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凤阳府,这是大同府,这是我们所处的太原府。”他的视线随着定远侯手指的移动而移动,直到重新停在了大同府的位置上。
“斥候送来的消息, 大戎五王子带兵两万, 正欲围攻大同府。”定远侯沉声道:“大同府位置关键, 府内守兵有限,若是失守, 山西危矣,不能不救。”
沈伯文看得懂舆图,闻言便“嗯”了一声, 抬眼问道:“侯爷是否已有定计?”
“尚未。”定远侯摇了摇头, “我让亲兵去通知了诸将过来, 便是为了商量这件事, 沈大人若是有兴趣,亦可以留下来听一听。”
既然他都主动开口相邀,沈伯文自然不会拒绝,当即便应下了。
没过多久,聚集在太原府的诸将们都一一到了帅帐中,瞧见沈伯文也在,各人表现不一,不过也没人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人到齐之后,定远侯便将方才的消息又说了一遍,帐内安静了一瞬,随即便嘈杂起来,众人各执己见,各有看法,沈伯文不置一词地安静听着。
商议了许久,最后的结果便是由定远侯亲自带兵,与副将常朗带着一万五千人赶往大同府援驰,今晚就发兵,太原府守将高定然与盛清二人带人留守。
这是从京都赶过来之后,头一次这样大规模的战事,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一直到定下计划来,沈伯文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从这些人的表现当中,他已经将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与立场,还有性格作风等都分析了个七七八八,心中大致有数。
走出帅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一个身着甲胄的高大身影,高昂着脖子,并未同他打招呼便直行而去,骄横异常。
这人便是太原府守将高定然。
正要与沈伯文说话的盛清见状,不由得梗了一下,随即才道:“高将军性子一贯如此,但他为人简单,没什么心思,沈大人莫要同他计较。”
这话说得挺有意思。
他性子简单,若是我生气了,难不成就是我心思复杂,小心眼了?
高定然这般态度的原因,沈伯文心知肚明,盖因高定然是渠恺的人,自己与渠恺有隙,他若是对自己态度可亲,反倒令人不安。
他心中哂笑了几声,面上不显,语气平淡地道:“本官并未计较,盛将军不必多想。”
盛清听罢,面上有些讪讪的,闻言便道:“沈大人不计较便好,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盛将军请便。”
……
帐内,赵松源收好桌上的东西,走到定远侯身边,开口道:“侯爷,属下可否出去一趟。”
定远侯头也不抬地看着舆图,“帐内无事,赵文书自去便是。”
“谢侯爷。”
赵松源拱手道谢,说罢便撩起帐帘走了出去。
他维持着不快不慢的步子,一直走到自己所住的房里,关上门,便有下人迎了上来,替他更衣。
此时的他面上已经没有了方才在帅帐中的那副谦和有礼的神情,面无表情地开口问道:“去凤阳府的人回来了?”
“回少爷的话,已经回来了。”下人闻言,忙不迭地道。
赵松源皱了眉:“还是没有杜家那小崽子的消息?”
一听他的语气,下人嘴里一苦,“没……没有。”
“废物!”赵松源登时竖起眉毛,板下脸来,“都是一群废物!这么多人找杜家那才七岁的小崽子和一个老仆都找不到,若是坏了父亲的大事,你们全家上下都跑不掉!”
“少爷饶命!”
下人膝盖一软,“咚”的一声就跪倒在地,求饶起来:“少爷饶命,我们已经在凤阳府和太原府还有附近的村镇上都派了人去找,一定能找到的。”
“行了。”赵松源冷哼了一声,“抓紧找,别耽误了事。”
“少爷放心,您放心。”下人战战兢兢地应了下来。
……
太原府城。
沈伯文从军营中出来,回了知府给他准备的宅子中。
“有人在找杜明的儿子?”
沈伯文端在手中的茶盏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正在跟自己汇报任务的谢云雷:“杜明在凤阳府被破的时候就已经殉了职,听说杜夫人也自尽随夫而去,倒是没有他们儿子的消息,难不成是逃出来了?”
