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禛:“……”
按说,她应该感到窝心才是,但此刻的她只觉得窒息和束缚。
景缃之道:“我们走吧。”
秦禛迟滞片刻,到底上了板车——景缃之不相信她,但她相信景缃之,他一定能权衡好孰重孰轻。
景缃之确实权衡好了。
他与司徒演配合多年,且这个计划酝酿已久,两人中只留一个即可。
另外,距离城门关闭还有些时间,足够他们走上一趟。
封一寸把骡车带出了大门。
景缃之用胳膊肘撞了撞秦禛,“你怎么不劝我留下?”
秦禛道:“你若是连这点轻重都没有,青莲会和北辽早就杀上门了。换言之,我相信你。”
二人自觉地换上了惯常的称呼。
景缃之勾了勾唇角,“你在点我。”
秦禛道:“你不该点吗?”
景缃之道:“该,很该。”
秦禛:“……”
封一寸惊诧地回过头,又飞也似地转了回去,仿佛见鬼般的不可思议。
秦禛又好气又好笑,刚刚的窒息感顿时散了不少。
她吩咐封一寸,“走小路,加快速度出城。”
街道繁华,行人不少,车速过快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怀疑,走小路就稳妥多了。
一条条胡同钻过去,很快望到了西城墙。
骡车还没出胡同,秦禛就听到了墙外的哭嚎声:
“杀人啦!”
“我要进城!”
“救命啊!”
“流民抢劫了,就没人管管吗?”
“官爷,我可以不进去,让我家孩子进去吧,他还小,求求你,求求你。”
秦禛压低声音道:“一石二鸟,青莲会真是好手段。”
她认为,一旦城门开了,青莲会的人一定会借机涌入,四个城门的守卫承受的压力也不小。
景缃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放心,早有安排。”
秦禛点点头,心里稍微松了松,“但我们想出去就……”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景缃之躺下了,枕上她的小包袱,斗笠盖到了脸上,“我病了,要死了。”
秦禛心道,这反应可真快,难怪能掌管六扇门。
马车拐出胡同,沿着城墙根下的宽阔马路到了城门口。
大约被城外的叫喊声吓着了,一大批车马停在马路两旁,车夫和车主都下了车,远远地,透过光线灰暗的城门洞往外看。
外面人头攒动,上百名卫兵手执红缨枪,将一干老百姓挡在门外。
封一寸驾车进了城门。
有卫兵上来阻拦道:“城门被人堵上了,不好出,回去吧。”
秦禛带了一丝哭腔,“官爷行行好,我家男人快不行了,总不能让他在路上咽气吧。行行好,让咱们过去吧。”
那卫兵怔了片刻,问一个头头模样的中年男子,“头儿,这可咋办?”
中年男子道:“这位娘子想好了,出去可以,想回来就难了。”
秦禛蹲了起来,作势磕头,“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几个拿红缨枪的卫兵把老百姓往回推了推,从城门边缘挤出一条路来。
“让开让开,要过车了。”
“别往里挤,再挤不客气了啊!”
