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大致算了算,乡试放榜的时间是在九月,倒也不远了,只是等待的时间尤为熬人。
马车的车轮不停转着,头顶的太阳也从正上方偏移到西边儿,终于,在天马上就要黑了的时候,总算是到了家。
二人一到家,立马收到了全家人的迎接。
自家儿子女儿老远跑过来就抱住他的腿,阿爹阿爹的叫个不停。
沈苏站在最前面,抱着老太太的胳膊问道:“大哥,路上累不累啊?”
赶了一天路,沈伯文还真没办法说不累,不过更累的应该是负责赶车的三弟,他手底下摸着孩子们的头,摇了摇头,只道:“还好。”
刚答完小妹的话,二弟妹又开了口,探头望着马车里头,大致估量了一下里头的东西有多少,确认自家也能分到,暗道不枉自己今个儿特意早早关了店门回来,便露出个笑模样来,热情地开口招呼:“我还从店里带了不少吃食,就等着大哥回来尝尝呢。”
沈伯文又道:“那便先谢过二弟妹了。”
说罢,老二又打算说什么,还是老爷子发了话:“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让老大和老三去把东西放下,换身衣裳洗漱一下,就来用饭。”
众人这才散开,给门口腾出来进马车的地方。
沈伯文也被这一遭搞得有些哭笑不得,他穿越过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受到全家男女老少这么正式的迎接,方才家人们七嘴八舌地问了一堆话,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了,此时他们都散了,他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不料却被周如玉看了个正着,掩着嘴笑了起来。
见她要上来帮自己提考篮,不禁出声阻道:“无事,我自己提便是,这个太重了。”
周如玉却没听他的,上前来便将考篮从他手里接了过去,径自往自家屋子的方向走去。
只是看着她提起来毫不费力的样子,沈伯文不禁有点傻眼。
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是我自己?
……
此时正是秋老虎的时候,八月的天气闷热的厉害,此时正值午后,天上半朵云都没有。
韩府的西跨院,地面和桌上都放了冰盆,丝丝凉气从上面慢慢飘起,似乎驱散了一丝热意。
然而这屋里坐着的人却并不这么觉得,韩嘉和紧皱着眉,手中捧着一本书,视线虽停在上面,但事实上,书上的内容却一点儿没看进去,外头的蝉鸣声也一阵阵扰得他心烦。
不多几时,韩嘉和把书往桌面上随意一扔,站起身来,出声唤道:“书墨。”
“少爷。”书墨原本就在门口候着,闻声就赶忙一边应声,一边掀了帘子进来。
“这附近有什么避暑的地方?”
书墨伺候自家少爷这么多年,自然是要多了解有多了解,清楚这是被热的心烦了,忙道:“少爷,之前我找三夫人打听过了,她说三老爷在郊外有个避暑的庄子,您要是想去,就找邓叔引路就成。”
韩嘉和实在是受不了这闷热的气候了,听罢便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找三叔说一声。”
“少爷放心。”书墨赶紧道:“等您回来的时候,我保证把您常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韩嘉和敷衍地瞧了他一眼,没说话,长腿一迈,便出了房门。
一路行到书房,便将来意告知了自家三叔。
韩辑听到侄儿的话,回想了一下,这几日好像确实有些闷热,夫人似乎也同自己抱怨过好几次,他想到自己那个庄子,位置距离延益家也不远,正好书院里放了假,干脆全家人一块儿去庄子上避暑。
于是便开口道:“避暑啊,我也正有此意,你回去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吧,我也派人到庄子那边说一声,让他们给我们准备好院子,等到傍晚时分就动身。”
得了准话,韩嘉和便点了点头,道:“麻烦三叔了。”
韩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有什么麻烦的。”
……
待到傍晚,韩辑便带着夫人萧氏,侄子,还有一众用的惯的下人们,到了当初买了为了避暑,却几乎没怎么来过得庄子上。
他不怎么来,却不代表萧氏没怎么来过。
毕竟是自家的产业之一,她这个管家的当家主母,当然不能像自家相公这样买完就撒手不管不顾,还得经常关注着,年初年底都要盘点收成,一般都是庄头来府上汇报,不过偶尔她也会来这边小住几天,毕竟这边周围的风景还是不错的。
韩嘉和同三叔一块儿用过饭,便提出想要出去逛一逛,韩辑便答应了,只道:“这周围都是些农户人家,可惹不起你这个京都来的大少爷,你也别去招惹他们。”
韩嘉和自然不想同那些不相干的人扯上关系,闻言便应了。
稍后便骑马出了庄子。
此时天色还不算太晚,落日已经沉进大地一半,晚霞绚烂得如同九天仙女用云彩织成的锦缎,清澈的溪流之中石子水草清晰可见,溪畔芳草满地。
韩嘉和今个儿穿了件竹青色的直缀,身姿挺拔如同一竿青竹,他独自一人牵着马,走在溪流旁,没让书墨跟着自己。
他心里存了件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出来避暑,实则也是为了散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地就听见前头传来一个女子同旁人说笑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看见有两个女子在溪流边浣衣,他收回视线,扯了扯牵着马的缰绳,他只想一个人散散心,不想被旁人干扰,便想换条路走。
正值此时,原本在蹲着浣衣的其中一个女子忽然拎着洗好的衣裳站起身来,恰好与正要牵着马换方向的韩嘉和视线碰了个正着,四目相对之时,韩嘉和恍如被雷劈了一般,呆立在原地。
幼怡?
