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沈珏轻声道。
说罢便继续专注听课。
苏和生挠了挠头, 也不好意思打扰自己这个标准的好学生同桌了, 只能苦大仇深地盯着眼前的书本,像是试图从里面看出朵花儿来似的。
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
为什么一定要读书啊,他真的是看到书就头大,他们苏家出了四堂哥苏家明这个秀才不就行了吗,他自己对读书当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自然也没什么天分,属于这间课舍里面成绩最差的一个,每回都垫底。
越不想读,成绩越差,成绩越差,越不想读。
奈何他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重要,苏家家主的意思是广撒网,凡是能认字的,都送过来试试,反正他们家大业大,不差这点儿束脩的钱,万一就有一个能考上进士,光宗耀祖了呢?
先前这间课舍里只有他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没办法,其他都有向学之心的同窗们都不愿意跟他一起坐,怕他影响了他们的学习。
正好,苏和生也不想跟他们一块儿,自己睡觉挺舒服的。
奈何好景不长,新来了一个长得特别斯文清俊的同窗,带新同窗过来的教务先生扫了眼课舍内,见只有他这儿有空位,便打算重新搬一张新桌子过来,不料新同窗却主动表示,他可以坐在苏和生旁边。
既然他这么说了,教务先生便打消了原来的念头,同意了。
后来苏和生才知道,这位斯文清俊的同桌名叫沈珏,是他们兴化府知府大人的嫡长子。
——难怪那位教务先生态度那么好。
这件事被苏和生他爹知道之后,立马让他抓住这个机会,跟知府公子打好关系,若是对方有什么学业上的问题,一定要帮人家解决。
苏和生恍若未闻,消极怠工。
他来书院是混日子的,要搞好关系,不如您老人家亲自来?
然后就差点儿挨他爹一顿暴打。
只好意思意思地去问新同桌,需不需要自己做得稀烂的笔记,新同桌客气地婉拒了。
就在苏和生不由得猜测沈珏会不会也跟自己差不多,是个绣花枕头的时候,旬考到了。
新同桌一鸣惊人地考了个第一,吓掉了苏和生的下巴。
他把下巴安回去,立马就想回家把他爹给摇醒,人家这个水平,这个成绩,还需要自己帮忙吗!您老人家让我去献殷勤之前都不打听清楚的吗!
还好沈珏是个性格很好的同窗,并不因为身份高傲,同他们相处得也不错。
还会在像今日这种情况的时候帮帮自己这个可怜的同桌。
课后,见沈珏收拾起书本来,苏和生主动搭话:“你今个儿要回家吗?”
沈珏“嗯”了一声,问道:“和生你要回吗?”
苏和生想了想,点了点头,“回!”
反正他们都是要回兴化府,正好顺路,一道回也挺好。
……
在他们坐上回家的马车时,沈伯文与谢之缙也没有闲下来。
毕竟沈伯文的工作一向很忙,自然不能因为谢之缙过来之后就停摆,昨日专门空出来半天时间接旨,已经算是很奢侈却又无可奈何的事了。
谢之缙也表示理解,并且道:“若是不打扰你的话,我能跟在你旁边看看吗?”
沈伯文连苏家家主送过来的苏家明都收下了,自个儿的好友又有什么不能的,于是便点头同意了。
自家娘子一大早就出了门,跟阎夫人鲁夫人等人去忙活施粥棚子的事,因而今个儿的早饭就只有沈伯文与谢之缙两个人一起用,两个孩子都还没有起身。
用过早饭,先随沈伯文去了一趟知府衙门,开始新的一天的忙碌。
谢之缙给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坐下,并不着急做什么,反而观察起沈伯文来。
只是粗略一看,他便发现好友与在翰林院中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并不是说他在翰林院的时候干起活儿来就不认真,都是一样的认真,只是现在的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副初入官场的青涩之感,无论是安排工作,亦或是同下属对话,都透着熟稔和干练。
谢之缙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也庆幸起来,还好自己主动争取到了这个外派的活儿,如若不然,一直待在京都,安于现状,不在大好年纪的时候多加历练,自己与好友之间的差距便会越来越大,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沈伯文这一忙,就忙到了中午。
“看我,忙得晕头转向的,竟是把你给忽略了,长风莫怪。”沈伯文从椅中起身,走了过来,像是对自己十分无奈,对上谢之缙的视线问道:“饿了吗,回家用饭?”
