谈不上什么高超。”妇人谦逊说道,“今日多谢老爷买下了所有布。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说完,妇人起身便要告辞回家,家里还有几张口等着她带米回去。
“请等一下。”
苏临静叫住她,语气诚恳道:“我是松江府城苏家的人,家里养有许多织户,今后你织的所有布匹,凡有今日这般品相的,不论多少,苏家皆以现银回收,不知你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