“乡里乡亲的,别到时候弄出人命来。”
“滚开,你给我滚开。”
前头更乱了。
秦禛眉头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帕子递给封一寸,小声道:“就说染了时疫,马上要出城。”
她把景缃之的袖子往上捋了一下,抓起车上的浮土在他露出来的皮肤上抹几下,又狠狠地拧了几把。
景缃之的手没动,嘴里也没出声,他皮肤白,估计很快就能出现艳红色。
秦禛自己也捂住了口鼻。
封一寸甩了甩鞭子,喊道:“让一让,让一让,车上有病人,染了时疫,人快不行了,耽搁不得啊。”
“咳咳咳……”景缃之诈尸似的咳了起来。
卫兵们不明真相,纷纷往一旁躲了开去。
车缓慢驶入出口,骡子骤然遇到这么多人,有些不安,“咴咴儿”地叫了起来。
封一寸抓紧缰绳,继续喊道:“让一让,车上有病人,染了时疫,大家千万别往上凑。”
老百姓虽不知真假,但在这种混乱局面下,任谁也不敢轻易生病。
挤在前面的人看到景缃之刻意展露在外的手腕,纷纷后退,到底让出了一条通道。
秦禛假意害怕,垂着脸,像是不敢看任何人,但一直用余光扫着一干惊慌失措的老百姓。
很快,她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冷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中的审视和刺探极其明显。
骡车从人群中冲出来,秦禛假装查看景缃之,侧过身子,往后瞥了一眼,恰好看到那男子也出来了,与两个壮汉耳语了一番。
骡车往前走了小半里路,秦禛发现那两个男子跟上来了。
她对景缃之说道:“门口有青莲会的人指挥,现在我们多了两条尾巴。”
景缃之道:“不用理,继续往前走。”
那就是交给暗卫处理了。
秦禛不再理会,手搭凉棚,朝京西镇看了过去……
镇子在二里地开外,镇中有滚滚的浓烟腾起,至少有三处被点燃了。
一批又一批的老百姓往京城的方向跑了过来。
老百姓越多,对四个城门的压力就越大,晚上闭门前会达到顶点。
即便景缃之有安排,也只是阻止青莲会和老百姓进城罢了。
届时,如果青莲会对老百姓大开杀戒,景缃之再怎么辩解也是难辞其咎。
秦禛问道:“青莲会的人在城里,还是流民之中。”
景缃之把斗笠挪开一点,肯定地说道:“守城卫兵中有青莲会的内应,他们在数天前已经进城。”
进城了,就该以城内为重,景缃之出来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秦禛握住他的手,“谢谢你肯冒险陪我出来。”
她的手冰冰凉凉。
景缃之回握住,“我该谢谢你才是,若非你执意出来,我也不知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秦禛在顺天府,对基层了解颇多。
五城兵马司抓个盗匪都不大给力,应对这样混乱的局面,又能指望上多少呢?
第138章 遭遇
景缃之的骡车通过城门时,严凉和古成已经融入想要进城的老百姓中了,他们不但发现了三名男子的异常,顺便还找到了第四个。
严凉道:“本以为她自视太高,瞎胡闹,没想到这就收到成效了。”
古成笑了笑,“大哥还是不了解她,那是个干实事的人。”
他们口中的“她”就是秦禛。
严凉道:“不了解是肯定的,但无论如何,坚持在这个时候出来并不明智。”
古成沉默了,不再为秦禛辩解,但也没随声附和。
说话的功夫,两个男子跟着景缃之的骡车去了,剩下二人上蹿下跳,拼命鼓动老百姓往城里冲。
严凉压了压斗笠,说道:“这俩货我来解决,你留下来看一会儿,看看有没有第五人。”
古成点了点头。
严凉压低斗笠,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走到一个身形微胖、穿着藏蓝色短褐的男子身后,用匕首顶住他的后心。
那人浑身一震,喊道:“官府杀人啦!”
他嗓门大,极有穿透力,顿时让周围为之一肃。
“这不是没死吗,你叫唤什么?”严凉大声说道,“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们青莲会先是鼓动流民抢劫老百姓,现在又逼着老百姓往城里冲是想干什么,造反吗?造反是什么罪,你想必很清楚吧。”
他乃习武之人,中气充足,声音洪亮,城门口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现场更加安静了。
严凉继续说道:“造/反不但要杀头,而且还连坐,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微胖男子哆嗦了一下,咬牙说道:“谁说我是青莲会的人?谁说我要造/反?流民都杀到我家去了,不进城难道等死吗?”
严凉冷笑一声,“诸位乡亲好好看看,你们谁认识他,他的妻儿老小在哪里?”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男子的腰带,在男子腿窝上一踹,人就趴下了。
秦禛见过的那名三十左右岁的男子站了出来,“你想干什么,这是我家兄弟!”
“是么?”严凉用腰带把微胖男子捆了起来,“你又是谁,妻儿在哪里?大家有认识的吗?”
他问其他老百姓。
老百姓中无人回应。
严凉道:“都看明白了吧。大家这是被青莲会利用了,造/反是那么好造的吗?京营离京城能有多远,一两个时辰就到了,都不要命了?”
