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张荃从盘子里抓了把花生剥着吃,他一向喜欢这种东西,结果剥了还没几个,这俩人的话就说完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斜着眼看他们:“一个话少的碰上另一个话不多的,你们俩也是行了。”
听他们俩说话没意思,张荃干脆自己挑了个话题,“哎你们知不知道今天那个陶正靖?”
“乡试第二名?”
沈伯文挑了挑眉,这位跟自己一起坐在角落躲清静的娃娃脸举子,他印象颇深。
“正是。”张荃又给自己剥了个花生,搓掉外表的红衣,露出里面白白胖胖的果仁,先放在一边的空碟子里,准备等剥的多了再一块儿吃,那才爽快。
“我先前帮你们打听过了,那人据说也是个三岁能诗的读书种子,陶家重视得很,先前也有许多人以为他能摘了这次乡试的头名,却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延益来,尽得韩先生的真传,反倒让他成了第二。”
说着说着,他还眼含深意地往沈伯文的方向看了过去。
“的确如此。”戴连元也听说过此人,淡淡地道。
不过自己与张荃都没告诉过沈伯文,原本他也是奔着头名去的,心中认定的对手只有陶正靖一人,路遇沈伯文,也只当他即便有才学,也才学有限,彼时虽互称为友,实际上心理上却并非平视。
不料结果却……
沈伯文听完这些话,睫毛微闪,垂下眼,轻啜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语气没什么起伏,只道:“尽得真传谈不上,只是尽力不丢老师的人罢了,幸而五经魁的文章随榜被张贴了出来,如若不然,我这个头名,怕是要受不少议论。”
这番话倒是说得张荃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才讷讷地道了声是。
不过他心里却在嘀咕,怎么感觉,眼前这个沈伯文,跟从前在书院里一块儿上课的那个人,不太一样了呢?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还当这人没什么脾气呢,方才自己想到挚友的头名落了空,才没忍住刺了沈伯文一句。
想的就是反正他性格温和,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没想到自个儿居然还碰壁了。
沈伯文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心里未免遗憾,一见如故的朋友,果然没有那么容易交到,这世上更多的,还是普通朋友。
……
一夜过后,次日又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日子。
沈伯文从府城雇了长源县的马车,同几位友人告辞,便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正赶上家里的晚饭时候,推开门进去,因为屋里太热,干脆把桌子摆出来在院子里吃饭的一大家子人都闻声看了过来。
沈伯文:……
“爹,娘,儿子回来了。”
还是周如玉最先反应过来,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包袱,轻声问道:“相公用过晚饭了吗?”
“在路上的一间面馆里吃过了,你们用罢,不用管我。”
老爷子嗯了一声,手里的碗都没放下,“吃过就行。”
沈伯文刚想绕过他们回自个儿屋里,就听见老爷子又发话了:“等会儿过来一趟,还有事儿要跟你商量商量。”
“行,我知道了。”沈伯文没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
直到沈老爷子把事情说完,沈伯文就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因为自己中了举人,周围也有几个地主闻风而动,找了上来,跟沈老爷子商量,能不能把家里的一部分产业挂在自己名下避税,分利好说。
沈老爷子考虑事情周全,没有当即答应下来,只推说还要等长子从省城回来,商量一番,才能给他们答复。
“原来是这件事。”
沈伯文安静地听完,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心中便有了计较。
看着沈老爷子明显心动却仍在纠结的神情,才道:“阿爹不必担忧,这件事并无不可,只是还需儿子去多番打听打听,从中挑一家素来好名声,没有恶行,对待佃户和善仁慈的主家,以免带累了咱们家的声誉。”
“正是,正是。”沈老爷子一听,也连连点头。
他便是一直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儿子的名声,才迟迟没有答应。
虽然他们家里如今在县城买了间宅子,开了家小店,但仍旧不能说是富裕,先前他还在跟老妻算账,长子来年去京都会试,一路上要花掉多少钱,他们家的积蓄也不知还够不够。
如今得了儿子的准话,这份钱财就能放心的收了,老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
或许沈伯文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从他考上举人之后,在家中的话语权,也越发重了。
第三十一章
翌日, 沈伯文起了个大早,环视了房间一圈,没看见儿子, 才想起来珏哥儿还要上课,应当是已经被妻子送到私塾了,女儿还没醒, 正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正香。
不由得失笑,自己这乡试考完, 便不自觉的懈怠了,竟还没有几岁的儿子起得早,看来还是得抓紧时间恢复状态, 春闱也不过是在来年春天,半年时间很快就过去,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踏出房门,碰见周如玉正端着早饭要送到正房去,瞄了一眼,似乎是地瓜粥和咸鸭蛋还有一碟子咸菜。
周如玉也瞧见他了, 看他穿戴整齐, 脚步顿住, 不由得问道:“这么一大早的,你要上哪儿去?”