谢之缙笑了一声,才道:“延益,你忙的是正事,本就不必管我,我又怎么会怪你。”
说罢也站起身来,“你不说的时候倒还不觉得,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饿了。”
“行,那咱们先回家去。”沈伯文干了一早上脑力劳动,早饭吃的一碗豆腐脑和一盘粿条,早就已经撑不住了,现在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他们早上过来的时候是步行,现下自然也是步行回去。
两个身高腿长,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的男子并肩走在街上,回头率不是一般的高。
沈伯文自然注意到了,有点儿忍俊不禁,不由得玩笑道:“许久不见,长风还是风姿依旧,引得路人尽回首啊。”
“难道不是在看你吗?”谢之缙挑了挑眉,状似认真地反问起来。
沈伯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非也,我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半年多,他们看我早已经看腻了,所以定然看的是你。”
这话谢之缙没法儿反驳,不由得卡住了。
沈伯文赢了一筹,轻笑了一声,才道:“下晌不用去衙门,我带你去城外赈济棚子那边吧。”
“会不会影响你的安排?”
谢之缙的确有点想去,不过还是多问了一句。
沈伯文却道:“并不是专门带你过去的,我下午原本的计划就是去那边。”
其实就是突击检查。
他对这边官吏们的行事作风都有一定的了解,明白哪怕是自己的命令,底下的人也不一定能够完完全全地做好。但赈灾却是大事,自己花了那么大的功夫,费了那么多的精力,才让兴化府这边勉强维持着现在的平稳,若是因为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吏目们,做出像什么在粮食里掺沙子,或者勾结粮商偷卖赈济粮的事来,那自己所作的一切,怕是都要功亏一篑。
可别觉得这种事他们做不出来,在大周立朝这么多年以来,因为这种事被砍头流放的人不在少数,但还是屡禁不止。
因而沈伯文才要经常盯着。
不仅自己亲自检查,也私下叮嘱了几个亲信在暗地里盯着,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了。
谢之缙不是什么蠢人,自然一听就懂,了然地颔了颔首,随即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般,声音放轻了点儿,道:“对了延益,你先前写的上一封折子,之所以没有被批复,是因为被渠阁老压下了,没有递送上去。”
沈伯文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他沉思了半晌,都没有想出来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渠阁老,既然想不明白,他就直接问了。
“难不成就因为我是老师的弟子,他同老师早年间不合?”
“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
谢之缙“唔”了一声,将自家父亲先前的分析道了出来:“还有一个原因,兴化府的上一任知府孔建安,是他的学生。”
沈伯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但最重要的缘故,应当是你升得太快了,引起了他的不满,先前反对你做知府的人里面,他的声调最高,态度最硬。”谢之缙摩挲了下光洁的下巴,他还暂且没有开始蓄须,继续道:“我父亲说,渠恺这人,出身高,性子古板,本事是有的,气量却狭小,最看不惯的就是年轻有为之人。”
谢之缙这么一说,沈伯文大致就懂了。
他颇为无语。
但却也并未因此感到畏惧。
他前进的步伐,不会因为此人就停下来,不可能因为得罪了他,就放弃自己的仕途,既然已经走到如今这一步,那也只能提前跟渠阁老在心里道一声对不住。
沈伯文的神情不由得微妙起来。
毕竟自己的年纪就摆在这里,不会凭空多出十几岁,因而渠阁老若是不想开点,自己此后每升一次官,他怕不是就要气上一场?
第一百一十章
说完这件事, 谢之缙又道:“延益,你的奖赏暂且还没下来。”
沈伯文同他缓步往前走,闻言便摇了摇头, “我也不过是做了应当做的事,并不敢请功。”
意料之中的回答。
谢之缙正要说话,就听身边之人主动问起关于南阳那边的事来。
由不得沈伯文不关心, 毕竟往大了说,这是朝廷的大事, 往小了说,南阳距离兴化这边也并不远,若是处理得不好, 说不定就要影响到这里。
谢之缙对这件事知道的也不多,闻言便道:“我离京前,陛下刚派了卫国公亲自带五千精兵平叛,算算时间,现下两边应该也交上手了。”
不待沈伯文再问,他便又接着道:“卫国公骁勇善战, 曾经数次打退过大戎的侵犯, 此次也定然能凯旋归来。”
沈伯文听罢, 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旋即心道, 以往都是打外敌,而这次却因为那些酒囊饭袋,贪官污吏, 将刀锋对准了吃不饱饭, 活不下去才绝地反抗的大周百姓, 何其讽刺?