他朝剩下的男子招招手,“你是自己过来,还是等着我动手?”
男子甩开步子就想跑,却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拉住了,“先别走,你说清楚!”
那男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抬手就朝那少年的脖颈划了过去……
少年像是吓傻了,瞪着眼睛盯着小刀一动不动。
不少人发出一声惊呼,“快躲啊!”
然而,似乎已经晚了。
不少人捂住了眼睛。
“啊!”
随着一声尖叫,那把危及少年生命的小刀连同一只手落在了地上,鲜血喷涌而出……
男子昏了过去。
少年面色惨白,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干老百姓接连后退。
严凉冷笑道:“这就怕了?如果你们进了城,遭遇到的保管比现在可怕得多。”
他上了前,从男子衣摆上割下一条布料,在男子上臂扎好,暂时缓解喷血的状况,提着两个人朝城门里走了过去。
一个老汉壮着胆子说道:“好汉,流民又烧又抢,这边又不让进城,咱们可是没有活路了呀!”
严凉道:“大家不妨想想,流民为什么不敢往城门来。”
那老汉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一个穿着儒衫的中年人道:“好汉的意思是,咱们就在城门这儿呆着?”
严凉点点头,“对,只要大家不听青莲会的人怂恿,在城门这儿就能保住性命。即便流民来了,大家也应该拧成一股绳,阻止那些狗/日的杀咱们自己人。”
“我觉得是这个意思。”
“对对对,流民要是敢进城,也就不会祸害咱们镇了。”
“这位兄弟说得没错。”
老百姓议论纷纷,朝城门两侧散了开去,将城门口让了出来。
严凉把两个青莲会的人扔给城门守兵,转身朝京西镇的方向去了。
秦禛和景缃之进了镇子。
骡车将一进去,就迎面遇到一大一小两个流民,大的二十多,小的十岁左右。
每人手里一把菜刀,刀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迹。
秦禛道:“先不用管。”
景缃之从帽子底下同时发出声音,“杀了他们。”
封一寸:“……”我到底该听谁的?
景缃之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听她的吧。”
封一寸:“……”
这还是他熟悉的王爷吗?
秦禛开了口,问流民:“你们想杀我们?”
“不不,不是。”流民操着浓郁的西北口音,“我们爷俩饿得慌,随大流过来找口吃的,你们赶快走吧,杀人的就在那边。”
男子指了指南边,“已经死不少官爷了,你们也赶紧,其他人都进城去了。”
“多谢。”秦禛点了点头,对封一寸说道,“我们去南边。”
马车继续往南走。
官道两侧是各种铺子,家家大门都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静寂无声,仿佛鬼镇一般。
秦禛四下看了一圈,“有不少血迹,流民还是伤了人的。”
景缃之道:“不杀人,怎么能把人轰到城门口去呢?”
这也是他吩咐封一寸直接杀人的原因之一——流民人多,若想以少胜多,以暴制暴效率最高。
不过,事实证明,秦禛的做法是正确的。
他确实急躁了。
封一寸把骡车赶得飞快,半盏茶的功夫后,他们听到了兵刃敲击的声音。
景缃之坐了起来,指节修长的大手按在身侧的一把短剑上。
骡车转了个直角弯。
这里是京西镇的尽头,三米宽的土道外就是田地了。
大约百余人战在一起,局势极为复杂,有穿皂衣的捕快,衣衫褴褛的流民,还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勇——五城兵马司的兵勇们似乎也在混战。
地上已经躺了十几具尸体,还有二三十人坐在地上抱着伤口哀嚎。
西城兵马司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人,如果只来了这一点,就说明他们中间出问题了。
秦禛道:“我估计,五城兵马司的人被青莲会策反了。”
景缃的脸色极难看。
他掀开车板,从里面抓出三把长刀,先扔给封一寸一把,再把一把塞到秦禛手里,嘱咐道:“小心些,不要与我走散了。”
秦禛握紧刀把,深吸一口气,“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