只不过恍惚了一瞬间,他便清醒过来,先前脸上那种放松的神态消失不见,头也不回地牵着马离开了这里。
河对面,周如玉也拿起洗好的衣裳站起身,就看见沈苏正看着对岸,便出声问道:“怎么了?”
沈苏闻声就收回视线,一边把自己拧完的衣裳丢进木盆里,一边帮接过嫂子手里还没拧的,笑嘻嘻地道:“没什么嫂子,就是刚刚看到对面有个牵着马的人,不知道打哪儿来的。”
闻言,周如玉也转过头瞧了一眼,不过这时就只能远远看见一人一马走远的背影了。
“可能是个外乡人吧。”周如玉转回来,不在意地道。
跟沈苏一块儿把手里的衣裳拧干,也放回盆里,姑嫂二人就抱起盆,朝家里的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上,沈苏却神神秘秘地靠了过来,小声开口道:“嫂子,你猜,我方才为什么往那边看了那么长时间?”
周如玉看了眼明显想要卖关子的小妹,配合地眨了眨眼,答道:“嫂子不知。”
“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啦。”沈苏笑道。
说罢,又跟她补充道:“嫂子,你是没看到,那个人呀,长得可好看了,我从小到大,见过的男子当中,只有大哥的相貌能跟这个人比一比了,他好像穿了一身竹青色的衣裳,牵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站在河对岸的样子,就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自顾自说得开心,周如玉听着却在心里咯噔一声。
面上虽然没有流露出来,但已经开始担忧起来了,自己方才虽然只是遥遥看了一眼,但方才那个人,光看他牵的那匹马,就知道来历不凡了,莫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少爷,最不济,也是个富家公子。
他们沈家虽然出了相公这个读书人,但都说齐大非偶,那种人家,却也不是小妹的良配。
她只盼着小妹别被那人的皮相迷花了眼,再碰上几次,说几句花言巧语,就被哄了去。
也不知在心里想了多少,周如玉回过神来,只浅浅地笑了笑,道:“是吗?”
沈苏并不笨,尤其是嫂子脸上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她转念一想就懂了,捂着嘴噗嗤一笑,笑罢才道:“嫂子,你别担心,我对那人啊,没什么别的心思。”
见嫂子眼里还是不相信,无奈地叹了口气,为自己辩解道:“那人一看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看他好看,多看几眼,也就罢了。”
这话听着倒像是实话,周如玉姑且也就信了,不过还是打算回头把这件事告诉相公,不管怎么样,小妹的事还是要放在心上的,况且小妹长的这般好看,她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不代表旁人就没有。
说曹操曹操到,她正这么想着,迎面就走来一个人,不是沈伯文又是谁?
沈伯文是收到了韩府下人送过来的消息,说他家老爷搬来了这边的庄子上避暑,让他有事就来这边找他。
正好,他这两日将乡试首场的七篇文章都默了出来,正打算找老师帮自己看看,收到这个消息,便正好过来了
路上碰见去溪边浣衣回来的妻子和小妹,停下步子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
……
韩家庄子上,韩辑拿着自家学生默出来的文章看了又看,心里点头,嘴上却道:“虽比你平日里发挥的好些,但还是有些瑕疵。”
沈伯文听罢,刚要说什么,又听见老师道:“不过这个水平,应对乡试已是绰绰有余了。”
这倒是沈伯文没想到的,不过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想必自己自从考完之后这几日提起来的心,应当也能放下去了,便笑了笑,道:“那便借老师吉言了。”
韩辑见状也笑了,他现在真是越来越欣赏自己这个弟子了,越发觉得当时没收错人,道:“再过几日就该放榜了,你是打算自己去看榜,还是?”