说罢, 又道:“厨房锅里还有粥,你吃了再去吧。”
沈伯文颔首,算是应了, 然后道:“我打算去私塾看看。”
得到了答案, 周如玉便不再多言, 就准备端着早饭去正房。
沈伯文站在原地想了想, 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托盘,仿佛这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情一般,只道:“正好我也要先去给爹娘问安,便一块儿过去吧。”
周如玉一个没防备,就被他从手中把托盘端走了,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主动走到他前面,替他掀开帘子。
进到正房里,老两口也起身了,正瞧见老爷子被老太太指使着替她拉着被子的另一头,老太太一边翻找,嘴里还一边嘟囔着:“我那个顶针怎么找不见了,昨天还在筐里的,今个儿就不见了,你在那头也找找看。”
老爷子看起来挺不耐烦,但是还是配合地翻开自己这边的被子,刚要找,就看见长子和大儿媳妇儿进来了,立马扔下手里的被角,故意咳了几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故作平静地问起他:“来了?那就一块儿吃早饭吧。”
沈伯文自然看出了老爷子在掩饰尴尬,内心想笑,不过面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毕竟还是要维护他老人家的面子的,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子上,才道:“那就太打扰爹娘了,我等会儿去厨房吃就是了。”
“那,那也行吧。”沈老爷子摆了摆手,就把他给放走了。
老太太却没消停,白了眼干活干到一半就撂挑子的沈老爷子,出声招呼大儿媳妇儿:“老大家的,过来帮我找找我那顶针,那东西太小了,我找半天都没找着。”
“来了,娘。”周如玉应了一声,就上前帮着老太太一起翻找了起来。
结果没一会儿就找到了。
老太太坐在炕上,把这东西又重新放回针线篮里,摇了摇头道:“人老咯,老眼昏花的,记性还差,还是你们这年纪轻的,干什么都利索。”
周氏顺手将弄乱了的被子叠起来,闻言便温声道:“娘哪里就老了,照我看啊,娘可是咱们村里头最能干的长辈了,将来还得看着咱们珏哥儿娶妻生子,读书做大官呢。”
一听到自己最喜欢的大孙子,老太太高兴起来,直点头,“对,我还得帮我们珏哥儿带孩子呢。”
说着就准备下炕,收拾收拾吃早饭,周氏上前搭了把手,将老太太扶了下来,结果老太太刚一转头,就看见自家老头已经自个儿吃起来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周氏看得分明,不禁莞尔。
……
另一头,沈伯文来到私塾外,便听见从里面传来的阵阵读书声。
稚童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勃勃生机,听得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个极淡的微笑来。
私塾的门是开着的,他缓步走进去,没有发出打扰人的声音,停在了距离课堂不远的地方,透过窗户去看里头,一眼便瞧见了自家儿子,正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读书,很是投入的样子。
珏哥儿前面的沈秋生,亦是身板挺直,坐的端端正正,出声背诵。
而珏哥儿身边坐着的吴和仁,反倒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用一只小胖手撑着下巴,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念,只是念一会儿就忍不住打一个哈欠,就自己看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打了两三个了。
眼前这情形,看得沈伯文颇为无奈,不由得在心里摇了摇头,看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这小子又惫懒起来了。
谁知吴和仁打完哈欠没多久,又开始左看看,右探探,这不,就让他将窗外的沈伯文看了个正着,登时吓得一抖,猛地转了回去,赶紧捧好书,跟着先生念了起来。
他这一动作倒是惹得沈珏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禁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吴和仁头也不敢转,视线紧盯在书上,愁眉苦脸的,同样小声说话:“我看到先生回来了,就站在外面,刚刚我偷懒,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看见,完了完了。”
“你说什么傻话呢?”沈珏闻言便道:“先生这不是在前面领着我们读书吗?”