或许, 在统治阶层的眼中,加入了叛军的百姓们,已经不算是大周顺民了。
他丝毫不怀疑,卫国公所带领的五千精兵会打不过那些充其量只有木棍柴刀的灾民们组成的叛军,大周气数未尽,像这种小股叛乱,就定然会被镇压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沈伯文心头像是蒙上了一叠浸了水的桑麻纸,闷得他呼吸不畅。
他没有继续开口,谢之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气氛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二人继续往前走,不知有意无意,错过了上一个需要转弯的路口。
唐阔跟在他们身后,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开口,观言则是因为不认路,所以才保持沉默的。
不知不觉间,等沈伯文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走到了城北。
城北专门隔出来了一块地方,是来给灾民们施粥,放粮的,正巧现在是正午时分,施粥的棚子前面排了好长的一道队伍,男女老少皆有,衣衫褴褛,黑瘦的手上都端着一个碗,目露渴望地盯着前面,闻着热粥传来的香气,偷偷咽口水。
谢之缙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对上面前的场景,目光有几分凝滞。
他们一行人从京都过来就乘船,水上自然看不见灾民们,一直到福州才下船,福建这一片都算是控制得较好的地方,就算有少数一些听到兴化这边有饭吃,还能去银矿上干活,官府会给发工钱,因而结伴前来的,都是躲着官道走的,自然也不会被谢之缙他们看见。
他是头一回直面这样形容狼狈的百姓们,内心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而这样的场景,沈伯文在这段时间内却已经看过无数次。
他面色不变,看向不远处墙角下的一对母子,母亲也才不到二十岁的模样,怀中抱着看不出是一岁还是两岁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吹凉了碗里的粥,一点一点喂给他,见他喝不下了,才把剩下的粥珍惜万分地喝光,碗底也舔了个一干二净。
谢之缙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之色。
“可怜吗?”
身旁忽然响起沈伯文平静的声音:“但他们起码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谢之缙当即便想到了南阳府的情况,不由得无言以对。
就一会儿功夫,唐阔就跑了回来,对沈伯文道:“老爷,小的去那边看过了,粥是稠的,里面也没掺沙子,几个棚里都差不多。”
他机灵,自家老爷和谢大人在这儿不方便过去瞧,就自个儿过去帮忙探查了。
沈伯文听罢便“嗯”了一声,道了声辛苦,随即问谢之缙:“先回去?”
谢之缙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等他们走到家门口,谢之缙忽然开口道:“延益,我想明日就去锦州。”
沈伯文并不觉得意外,他对好友也算是有些了解,能够明白他此时在想什么,于是并没有多加挽留,只颔了颔首,道:“早些去也好。”
谢之缙这个首辅之子的名头,想必是很有重量的,说不定还能压着他们及早开工。
二人一道在前院用过饭后,谢之缙回了客房,沈伯文则是朝正房走去。
还未靠近,便听见屋内传来女儿低低的啜泣声和认错的声音。
他心中疑惑起来,干脆脚底下拐了个弯儿,往书房走去。
虽然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却并不打算干涉妻子管教女儿,父母对子女的教养过程中,最忌双方意见不同,若是辩驳起来,难免会伤及另一方刚刚树立的权威,这样不好。
若是自己在这个时候走进,就算什么话都不说,无形之间,阿珠也难免会把自己当成能给她撑腰的另一方,这样一来,妻子对她的教导便会大打折扣。
既然如此,沈伯文便干脆不进去了,等那边尘埃落定之后,再私下向如玉了解情况更好。
等到沈伯文手中的书被翻看过三页之后,书房的竹帘被掀起,周如玉端着茶走了进来。
他起身接过,轻声道了声谢,让她坐下,这才问起方才的事来。
周如玉眉间笼上清愁,闻言便将事情道来。
原来是方才用饭时,阿珠碗中还剩了一半的饭就不打算继续吃了,周如玉问起时,她还道今日没做她喜欢的菜,因而吃不下饭。
周如玉登时就发了火。
她与相公都在因为大旱伴随着饥荒的事忙碌,而却未曾发现阿珠竟如此不晓事,会做出浪费粮食的事,她一阵阵的头疼,但还是念在她年纪小,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也不该蛮横地怪她,应当由父母教授道理,仔细教养。
沈伯文听罢,沉思了片刻,道:“她今年也已经十一岁了,不算小了,不如这样,回头你再出去忙施粥的事时,就将她带在身边,我们口中说再多,也不如让她亲眼见到所带来的感受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