沈伯文如今的心态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稳,闻言便沉吟了片刻,然后道:“学生便不去看了,就在家中等着便是,若是侥幸能榜上有名,自然会有人来送信。”
“你倒是想得开。”韩辑听罢便哈哈大笑,“行,那就在家里等着吧,不过课业还不可懈怠,正巧这段时间我白日里也有时间,你也过来吧。”
“学生知道了。”沈伯文应下。
等待放榜的日子便在师生俩一教一听中过去了,韩嘉和也会隔三差五地过来听上几节课,不是每节课都回来,韩辑对他也并不强作要求。只不过他每次过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眼底还有淡淡的青,看起来仿佛睡得不太好。
甚至连韩辑都注意到了,还问过一次,只不过韩嘉和只道无事,有些择席罢了。
韩辑也只能作罢,私下吩咐夫人找个大夫替侄子看看。
这日,结束了一天的课,沈伯文辞别老师,刚踏出庄子的大门,就碰上韩嘉和带着小厮回来。
他们二人原本就不如何熟悉,沈伯文刚打算跟他礼貌性地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韩嘉和却停下步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走了。
沈伯文只觉得莫名其妙。
第二十九章
高升高中任高才, 添喜红条便报来。讨赏门前无别话,今朝小的喝三杯。”
——《报喜》
这日午后,家里的老爷子和老太太还在唠叨着, 怎么不让老三去一趟府城等着放榜,却不知报喜人已经敲锣打鼓地踏入了桃花村的地界儿,嘴里还在高声喊着:“长源县桃花村沈伯文沈老爷, 高中南直隶乡试头名解元!”
一道儿过来的还有路上跟着看热闹的乡里乡亲们,这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立马人群就轰动了,七嘴八舌地互相争辩着,这个老叔说, 沈家老大那孩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小时候我就看他长大一定有出息,这不你看?中举人了!另一个婶娘呸了他一口,说可不能浑说,什么沈家老大, 人家现在是举人老爷了。
结果就是, 跟在报喜人后头的人越来越多, 乃至几乎半个村儿的人都知道了,沈家还什么都不知道。
没走多久, 报喜人停在了沈家的门口,邻居家的婶子就主动从人群里挤出来,凑到门前去, 声音响亮地喊了声:“沈嫂子!你们家老大考上举人老爷了!”
喊完没多久, 里面就一阵风似的冲出来一个人, 急冲冲连声问道:“真的?我家老大考上举人了?报喜的人来了?”
大家伙儿定眼一瞧, 嚯!这腿脚利索的,居然是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面色急切,刚想再问一遍,报喜人就拿出个纸条出来,笑眯眯地拱手又道:“敢问可是沈伯文沈老爷的家人?”
“是是是,我是他爹。”沈老爷子一边答,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盼望。
“那就对咯!”报喜人听罢就拍了拍手,满面笑容地恭喜他:“恭喜老爷子,贺喜老爷子,沈老爷高中南直隶乡试头名解元!”
沈老爷子听到这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都止不住颤抖起来,不敢置信,又结结巴巴的问了一遍:“这,这可是真的?”
“哎哟我的老太爷,这事儿可开不起玩笑!”报喜人也算是见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了,也不管面前的老爷子认不认识字,就把自己手里那张写着名次和姓名籍贯的纸条塞到沈老爷子手里,一边道:“您看看,这可是我从桂榜上抄下来的,绝无虚假!”
“好好好。”沈老爷子紧紧的拿着这张纸条,舍不得松,也不顾自个儿其实只认识自个儿的名字,就低下头仔细看了起来。
但在看到纸条上那个自己熟悉的“沈”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紧随其后跑过来的沈家其他人,也听到了报喜人跟自家老爷子方才的对话,一时之间都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了,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还是周如玉在极度的欢喜之余,突然想起来要给人家来报喜的人发赏钱,连忙回了自家屋子,从上了锁的匣子里取出钱袋,匆忙抓出一把铜钱,又赶回门口。
当即就把铜钱塞到报喜人的手里,道:“多谢这位大人特意跑这一趟,这点辛苦钱还请收下。”
老太太见状,也反应过来,脸上的笑想收却收不住,干脆不收了,笑眯眯的也跟着道:“是是是,还劳您过来告诉我们一声,就收下吧。”
报喜人照例推辞了一番,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收下之后,他才开口道:“您还有没有什么要去报喜信儿的亲戚家里,写个单子给我,我也都去一趟,帮您家里报这个喜信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