“哎不是这个先生,是你爹!”
沈珏听明白了,顿时也警觉起来,不敢再闲聊,继续专心读书了。
沈伯文在外面将这两个小子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们俩还当他发现不了是吧。
况且,不光是他,学堂内的代课先生也看得分明,正打算等待会儿个别教导的时候,再好好考考他们两个。
沈伯文没等多久,堂内便中间休息了,代课的先生走了出来,他便迎了上去,拱手道:“章先生。”
代课先生姓章名松,亦是他们书院从前的同窗,只是人近中年,还未能考上举人,已经心灰意冷,不愿再考,便有了教书度日之意,与邵师兄颇为相熟,正巧沈伯文忙着准备乡试,有些顾不上继续教书,便请了章松过来教一段时日。
不过他方才看着,便觉得这位昔日同窗教书还是有一套的,除了吴和仁这个实在太皮,其他学生们还是认真听课的。
章松是典型的清瘦文人的形象,他出门本是想去烧壶水,不料却在外面碰见了沈伯文,微怔过后,才也拱手回了一礼,随即道:“还未来得及恭喜沈举人。”
沈伯文却道:“章先生便同师兄一般叫我延益便是。”
“也罢。”章松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既然如此,那延益也莫要叫我章先生了,显得生疏,我字弘业,你便同文焕一般叫我弘业就行。”
“弘业兄。”
寒暄结束,沈伯文才说明来意:“不知你后面还有没有时间,能否请你继续在这里教下去。”
他一说,章松就懂了:“延益是要准备会试吧。”他想了想,便道:“我自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有件事要同你说说。”
“弘业兄请讲。”
章松道:“我刚接手时的那些学生,中间有好几个,他们的父母找了过来,说先前同你打过招呼,上到六月就不上了,你那时忙着准备乡试,我便没去打扰你,先同意了,不过还是得同你说一声。”
原来是这件事,沈伯文听罢,想了想,语带歉意地道:“确有此事,先前交接的时候忘记同你说了,倒是我的过错。”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章松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道:“后来,又来了几个新学生,我也收下了。”
沈伯文点了点头,只道:“既然章兄这边没问题,那我过去跟我那几个学生说几句话,便告辞了。”
“延益请自便。”
……
沈伯文来到学堂外面,就看见自家儿子已经带着两个师弟站在门外的廊檐下等着自己了。
倒是乖觉。
他心里笑了笑,走过去便看着吴和仁,却不说话。
最终还是吴和仁先顶不住,苦着脸站了出来,主动道:“老师,我错了。”
“错哪儿了?”沈伯文挑了挑眉,顺着问道。
小胖墩许久不见,倒是瘦了一点,不过脸还是圆圆的,继续愁眉苦脸地认错:“错在不该不认真听课。”
“知道错了就好。”沈伯文也没有抓着这点错处追究到底的意思,听罢便语气温和地道:“即便我不在,也要好好听章先生的,知道了吗?”
“老师我知道了。”
不过刚认完错,见老师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吴和仁又活泛起来了,凑过去问道:“先生,你什么时候才能继续教我们啊?”
他这话问出来,沈珏还没怎么样,沈秋生也抬起头,虽然没开口,但期待的小眼神还是看了过来。
虽然自己对面的只是三个孩子,但沈伯文还是仔细在心中想了想,考虑好了才回答,并没有敷衍他们。
“接下来半年,我还要准备来年的会试,只能继续将你们托付给章先生,若是会试得中,是留在京中,还是被外派为官,且还没有定数,所以现在还给不了你们一个准确的答复,不过我同你们保证,等到结果出来,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便会同你们和你们家里人商量之后的事。”
得了他的话,吴和仁和沈秋生便放下心来,乖乖巧巧地点了头,还跟他保证自己会好好听章先生的课,不让他失望。
孩子性子活泼些也没什么,沈伯文没有想着太过约束他们,天真活泼的岁数也就这么几年,这个时代的人又普遍早熟,再过不了几年,他们就该一个个的变得成熟懂事起来了,自己也不过是想让他们懂得尊师重道罢了,即便是暂时教他们的先生,也值得被尊重。
至于他们的课业,虽然自己不能日日在这边教他们了,但时不时地过问一下还是可以的。