谢云雷是被留在外面与唐阔合作打探消息的谢家护卫之一,身手不错,性子稳重。
此时闻言便道:“回大人的话,朝廷收到的消息便是如此,没有杜将军儿子杜锦程的踪迹,但属下的确是在这太原府中看到,有人拿着画像在打探一个七岁小童和老仆的消息,虽然他们说是一位富商家的少爷,但属下与杜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也见过杜小少爷,因而才能确定画像中那人其实是杜家的小少爷。”
直觉般的,沈伯文认为这其中定有什么内情。
恐怕还关乎凤阳府被破之事……
他沉吟了片刻,便道:“杜家的小少爷若是被老仆护着逃了出来,却不表明身份进城,却反其道为之,想来是并不想被这些人找到,这样吧,你也带着人去寻,尽量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他们。”
“属下明白。”
谢云雷正了正神色,拱手应下。
……
太原府城外的一处村庄内。
一个老人赶着一辆牛车,上面载着一个约莫六七岁大小的小娘子,容貌秀美,就是头发有些乱,似乎刚刚一觉睡醒的模样,面上还有点儿迷糊。
牛车停在了一家人的院门前,老人下车去敲门。
不一会儿,门从里面被打开,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她面带戒备地问:“你是谁?干嘛的?”
老人搓了搓手,面上有几分讨好,“小娘子,我带着孙女从河西县来的,前往太原府访亲,路过此地,不知能否讨碗水喝?”
这农家的小娘子闻言,面上动摇了一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往他身后看过去,只见一个脏兮兮还有些可怜巴巴的小娘子坐在铺着稻草的牛车上,正茫然地朝自己看过来,心里不由得软了软,抿了抿唇,一边打开门一边说:“进来吧。”
“多谢小娘子,多谢。”
老人赶忙道谢,然后转过身去将孙女儿从牛车上抱了下来,牵着她踏进院门。
小娘子从厨房里舀了两碗水,递给老人,道:“哝,喝吧。”
老人双手接过,谢了又谢,自己顾不上喝,小心翼翼地端到女童嘴边,喂她喝了小半碗,才自己喝起来。
没一会儿,剩下的一碗半水就都被喝干净了。
放下碗,老人怀中抱着孙女,又抬起头来看向这家的小娘子,温声道:“多谢。”
说罢便打算告辞。
这小娘子看了看他们祖孙俩,又抬头瞧了瞧天色,没好气地道:“现在都快天黑了,你们就算赶路也赶不到府城去,就算你愿意露宿野外,你孙女估计也受不了,算了,今晚留你们住我家吧。”
听她这话,老人自然乐意,忙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出来,道:“小娘子心善,我们也不能白住,这几个住资还请收下。”
“那感情好。”
这小娘子顿时笑了起来,一笑倒是显得原本普普通通的相貌柔和了些许,伸手把这几个大钱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塞进腰带里,说话都和气了许多:“行了,跟我来吧,正好还有间空房。”
让他们祖孙俩安顿下来之后,原本都走出去一截了,她又回过头来,叉着腰站在门口问他们:“哦对了,你们要热水擦身吗?晚饭吃吗?”
老人心领神会,又摸出几个铜板来,诚恳地道:“都要,麻烦你了。”
“成,那你们等会儿,马上就好。”
小娘子高高兴兴地把铜板都收起来,转身去柴房抱柴准备烧水了,只要有钱赚,干点活儿算什么,这人一共给她都有快二十个铜板,顶得上她卖好几天的柴了,一时心软留他们住下来,算下来倒是她自己占了便宜。
她一边抱着柴往厨房走,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这可是他自己愿意给的,不是她强买强卖的,就算爹娘回来都不能教训她。
刚在锅里添上水,隐隐约约好像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她有点儿不耐烦,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还没开门,先高声问了句:“找谁啊?”
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劳烦开门,奉主家之命寻我家小少爷,若是有线索给我们,必有重谢。”
听到必有重谢这几个字,她眼睛立马亮了,然而想到前面他们所说的小少爷,又有些兴味阑珊,她上哪儿见小少爷去啊,开了门,正对着的应当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人。
果不其然,这人一开口,就是方才的声音,他态度似乎很好,一边打开手中的画像,一边问道:“这是我家小少爷的画像,请问小娘子,这几日是否见过一老一少经过,应当是一主一仆,或是一对祖孙,小的那个就是画像上的模样。”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话说得小娘子不由得心生疑窦, 草草扫了眼画像就疑惑地看向对方,什么叫一主一仆或是一对祖孙?倒是让她听不明白了。
对面之人依旧态度温和,见她看过来, 问道:“小娘子看仔细了?”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清楚了,没见过呢。”
对面之人不掩失望, 叹着气道:“那便罢了。”
说罢又打起精神来:“若是小娘子瞧见了我家少爷,便来太原府的焦记粮铺, 我主家定有厚礼相报。”
厚礼?她听着很是心动,只可惜确实没见过,不过心底还是浮起了一丝期望, 闻言便连连点头,“我知道了,要是有了消息一定去报!”
“那便不打扰了……”
这管家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笑着问:“我们几人一路寻人到现在,不由得有些口渴, 不知能否进门讨碗水喝?”
看对面的农家少女面露纠结, 这人不由得心道, 这家门口停着一辆牛车,不知是不是他们家的, 若不是,就证明屋内有人投宿,虽说可能不是他所说的这两人, 但遇到一丝疑点, 都不能放过, 只是他们不是官府, 不好直接上门搜查,只能借着讨水进去一瞧了。
少女纠结了片刻,才犹豫着道:“你们人太多了……”
管家立马心领神会,不假思索地道:“我们进去两个就行了。”
他面上体贴,心中却在嘲笑,他们这么些人,都是青壮男子,这农女虽有几分警惕性,却偏偏阅历太少,见识太薄,徒惹人笑话,若是他们当真有什么不轨之心,她以为当真能把他们堵在门外?进去两个人和全都进去又有什么分别?
少女似乎是放下了心,让开门口的位置,放了管家并另一个人进去,引他们在院内的石桌前坐下,才道:“我去厨房端水,你们在这儿等会儿,不要乱跑啊,我家还有客人呢。”
“我们省的,小娘子放心便是。”
少女这才转身离开,余下那人立马收到管家的暗示,动作灵活地站起身来,往几个房间方向探看过去。
……
厢房内。
早在又有人敲门的时候,老人便心中警觉起来,他与小少爷一路走到这里,说是草木皆兵都不为过,他摸了摸胸口的东西,便想到自家已经殉了城的老爷和夫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再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却有些呆愣的小少爷,更是心如刀绞,险些落下老泪来。
然而此时的情景却容不得他难过,这农家小院不大,他在厢房里都能听得清那少女跟门外人说话的声音,听了几句之后,他便不由得咬紧了牙关,焦急起来!
都是胡说八道!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富商焦家,派出来了这么多的人寻他与小少爷二人,定然是老爷查出来东西的背后之人派来的走狗!他这条老命是老爷救的,自己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让他胸前的东西和小少爷落到他们手中!
屋外,那瘦猴一般的管家手下抓紧时间,在每个房间外都探查了一番,其他几间房都没人,终于走到最后一间厢房外,他透过破破烂烂的窗纸往里头看去,只见有个穿得灰扑扑的老仆坐在床沿上,手中拿着个半个巴掌大的粉色绣鞋,一边笨拙地拈针走线,一边嘴里碎碎念叨着:“娘子啊,以后走路可得仔细些,你瞧这绣鞋都被划出个口子来,咱们这趟去你外祖家投亲,若是你再没有个闺秀的样子,只怕那些表姐妹们会嘲笑于你……”
他正说着话,床上的一团却用力地踢了踢被子,似是不耐烦地又翻了个身,露出半幅碧青的裙子。
老仆就坐在床边,一转头就瞧了个正着,嘴唇动了几下,像是还要说什么,然而还是耷拉着眉毛,最终放弃。
瘦猴儿正欲再往里瞧瞧,厨房那边却传来了脚步声,正想一不做二不休拖延一番再看个仔细,他心道,反正这不过是一户农家,就算冲撞了又能怎么样,还是主家的事情重要!
不过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那老仆忽然站起身来,弯下腰把鞋子放在地上,恰好露出了床上那位“小姐”的半张脸,瘦猴看得真切,的的确确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不由得失望起来。
意兴阑珊地赶在农女端水过来之前回来,对管家模样的人低声道:“是个去投亲的小娘子,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管家听罢,也有些失望,以至于喝完少女端来的水之后,也没给钱就带着人离开了。
徒留少女站在原地,等到他们走远了,才敢叉着腰骂起来:“我呸!什么富人家的管家,装什么大头蒜呢,抠死算了,连碗水都要白喝!”
厢房内,老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手里的针线也有些拿不稳,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还没等他重新坐下来,外头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听着不像是几个人发出来的,他不由得走到屋外想去看看,却见这农家少女“砰”地一声赶忙把大门关了起来。
“小娘子,外头这是……”
“发兵了!”少女面色紧张,不等他说完就回道,说罢又急得团团转:“这又是上哪儿打仗去,我阿爹阿娘和阿兄还没回来,可别被裹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